唐征仪的双手颤抖起来,以至于拿不住手里的报纸,只能任由它们洒落一地。
但硕大的报头下面,依旧露出两行粗粗的黑字。
“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唐征仪,于昨日会见日本领事馆副总领事前田幸之助,双方交谈甚欢”。
“老爷。”看他的神色不对,管家连忙走过来关切地问道:“您哪儿不舒服,要叫车去医院吗?”
“不……不用。”唐征仪到底是做过国务总理的人。
只是片刻的功夫,他又恢复了平静。
“告诉家里的人,一切照旧,千万不能乱!”
东洋人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逼迫自己就范。
这个时候不能乱了方寸,否则就要陷入被动了。
“我会告诉那些下人,谁敢乱嚼舌根,立刻赶出唐公馆。”管家杀气腾腾的说道:“是不是再找几个武行的人,万一谁受了蒙蔽……”
唐征仪思考片刻,“确实不能不防,你再去找几个人。
切记,一定要外松内紧,绝对不能让外人看出破绽。
另外,除了我那几位老友,其余的人一律挡驾。
如果别人问起,就说唐某参禅打坐,从此不问世事。
把姜太公的字画都收起来,从今往后不许再提。”
管家咬牙切齿的说道:“那个叫前田的鬼子还真是卑鄙无耻,老爷您不过给了个面子,就被他如此利用。”
“好了。”唐征仪挥了一下手,“嘴长在前田的身上,当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大不了,我闭门谢客让谣言不攻自破。”
“老爷,老蒋那边几次三番的请您过去,何不趁着机会……”管家小声说道。
唐征仪冷冷一笑,“老蒋玩弄权术的手段堪称炉火纯青,我正是不想受他的控制,才不得不住在公共租界。
要是他得知我被鬼子逼迫,此前的允诺必然全部作废,甚至还可能捏造罪过。
所以我绝不能离开上海,还是要在这处是非之地以全名节。”
“是。”管家暗暗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唐征仪脾气倔强。
一旦决定的事,就一定不会更改和退让。
他就在他准备出门时,又听唐征仪吩咐道:“但有一个人要特别关照,就是那个卖梅瓶的曾家后人。
不管什么时候来,你都必须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老爷只管放心,这点事情我绝不敢耽误。”管家当即回答道。
“嗯。”唐征仪点了点头。他拿起菩提手串,默默的诵读着面前的金刚经。
此时,只有经文能给他一丝丝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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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总裁所料,唐征仪竟然和鬼子私下碰面。”赵理君的眼中满是凶狠的光芒。
那天冒充曾家后人,去唐公馆的就是他。
本来已经瞅准机会准备动手,可没想到唐家竟然有那么多武行的人。
赵理君只能退而求其次,准备在下一次碰面时动手。
可没想到,对方与鬼子见面的新闻竟然传得沸沸扬扬。
“山高水远。”赵理君冷笑几声,“我倒是想看看,他怎么山高水远?”
宋亚伦小声说道:“下职还查到一个消息,投靠鬼子的汉奸一致推举唐征仪出任首脑。
如果传言是真的,伪政府可就如虎添翼了。”
“唐老头要是没有别的想法,怎么可能拒绝蒋总裁的高官厚禄。”赵理君十分肯定的说道:“派人盯着唐征仪的一举一动,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记住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赵长官,鬼子说的也未必可信,这些年颠倒黑白的事,他们可没有少干。”一直默不作声的卢天明,突然开口说道。
“呵呵。”赵理君冷笑一声,“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现在还很重要吗?
报纸已经登了,就算唐征仪否认也只是狡辩。
再说了,现在他没有投靠,不代表将来他不会投靠。
所以还是杀了最保险,省得将来有更大的麻烦。”
宋亚伦连忙附和“赵长官说的对,谁敢保证唐征仪不会投靠鬼子?
一旦他出任伪政府的头头,那些摇摆不定的家伙必然积极投靠。
真到了那个地步,对国府的打击可就大了。
再说了,蒋总裁给赵长官的命令……”
“到目前为止,唐征仪还没有表现出投降的意愿。
如果我们贸然出手,同样是违背蒋总裁的命令。”卢天明打断宋亚伦的话。
“够了。”赵理君满脸的不高兴,“总裁的命令是让咱们便宜行事,现在唐征仪和鬼子会面的消息,已经堂而皇之的登上报纸。
如果咱们继续按兵不动,面对总裁苛责时,又该如何回应?”
卢天明小声说道:“唐征仪虽然避居上海,但他的门生旧部不少,与国府里的老前辈也有诸多来往。
对他展开行动,势必要闹得满城风雨。
而我们这几个风口浪尖的人,又该如何自保?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事,这些年可没少见啊!”
赵理君皱了一下眉头,他当然知道卢天明说的不无道理。
但现在是火烧眉毛,不立即采取行动,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既然选择报效党国,就不应该瞻前顾后。
如果都秉持着首鼠两端的想法,那还干什么革命?”但赵理君又不好说出原因,只得说出一番大道理。
“赵长官是担心王天本吗?”卢天明早已看穿了赵理君真正的顾虑,当即一语点破,“王天本确实有本事,但他花钱更有本事。
只要咱们给出足够的好处,想必他不会来找麻烦……”
“我怕他找麻烦?”一刹那,赵理君的脸上满是怒火。
“他王天本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吆五喝六!
怎么,你害怕了?
不敢干就给老子滚,少在这里唧唧歪歪的。”
王天本虽然是军统的前辈,但他的靠山却和戴笠不怎么对付。
如今军统是戴笠一家独大,王天本的地位就很尴尬。
不过他的靠山在蒋总裁面前很有分量,加上王天本本人能力出众。
戴笠当然也不敢不用,但也不会大用。
此次要不是蒋总裁授意将周局长调离,又亲口点了王天本的将,恐怕对方还得在北平站窝着。
“不敢。”卢天明噤若寒蝉,“赵长官,我只是……”
“够了,你是长官,还是我是长官?”赵理君一声暴喝:“此次,必须干掉唐征仪,否则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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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征仪会见鬼子?”谢桐一脸惊讶的说道。
自从张桦推测出赵理君的真正目标之后,谢桐就一直关注着。
可没想到,唐征仪竟然真有投敌的意思。
不但和前田幸之助谈笑风生,还赠送了对方一幅字。
山高水远!
这四个字很耐人寻味,到底是对事,还是对人呢?
“宗纬老弟,你怎么看?”谢桐眯着眼睛问道。
“鬼子这是在算计唐征仪。”张桦不假思索的说道:“如果他真有投敌叛国的意思,鬼子哪会闹得沸沸扬扬。
甚至露出半点口风,他们都会一查到底。
如今大张旗鼓,说明唐征仪已经拒绝了招揽。”
“我也是这样的看法,但他已经被放在火上烤,会不会转变现在的立场呢?”谢桐接着问道:“据我所知,那些汉奸可是推举他出任首脑。
唐征仪又一贯以姜太公自居,趁这个机会上位也未可知啊!”
“谢总组长这是在考我。”张桦轻轻一笑,“越是汉奸推举他出任首脑,唐征仪就越不会答应。
他在等,等蒋总裁开出更高的价码。”
谢桐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敲击着,“知我者,宗纬老弟也。
不过唐征仪也太高估自己,手里没有兵、没有枪。
就靠那几只笔杆子,怎么可能在坐的稳!
依我之见,不如接受一份闲差,好好过剩下的日子。
否则,离杀身之祸不远矣。”
谢家可是养着不少智囊,稍加分析不难得出以上的结果。
但谢桐拿来卖弄,就显得浅薄了。
“高见,谢总组长高见。”张桦一脸惊讶的说道:“我就说唐征仪受到如此的压迫,为什么还栈恋不走,搞了半天是待价而沽。
唐征仪这人也是个瞎子,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
谢桐重重叹了口气,“说到局势,这次又让宗纬老弟猜对了。
前线的国军再次违抗命令,桂永清、黄杰两将不战而退。
土肥原师团不费吹灰之力,就突破了重重包围。
虽然一战区调兵遣将,但此次作战失败已成定局。
如此一来,鬼子南北两个重兵集团就能合兵一处。
如果他们一股脑地南下,武汉失守不过是时间问题。”
“唉!”张桦重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之前他也做过预测,但真的没有想到,前线的将领竟然一枪不发,掉头就往后跑。
土肥原师团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切断铁路的战略目标,占领的地区更是大大超过预期。
如果他们集合南下,武汉的态势将大大不利于国军。
可就在张桦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快来看报啊,东洋飞机炸垮大堤,黄河之水一溃千里,百万百姓尽成鱼鳖。”
“号外号外,花园口大堤被鬼子重型轰炸机炸开,数百万百姓被洪水吞没,伤亡还在统计之中。”
“看报嘞,黄河流域近日多雨,溃堤处水势暴涨,根本无法堵截。
国军堵口的将士跪乞上天,放百万百姓一条生路。”
张桦一个激灵,三两步跨到屋外。
“每样报纸给我一份。”
接着,他抱起厚厚的报纸,快步返回屋中。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谢桐脸色灰白,他颤抖着双手拿起一份大华时报。
这是一家比较中立的报社,报道大多以事实为准绳。
所以上海滩的上层人士,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阅读大华时报。
“宗纬,鬼子竟然如此丧心病狂,炸塌了黄河大堤。”看完报道之后,谢桐无比愤怒的说道。
张桦却用艰难的语气说道:“谢总组长,黄河的大堤确实很宽。
但要用飞机从高空轰炸,那就是往针尖上撒豌豆。
投下的炸弹能有两成命中就不错了。
因为黄河的大堤很宽,就算投下的炸弹全部命中,也不见得能将它炸塌。”
“你是说……”谢桐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惊恐,“以水代兵?
宗纬,那边可是有几百万人,谁敢下这样的命令?”
“谢总组长,这件事不是你我能考虑的。
货运公司还有些事,我先过去看看。”张桦一脸平淡的说道。
“你去,你……”谢桐欲言又止,他想站起来送送张桦。
可身上却软绵绵的,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目送对方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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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心病狂!”老杨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可能是用力过猛,他的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
“为了掩盖失败,竟然以水代兵。
挖开花园口大堤,淹死了无数的百姓。
做出这样决定的人,还配称得上人吗?”
老杨情绪激动的说道。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我生气有什么用?”赵耀林铁青着脸说道:“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救济那些灾民吧!”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会让满目疮痍的中国更是雪上加霜。
但以国府的行政效率,救济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甚至连那些救济的款项物资,也只会落入某些人的口袋里。
忍饥挨饿的灾民却根本拿不到一点,只能当一具路边死尸。
“放弃你的幻想吧!”老杨歇斯底里地吼叫道:“这么多年来,他们干成过一件事吗?
那么多的中国人,他们怎么就忍心……”
张桦还是头一次看到,两个领导如此的失态。
他们一改往日的从容,变得焦躁、暴怒。
但是任何一个中国人,在面对这样的消息时,又有谁会淡漠处之?
就算这样的洪水能够挡住鬼子的兵锋,但要有几个人会拍手称快?
虽然一切都是鬼子造成的,但那些一枪不发就弃城逃跑的人,就没有半点责任?
还有……
想的越多,张桦的心情就越加的沉重。
忽然,他发现身体空荡荡的,就像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