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修行家族的治下,刘吉自小便对寻仙访道一事耳濡目染。
景阳刘氏传承近千年,涤身上师代代不绝,而在这一代,甚至出了一位开脉老祖!
开脉老祖可御风飞天,享寿四个甲子,不知能熬过多少代凡夫俗子的更迭,是实打实的老寿星,活化石!
刘吉毕生所愿,便是成为刘氏的第二位开脉老祖。
可惜,他根骨灵慧尽皆不足,在读了几年道书后便被迫辍学。
失了族中供养,刘吉只好自食其力,来这海船上干活。
出海寻摸灵材,为族中涤身上师打下手,用数十日的辛苦换取一二枚白玉符钱。
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多少个黑夜里,他怀抱着巧遇仙缘的美梦而睡去。
在梦里,他得仙宝,炼道法,成涤身,在乡里极尽富贵荣华,让父母妹妹都过上了锦衣玉食、无病无灾的好生活。
数不尽的幻梦,在今日真切变成了现实。
这一回,仙缘真就到了手里!
刘吉在刹那间惊醒,悄无声息地将透明口袋夹在掌中,借着瘙痒的假动作将之放入衣物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凡夫得了仙缘不去珍惜,反而还招摇显耀以至于被害了性命的故事,他是听说过很多的。
做完这事后,刘吉很是亢奋,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他手头继续着枯燥无味的杀蛇取胆,心里头却早早放飞了。
“平日一次出海少则十余日,多则数月,这回得了这许多七斑紫胆海蛇,想来能放我们几日休息。说不得,管事还能多发几枚白玉符钱哩!”
他精神头很足,面上常常有笑意,与旁侧的同行人差别很明显。
有个细眼青年瞧见方才还倦怠欲睡的刘吉此时兴致如此之高,不禁生出几分疑窦,暗暗记在心里。
......
“爹、娘,我回来了!”
刘吉提着一大块肥猪肉和一副猪下水,兴高采烈回到老家。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一条老黄狗撒开蹄子奔了过来,直蹦起来往他脸上舔。
刘吉本还想和许久未见的老黄狗亲近亲近,但甫一接近就闻见一股农家肥料的味道。
看着老狗嘴角有一抹可疑的棕黄,他当即变了脸色,忙按住老狗,又叫唤了几声家里人。
没多久,扎着朝天辫的小丫头迈着小腿跑了过来,开开心心将肉接过去,送到灶台让娘亲去做。
傍晚,满脸褶子的刘田农扛着农具来到家门口,闻见一股让人流口水的肉香味。
家里一向少有吃肉,近来几次有肉吃,那都是儿子回来了。
想着能搞两杯米酒,和许久不见的好大儿叙叙话,刘田农笑骂一声,
“这败家子,也不知道攒着点钱娶媳妇,尽把钱花在嘴上了!”
刘吉能被选去族中书院读道书,差点还成了仙师,这可是他们这辈最争气的一个儿郎。
对这个儿子,他向来是骄傲的。
夜里,烛光如豆,母女两人早已歇息,唯独留着这父子二人在把酒叙话。
断断续续的声音渐而弱下去,又过了一刻,刘田农也醉意浓重,去房里睡下了。
刘吉回到房中,眼神很是清醒,半点醉意也无。
他带了把柴刀回到自己屋中,将门堵得严实,而后开了一丝窗缝。
皎洁月光穿透缝隙瘦成一道光束,将他在黑暗中的面庞割成两半。
夜已深,除了些虫鸣蛙叫和若隐若现的鼾声,再无其余声响。
墙头,一个瘦小黑影往身上撒了点粉末,悄无声息盯着刘家。
有着粉末遮掩气味,大黄狗没发现什么异常,趴在狗窝中休憩。
刘吉自怀中取出那个透明小口袋,放在一线月光下端详。
这个冰冰凉凉的小口袋显出半边身形,已经不似先前那般完全隐身,似乎笼罩在它上面的仙家法力消去了一部分。
刘吉对着光看,这个口袋比拳头小一些,由红白黑三色的细密鳞片构成,袋口还紧紧系着一根白绳,看着做功很精细。
他扯了扯袋子,只感觉很韧,根本扯不破。
袋子正中印着一朵红莲,看着很有些灵性,可又有一把锋锐至极的金剑纹饰斜里刺破红莲,让人不由叹息这红莲美感被毁。
仔细看了很久,刘吉试过滴血,没什么用。
他思来想去,将手指搭在了白色细绳上,轻轻一抽。
这三色口袋好像受了什么刺激,陡然放出潋滟华光,耀得他不由自主闭上了双眼。
华光自窗缝中透出,落入黑影眼中。
不多时,这人蹑手蹑脚爬下去,离开了刘家。
待刘吉再次睁眼,地上已然多出一人一狐!
这人着道袍,气度非凡,一看便似修行中人。
那狐狸也不一般,眉心嵌着一点五色华彩。
他见着情况不大对,心中霎时一紧,慌乱得很。
“这东西是能存放活人的仙宝,定然是价值不菲,可,这仙宝主人好像还活着啊,怎么办!”
刘吉焦急等待了半刻钟,未曾发现这位闭目道人有醒转过来的痕迹。
他迟疑一会儿,伸手往那位道人身上探去。
没准这人身上有什么仙家秘法,修行宝药呢!
怀着这般想法,刘吉的手越伸越近,然后定住。
离着道人有一寸距离,手就压不下去了。
稍一用力,有股斑斓彩流在刘吉按压处汇聚,如芒在背。
他有种预感,要是强为,怕会死在这股彩流之中。
刘吉收手,有点不知所措。
受着外力触动,卫鸿心神自沉寂中复苏一瞬,将刘吉周身扫了个通透。
这般孱弱的凡物,便是对睡着的开脉道人也无法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
他本能判断过得失,心神转而浸入对身躯的主宰和修复当中。
就像是困意过于浓重的人,醒来看了一眼状况,转瞬又睡去了。
不过,这一点触动确实让卫鸿的心念有了变化,他心念骤转,一点点挣扎,要从沉寂的渊海中彻底爬出。
见无法奈何这位道人,刘吉去试那狐狸,被五色光华阻住。
刘吉没法子,试着搬动他们,也没有这力气。
这头狐崽和道人都极沉。
试过种种手段后,为了掩盖痕迹,他只好悄悄取来铁锹,将道人身下的土挖出来,然后填在上边,这才把他的行迹掩盖好。
狐狸也这般处理。
待得把土填的严严实实,刘吉气喘吁吁,静坐了一夜,思索着后续的对策。
翌日,刘吉请父母去镇中小住,自身则取了符钱,将三色口袋寻了一处地界藏好,而后去见涤身上师。
他打算去贿赂上师,通融他去看一看与修道有关的杂书,没准书中便有指示。
前往族中书院的路上,道旁忽而蹿出几个持械的不速之客,径直截住刘吉。
为首者细眼瘦弱,正是与他一同做工的刘洪福。
“阿吉老弟,你昨日得了什么东西,怎不跟好哥哥说!”
刘洪福嘿嘿一笑,带着几个大汉朝刘吉走去。
他家和村正有些关系,上几代也是出过涤身上师的,和刘吉这等草根很有些不同。
他家中不但地多田广,还养着些几个打手,在乡里算是个地头蛇。
先前与刘吉等人一同去做工,钱还在其次,主要是想寻觅机会攀附涤身上师的关系。
他在海船上的活都有人分担一二,所以才有力气留心他人,这不就撞上了这一桩好处嘛!
想到昨夜在窗缝中看到的潋滟光华,刘洪福心中一阵火热。
这回他可是倾力而出,势要将刘吉拿下,拷问此人得到的物事!
刘吉回想一番,自知是昨日的神情未能掩藏好,被人瞧出破绽。
他懊恼至极,大吼一声吓了几人一跳,反身夺路而逃。
没多久,他被捉住了......
没办法,这些闲散人日日打熬力气,斗鸡撵狗,又是几人合力。
刘吉是跑也跑不过,斗也斗不过。
半个时辰后,刘吉被拷打得奄奄一息。
三色口袋他在行路前就藏好了,并没有放在身上,本是怕在涤身上师面前漏了马脚,现在却是救了他一条命。
隐蔽野地,刘洪福蹲在地上一下下抽着刘吉的脸,打得啪啪响,血都抽出来了。
“还不说吗?”
见刘吉只是扭过头去,他细眼一眯,脸上凶横起来。
“你我同去族中书院读过道书,也算是同学一场,何必这么不给面子?”
嘭~
他一脚把刘吉头踩进泥地里,松开裤腰带,当头淋了一泡尿,转而对着几个手下吩咐一阵,然后狞笑着道,
“阿吉,你可是有家人的。再不说,我把伯父伯母请过来,好生招待一番。”
他面色阴翳地说了些话,又对着刘吉小腹狠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使足了力道,踢得刘吉双目圆瞪,嘴角溢血。
“你妹妹才六岁吧,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啊。”
听了这话,刘吉死死咬住嘴唇,肉都快咬下来了。
见他还不屈服,刘洪福走到刘吉身边,踩着他的左手狠狠碾磨。
待到刘洪福把脚移开,这只左手已经血肉模糊,弯折扭曲得不成样子。
眼泪流尽后,刘吉哆嗦着说,
“不要为难我亲人,我......我说。”
他心底恨得发狂,此时却在闪烁着毒计。
仙缘他不想要了,他只要刘洪福死,要他父母亲朋都死!
见刘吉终于屈服,刘洪福很开心,他让人搀起刘吉,装作和善的样子说道,
“刘吉老弟啊,转过弯来就好。早这样,老哥我也不会这样子对你不是?不过,伯父伯母还是要请过来的,免得你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浪费彼此的时间。”
他将刘吉提起来靠到树上,逼问道,
“那样东西是什么呢,在何处,一一说来!”
刘吉回答了,他的声音细弱蚊蝇,需要刘洪福把耳朵凑过去细听,
“东西......在我家里。我把它藏起来了,这就带你们去找,不要为难我父母和妹妹!”
他装作还抱有一丝希望的样子,一点点引着刘洪福入坑。
入夜,刘洪福悄悄带着重伤到不能行走的刘吉入村。
这时候,刘吉的家人早被他以刘吉的名义诓骗出来,捆束着用以威胁,在家中待了许久了。
世道很乱,人能杀,可不能杀得太明目张胆。
只要刘吉一家是“失踪”,那他自然可以买通村正,以妖兽来袭的名头给这事定个性。
刘吉家中,刘洪福一行人大马金刀坐在藤椅上,木桌上摆的尽是好酒好菜。
他们找了个面生的家伙骗刘吉一家人回来的时候,可是用着刘吉书院中好友的名义。
人家父母听的书院中种种事情都能对上,还真以为这些是儿子的友人,不但随他们一同回到家中,还做了好饭好菜来招待呢!
现在做菜的人反绑着跪在地上,嘴里塞了布条,眼神中尽是惶恐不安。
横行无忌的可就舒服了,大喇喇喝酒吃菜,彼此之间吹牛打屁,各个都是“英雄好汉”。
咿呀~~
门被推开,刘洪福与另一个壮汉扛着半残的刘吉进来。
刘父刘母见了刘吉惨状,尽管叫不出声,可身子还是拼命蠕动,眼中血丝密布,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泥土地上。
刘吉屋中,泥土地动了动,转而又无动静。
“洪福大哥,快来吃菜,这家人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一个醉醺醺的汉子敞开胸怀跌跌撞撞走着,上去要搂刘洪福,却被他一只手挡开。
“什么样子!走,去办正事!”
刘吉默不作声指示着自己房间,带着一行人进了自己房间。
最后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父母,然后决绝扭头。
刘洪福只留了一人看守,余下都和他一同去刘吉房中。
“你说的宝贝,在什么地方呢?”
看着一览无余的卧房,刘洪福一脸狐疑。
刘吉轻轻指了指地下,有气无力道,
“这尊仙傀被我埋在地下,埋得极深。仙傀与生人无异,滴血在它眉心,然后猛击其顶门三下,即可操纵仙傀三个呼吸。”
刘吉编的很真,复又补充一句,
“仙傀战力不弱,能和涤身一重的上师匹敌,能作传家之宝!”
听了这话,刘洪福几个狐朋狗友眼神一阵闪烁,有些不友好起来。
但待刘洪福摸出一张符箓后,他们那些心思忽而就消散不见。
有一人嬉皮笑脸道,
“大哥,哪里要用到你家传仙符啊!挖挖土而已,自有兄弟们代劳。”
刘洪福似笑非笑,
“是么,那最好!”
几人轻轻铲土,不一会儿就把一尊俊逸非凡的“仙傀”挖掘了出来。
瞧见这些人动作轻柔,刘吉是有些失望的。
他倒希望刘洪福等人一铲子插下,引爆这个道人身上那一抹斑驳气流,大不了同归于尽。
可惜,可惜!
看着这个仙傀宛如少年道人,甚至胸口都还在起伏,刘洪福都惊呆了。
若不是有刘吉指点,他险些以为这是真人。
不过,真人哪里能被埋在土地里这许多时间呢?
应该就是仙傀了!
刘洪福满脸期待地咬破指尖,滴了一滴鲜血,鲜血浮在仙傀眉心一寸处,未曾落下。
“果真是仙家宝贝!”
见得鲜血漂浮的奇景,他惊喜交加,忙要往仙傀顶门拍击,收复这尊大杀器。
刘洪福轻轻拍了一下,被斑斓气流阻住。
他只感觉有些心悸,转而看了一眼刘吉,皱眉问道,
“没拍中算不算?”
刘吉摇摇头,强调道,
“用力猛击,如果你怕什么,不如由我来。”
刘洪福眼珠子转了转,几经思索,还是决定亲自动手。
仙傀要是被他人启用,那他不是死得不能再死?!
别说刘吉的,便是几个手下,刘洪福都信不过。
他咬咬牙,猛然往仙傀顶门打去,用上了毕生力气!
就这一下,他手仿佛是陷入泥沼里。
周遭的响动好似一瞬间都被擦除干净,虫鸣鸟叫皆归于虚无。
刘洪福想抽手,想呐喊,但他的嘴只是微微张了张,声音也没出来。
在旁人看来,刘洪福仿佛一下子比他人迟缓了数十倍,陷在另一个世界中。
张嘴,抽手,都是慢动作。
不多时,一阵波纹漾开,其余几人也陷入其中,像是被困在胶漆,丝毫也动不得。
在难以言喻的恐惧中,仙傀,睁眼了!
仙傀只淡淡看了一眼刘洪福,他的身躯便在扭转,好像有着无形大手在把他身子当毛巾拧动!
咔吧~
骨骼在崩裂,韧带拉断,刘洪福的面目扭曲到极致,在磅礴巨力下肆意变形。
嘶啦~,他的皮肤也似一张帛纸,被内里鼓出的血肉挤破。
这仿佛在捏一截肉肠,力道太大,肉块撕开肠衣自己出来了。
下一瞬,漫天血肉如雨而落,溅射在刘吉和几个大汉脸上。
不同的是,刘吉面色癫狂,极其快意,而几个大汉惶惧欲死,嘴唇都紫了。
无形力道收摄,众人忽而能够动作。
几个大汉只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下体湿了一片,腥臊味难以遏制地透出。
刘吉却是涕泪满面,
“谢仙师为我报此大仇,刘吉愿为仙师当牛做马,此生无悔!”
清风卷过,卫鸿平地立起,抖落身上的尘埃。
他嘴角勾起,饶有深意地望着刘吉道,
“我不是仙傀么,怎又成了仙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