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将闾神色一动。
“叔父是说,这是蒙恬故意为之?”
“那不废话嘛,没他的命令,这蠢货敢来找你嘛?”
三公子神色有些忧愤,望着李由眼中满是失望。
李由是他留在边郡唯一信任的人,他在这段时间是真的拿李由当兄弟,比亲兄弟都亲。
“我拿你当兄弟,你竟然是蒙恬间人……”
“放屁!”
李由跳了起来,皮肉痛楚都压抑不了心间怒火,一脚踢翻了桌案,表现比嬴将闾还要强烈。
面对三公子,指着嬴成蟜道:
“乃公是自来看你!与将军何干!休要听他放狗屁”
手肘传来剧痛,犹如断了一样,噎断了李由后余秽语。
少年捂着手臂蹲在地上,满脸冷汗,低声呼痛。
嬴将闾只挣扎了一下,便快步走到其面前,他从嬴成蟜下手力度判断叔父动了真火,不是刚才那样闹着玩。
对着被冒犯到,而神色冰冷的叔父请求道:
“叔父息怒,李由他一时情急,冲昏头脑,绝不是有意为之。”
嬴成蟜扒拉开三侄子。
嬴将闾脸上写满担忧,却不敢再拦。
嬴成蟜上前两步,轻踢少年小腿肚。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颇强。
少年昂首,虽是仰视,却满脸仇恨,毫无服软之意。
李斯那样一个审时度势之辈,怎就教出了这么一个刚烈的儿子……嬴成蟜心中嘀咕,绽放笑脸,如三九寒冰化开。
“疼不疼?”
少年气急。
军中向来接触的都是直来直往的汉子,哪里有这样喜怒无常的疯子?
“你是有什么癫症罢!”
“你不是第一个如此说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我今日想说的不是这个。”
嬴成蟜一把拽过三侄子,对少年笑道:
“你觉得刚才小饕餮站在你身前,是自愿的还是我让的?”
少年痛楚骤然一停,感觉与意识两分,脑中只存的下嬴成蟜的声音。
三公子表现也没好到哪去,如一个牵线木偶似的,站在原地僵直。
“自我入城以来,我与小饕餮的交流都是在你眼前,我定然是不会提前嘱咐要他救你。所以,刚才他站在你面前为你出头,肯定是出自本心是罢?
“我现在告诉你,我下重手,就是料定他肯定会为你出头,给他提供救你的这个机会,要你感激他。
“我接下来还可以对将闾说:‘我这口气必须要出,必须要扇出去两巴掌,你要还站在这里护着这竖子,便替他受巴掌。’
“以将闾脾气定然不会移位,那我这两巴掌打出去,你是不是对将闾就更感激了?将闾所做的一切都是发乎本心,所以,你觉得此事与我有没有关?”
李由头脑嗡鸣作响,空白一片,好似群星在其头颅中爆炸一般。
嬴将闾呼吸急促,带动肿脸阵阵作痛,其却完全感受不到。
若不是听嬴成蟜讲述,两人完全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由桀骜是发自本心,嬴将闾护好兄弟也是发自本心,与他人何干?
但听了嬴成蟜的话,两人哪里还能认为与他人无关?所有一切看似自然,实际就是嬴成蟜早已编排好的!
嬴成蟜回到座位,自斟自饮,边饮边言。
“三侄子自幼长在宫闱,熟读百家书籍。我小妹再怎么不靠谱,教自家儿子还是上心的。
“初到边军,和大字不识一个,满口污言秽语只知道砍杀玩女人的秦军怎么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这时候只要是个识字的出现在三侄子面前,三侄子都会有知音之感。冒出来一个丞相之子,那就是伯牙遇子期!
“这些秦兵就是淤泥,有他们衬托,你李由在这里就是为数不多的几朵白莲。
“要是我没猜错,自从你和三侄子成了兄弟,每日都有大量时间来找罢?
“你仔细想想,除了你这朵白莲花,你看哪个亲兵有这么多闲工夫,天天陪人喝酒、聊天的?亲兵不需要执勤的嘛?
“小饕餮你也不用生气,这蠢货就和你刚才一模一样,所作所为都是发自内心。他是真心拿你当兄弟,不是受蒙恬指使,要不然表现不能这么自然。
“说实话,我现在还真挺期待这蠢货是受蒙恬指使。小小年纪演戏能演的这么真,前途不可限量啊。”
解开了心结,嬴将闾内心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反而满是阴霾。
不是因为嬴成蟜话外点他是蠢货,而是因为自己深陷蒙恬网中而不自知。
若叔父所言为真,那么这些时日以来,他嬴将闾其实一直是蒙恬的牵线木偶。自以为被压制,根本谈不上。压制的基础,是两者对抗,而不是一面倒的受支配。
扶起犹如失了魂的李由,嬴将闾强笑一下。
“叔父未免把蒙恬看的太高了些,他哪里有叔父这般心机?”
“高?”
嬴成蟜冷笑一声。
“乃公有时候真的分不清,你是真蠢,还是装蠢。不管是哪个,反正都是蠢!
“你可以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以不失拔剑的勇气。但绝不可以在战术上藐视敌人,这是你取死之道!你一个无权无势的三公子凭什么敢真不拿九原领主当回事?
“九原是蒙恬的,云中是蒙毅、武叔的,雁门是蒙公的,现在也为武叔继承。西北一共只有七郡,蒙家占了三个,你看当朝哪一家有如此殊荣?
“狮子搏兔,亦需全力。何况现今你是兔,蒙恬是狮。武叔尚在,蒙家当今主事已然以蒙恬为首,连武叔都被其一纸书信叫到九原。
“皇兄亲自指定给扶苏选定的顾命大臣,满朝文武可就这么一位。这样的蒙恬,你以为他弱?我不管你当蒙恬弱是虚情还是真心,都不可以!”
嬴将闾犹自嘴硬。
“叔父如此盛赞之人,却为防叔父责罚,提前将阿父叫来,还假作亲兵藏在军中,实在让将闾难以高看。”
嬴成蟜倒酒动作一停,呸了一声。
“傻逼,教不了。”
拂袖而走。
嬴将闾懵逼,没有想到叔父这么没有耐心。
情急之下,连兄弟都顾不上了,猛扑上去,一把抱住叔父一只大腿。
“能教能教!叔父你说!将闾听着!”
嬴成蟜一脚踢开,大声怒斥。
“要不是看在你阿母份上,乃公早让你滚回咸阳了!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你挨那两巴掌以为我只是做戏给蒙恬看啊!乃公也是真心打你!从我见你到现在,就道上自扇那一巴掌的表现还算及格!”
嬴将闾就像是个弹簧一样,落地一瞬间就又扑回来。这回改抱嬴成蟜两只大腿,一脸如听圭臬之言的模样。
“叔父教训的是,叔父教训的是。”
嬴成蟜斜睨三侄子。
“看不上蒙恬叫阿父,你这副模样比蒙恬丑了十倍,怎么说?”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时不让叔父离去,就是最大的大事!”
嬴成蟜怒色稍缓。
“这话倒还勉强中听,起来罢。”
三公子滋溜一下爬起来,跟猴子一样灵巧,小心翼翼搀着叔父手臂,如同搀着失去自主能力的老人。
重新落座,嬴将闾这回学乖了,再不敢乱说话,一边给叔父倒酒,一边小心翼翼虚心求教。
“叔父,蒙恬为何要把李由送到我身边啊?他不是大哥的人嘛。”
嬴成蟜喝了一口酒,招手要那边的李由坐近来听。他叫李由来不是为了打一顿出气,而是教导,李斯可是给他做了不少事。
数年后李斯知晓,放声大笑,连道“斯所为,值也”,这位楚人又一次赌对了。
叛逆少年这次没有叛逆,沉默着坐了过来。
“蒙恬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是蒙家。蒙家既是他的后盾,又是他的包袱,他做事不能全顺自己心意。
“如今扶苏虽然占据太子之位,但皇兄春秋鼎盛,至少还可在位十年。我大秦灭了六国统共也不过十年光景,十年这么长的年限,其间会发生什么,谁也猜不准。”
嬴将闾眼睛一亮。
“叔父是说,蒙恬看好我?他以为我能为秦二世?”
嬴成蟜白了突然兴奋起来的三侄子一眼。
“想美事去罢。
“太子之位定,若有变故,除非扶苏触碰皇兄逆鳞,或是死于非命。不然大局已定,秦二世必然是扶苏,你在想屁吃。
“他站边扶苏是皇兄指使,其扣你兵马粮草,这些尽是为扶苏谋,是皇兄喜闻乐见的事,这就是顺应帝心。
“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会以为自己被蒙恬青睐的?青睐你还用你兵马给扶苏保驾护航?”
嬴将闾一脸丧气。
“不得罪死你,送你李由,是因为他性格谨慎有加,担心真出了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意外。
“有李斯在朝,蒙恬在边,李由便是下一代大秦肱骨。到时候你若真走了大运上位,李由于你,就和蒙恬于扶苏一样,都是最亲近的关系。
“你就算要报今日之仇,看在李由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对蒙家下手太重,至多也就是削几等爵,收几座城了事。
“今日其与武叔坐于左,父子尽皆收敛煞气。把右手尊位让给你,下陪李由,还要郡守、郡丞、郡尉三人坐于下。
“二对五,这就是示弱,就是让你出气。在街上武叔突然打其脸,是因为你在街上受了两巴掌,他便也当街受两巴掌,消你怨恨。
“你仔细想想,蒙恬与皇兄从小玩到大,除了你,可曾说过你哪位兄弟?他心中有分寸着呢。
“大秦不管日后谁得势,蒙家都荣光依旧。”
三公子略有不死心。
“叔父刚还说十年太久,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嬴成蟜想着前世大秦结局,看着三侄子,神情古怪。
“皇兄意外离世,近臣李斯秘不发丧,矫诏要你继位,伪造圣旨要扶苏,蒙恬自裁。扶苏当场抹脖子自杀,蒙恬绝望之下自裁。
“只有这种情况,你会上位,蒙家会倒霉。”
嬴将闾本来萎靡不振,听了这话吓出一身冷汗,人一下子就精神了。
何止是他,旁边的李由也是如此,冷汗涔涔不止。
这话嬴成蟜敢说,他们都不敢听!
谋朝篡位,这是掉脑袋都解决不了的大罪,非得三族消消乐不可。
“这,这,这……”
嬴将闾结结巴巴这了半天,被叔父看的心中直发毛。
再来不及组织语言,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这不可能!这意外可太意外了!”
嬴成蟜呵呵一笑。
“你也觉得不可能罢。”
但这就是真实历史,现实永远要比还要魔幻。
若是鬼谷子在,这句心声嬴成蟜就会说出口了。
“一个蒙恬就让你丢盔弃甲,每日酗酒,玩弄美人,空度时光。你当初还轻视你大哥被我困在大郑宫,你不也被蒙恬困在九原?
“你大哥最后自己杀了出来,你呢?还要我来解救。局外笑扶苏,局内不如扶苏,这样的你,哪里有资格争太子之位呢?
“不是皇兄和我不给你们机会,偏向扶苏,事实是,你们就是能力有限,难当大任!”
嬴将闾低下头,不言语了。
嬴成蟜转头看向旁边揉着手肘的少年。
“从军当兵不是要你弃文从武,你最崇拜的将军最有智慧,不输你阿父。今日我将他一切所作所为尽数剖析,他利用你,你恨他嘛?”
少年怔怔,虽然被利用,心中真是生不起一丝恨意。
没有蒙恬,他哪里能跟大秦三公子称兄道弟呢?他是李斯的儿子不假,受蒙恬器重培养也是真。
但嬴将闾是始皇帝之子。
始皇帝是王,天下只有一个。
蒙恬,李斯再贵也是臣,有无数个。
高攀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嬴将闾,是他李由。
“要帮你的好兄弟,就不要只跟蒙恬学打仗,也学学谋略。
“损人利己的计谋,是个人都能想出来。利人利己的计谋,没几个人能想出来。
“计谋被拆穿前,你不知被算计,对其感恩戴德,这叫小聪明。计谋被拆穿后,你知道被算计,依然对其感恩戴德,这叫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