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嬴成蟜邀蒙武,蒙恬父子二人相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三人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嬴成蟜放下筷子,起身拱手,一脸诚恳。
“武叔,蒙恬,成蟜请二位随我深入大漠走一遭。”
蒙武紧随起身。
“不需你说,武叔也会随你出征。这次从雁门而至九原,不只是给这小子站台,更是与你随行。沉寂了十年的成蟜公子,这头彩你武叔怎能错过?”
话都说尽,看身旁儿子还不起身,坐在椅子上自顾喝酒。
蒙武一巴掌打翻儿子手中酒杯。
“还不起来!”
酒杯摔在地上的破碎声,几乎和蒙武的怒吼声一并响起。
蒙恬起身,阿父神色稍缓。
九原领主拱起双手,右侧手袖被酒水打湿的洇痕分外明显。
“恬不能随长安君出征。”
未等嬴成蟜做出反应,蒙武神色立变,满脸怒色,抡圆巴掌。
“逆子!”
蒙恬竖臂横挡,面无表情。
“阿父,你要毁了蒙家嘛。
“孤军深入,这是一条死路,你带兵多年,不知道乎?”
蒙武愤而撤臂。
“你这小儿!忘记我昨日与你说过的话了嘛!忘记你大父!你王伯父都曾是成蟜副将乎!
“忘记长安君守着邯郸围点打援,将李牧困死在其中!最后带着廉颇,以马鞍,马镫,马蹄铁叫李牧不战而降乎!
“论打仗!你差蟜儿远甚!”
蒙恬对着嬴成蟜拱手低头。
“敢问长安君,此次深入大漠,将何以战?可否要太子支援?”
嬴成蟜正色回应。
“不需要,吾等长驱直入,以战养战。
“收胡人以为兵,夺牛羊充做粮,直捣匈奴王庭也。”
蒙恬没有一丝意外之色。
嬴成蟜到九原之前,在上郡待过三日。
嬴成蟜没到九原时,他就已收到太子给他的飞鸽传书。
信上说叔父不需要七郡补给,要孤军深入大漠,让他务必拦住叔父。
蒙武大惊失色,紧上一步,撞得桌案上盘盏乱颤,哗啦作响而无觉。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打仗的方法!蟜儿你不要以为匈奴望风而逃七百里便轻视他们!这样打仗是送死啊!”
蒙恬拱手半拜。
“长安君在街道拦下阿父那巴掌,使恬不在三军面前失了颜面,恬在此多谢!
“恬已通信太子,若长安君意伐匈奴,西北七郡从此刻开始征讨民夫,在九原三百里外修建城池,九原守军入驻。
“只要长安君稳步推进,不思孤军深入妄想,背靠七郡,开疆扩土。九原自恬始,尽听长安君之令!”
嬴成蟜不假思索,一口回绝。
“西北七郡刚有起色,百姓脸上始有笑容,家中方有余粮。当此之时,绝不可要百姓背井离家,民力当恤!
“七郡为今之重,是休养生息,发展经济,不是参战。这时动用七郡,便是穷兵黩武,民不聊生。”
西北七郡,不单指七座大城,还有大城间的无数村郭。
大城军比民还要多,这些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村郭,才是西北这片地区的百姓聚集地,能代表西北人间。
来九原之前,嬴成蟜特意换了便装,考察过西北村郭间的真实情况。
苦不堪言!
塞外民风警惕、彪悍。
为了探访到真实情况,嬴成蟜每次都换好当地破衣烂衫,绕过村口岗哨溜入村中,避免被当做外人严防死守。
溜倒是能溜进去,每次都成功,但每次观察完后想要问询时就会被发现。因为村民互相都认识,只有嬴成蟜一个生面孔。
这些塞外村郭少的只有百人左右,多的也不超五百之数,全是本村人。
为了征战六国,关中征兵屡征不断,多少人也不够用。
王翦灭楚一战兵发大军六十万,运送辎重粮草的随军人员超过百万!
关中,巴蜀等地登记在册的不过五百万人,一百六十万都去打仗,平均三个秦人便有一个当兵。
秦国一心对内征战,如此这么高强度征兵,再没有多余人能迁往塞外开荒。
开荒之土为己所有这样的律令早就取缔,这些村郭已十数年没有外来新鲜血液。
胡人的劫掠,繁重的徭役,让村民死亡数远大过新生数。大村郭变成中村郭,中村郭变成小村郭,小村郭变没。
嬴成蟜暗访时,见到所有村郭中房子大同小异,为土木结构,十分简单,是用毛草和土砖构建而成,具有最基本的挡风遮雨的的作用。
每个村落几乎都没有种植树木,放眼望去一片荒芜。
村民面黄肌瘦,个头矮小,眼窝深陷。只是数十年,他们就与关中人士有了不太明显的相貌差异。
他们也比关中开朗一些,会说些家长里短,割麦子的时候劲头十足,憧憬交了赋税,今年能剩下多少粮食。
自太子来到西北,减免赋税。
匈奴被蒙恬赶走七百里,胡人不来。
七郡百姓生活刚刚有了起色,虽然这样的生活在嬴成蟜看来实在糟糕,但在这些百姓看来却是好的很,比从前好多了。
从前是修不完的长城、关隘,是纳不完的粮食、赋税。
二者伴随塞外百姓,由生至死。
蒙武,蒙恬对视一眼,父子二人齐上阵给嬴成蟜做思想工作。
嬴成蟜同样想说服二人,搬出了说给始皇帝听的那一套战法。
但蒙家父子兵法大家,一听就听出这其中难点在哪。蒙武追问怎么能利用胡人为己用,蒙恬追问如何在大漠辨明方向,找到胡人部落。
嬴成蟜这些时日也不是光赶路,早就做好准备,一一解答。
然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蒙武大摇其头。
“愚民把戏,长安君不可信也。”
蒙恬真诚劝谏。
父子二人一直认为嬴成蟜的战法不可行,有着大问题,坚决要嬴成蟜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建城推进。
嬴成蟜气笑了。
合着我说这么多话就是浪费口水,我解释了你们不信,那还要我解释干嘛?
猛一摆手,乾纲独断。
“饕餮军是我的,只能按照我的战法来,没得商量。”
蒙恬昂首挺胸,气度沉凝,气势比在长安君府初见嬴成蟜时强了何止十倍。
与匈奴一战虽然不算军功,但战绩却是实打实的,彻底让蒙恬洗去伐楚大败的耻辱。
如今的蒙恬,年岁、体力、自信尽在巅峰,精气神三合一!
“长安君一意孤行,恬不能随。”
“怎么,用对付小辈那套对付我?你要扣我饕餮军?”
“恬不愿为之,但若长安君一意孤行,空耗国力,恬唯有得罪了。”
站在门外值守的两人,一是蒙恬亲兵李由,另一个竟是大秦三公子嬴将闾。
这是嬴成蟜有意培养二人,就和当初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昭襄王做什么事都带着他是一样的。
他能成长到今天这一步,大多都是三王后天培养。三王早逝,教法却没断掉,在嬴成蟜身上得以延续。
“李兄,你说叔父会如何做?我猜叔父袖中有父皇圣旨。”
嬴将闾小声道。
在九原,有绝对军权的蒙恬是无解的。
虎符在手,想要让九原军倒戈,除非始皇帝亲到,太子来了都不行。
想要压住蒙恬,只有始皇帝才可。
“不会。
“昨日长安君痛斥你,对你大失所望,分明是认为你应该自己解开将军的限制,而不是靠长安君这个外力。
“今长安君面对困境与你一般,若是拿出陛下圣旨,此不也是以外力解邪?昨日有何面目如此说你?”
嬴将闾撇撇嘴。
“这你就不懂叔父了,他向来如此,竖子这称号不是白来的。
“你若是事后质问他:‘你拿出圣旨不也是外力嘛?’
“他就能一脸惊奇地回你:‘这算什么外力,圣旨是我要来的,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能拿到就是我的本事,你有能力你也去拿啊?我绑着你手了?’”
李由无语片刻,道:
“那昨日你也可以说:‘我能要你来就是我的本事,你有能耐别来啊!’”
嬴将闾轻叹口气。
“我不敢。
“他会揍我一顿,然后把我扔回咸阳。
“有些话只能他说,他就是这么双标。”
什么叫双标?这词何意?
李由刚想问出口,厅内声音适时传来,让他恍然大悟,想着原来如此简单。
让他的好兄弟木然当场。
厅内,嬴成蟜拦住要说话的蒙武,笑着对气势凌人的蒙恬道:
“好啊。”
好?
蒙恬蹙眉,不解其意。
这是任由我扣下的意思嘛?这口气可不像是服软。
“蒙将军要打,成蟜陪着就是。”
不是你要打匈奴嘛?哪里是我要打?
蒙恬一时没有听懂。
“本君打不打的下匈奴不知道,但一定打的下九原。”
蒙恬骇然抬首!
他终于听明白了,嬴成蟜要拿四万七千饕餮军与他蒙恬开战!
蒙恬张大嘴,想要说“你安敢如此!你这是谋反!”
九原军是登记在册的秦国正规军,饕餮军是私军。
私军攻打正规军,就是谋反。
但话到嘴边,说出来的时候却变了言语。
“……恬戏言矣。”
“哈哈,成蟜也是戏言。”
门外值守的兄弟俩可没当这是戏言。
嬴将闾低着头,突然一嘴巴抽在脸上。
李由默默看着,没有拦阻。
饕餮军,在嬴成蟜没到之前,是听他嬴将闾的啊。
扣留饕餮军把守边疆,始皇帝不会动怒,还乐见其成,没出事那就一切安好。
但要是出事了呢?
他嬴将闾是大秦三公子,又有兵马在手,蒙恬一个将军凭什么能压制他?
两边打起来,嬴政还能出大军把儿子剿了?他怕个屁啊!
“饕餮军是长安君的,将领不是。”
蒙恬沉声道。
四万七千人,需要军官居中调度,不可能尽由将军一人指挥。
而饕餮军的军官,都是蒙家旧部,受蒙骜之命辞去官爵奔赴而来的大秦将领,其中不乏将军。
没有军官,嬴成蟜一人伐不成匈奴。
嬴成蟜依旧是拦住蒙武,笑道:
“这句是不是戏言?”
“不是。”
十数日后。
边塞孤城,大漠绿地。
九原郡外,一个老将,领着一群老兵放马关前。
老将身上的甲胄有锐剑划出的划痕,钝器凿出的凹坑。
他趋马上前。
一支利箭自上而下,射在战马一步之外,半支箭插入土中。
城上一位老守军以手遮阳,眯眼大喝。
“来者通名!”
老将立马,摘下头盔,白发飘飘。
“王齮!叫蒙恬那竖子来见乃公!”
声如闷雷。
城上没了动静。
过不多时,城门大开。
两条黑线从九原城门向外疯狂蔓延!
起先跑出来的是马铁跑出幻影的骑兵,随后是两条腿紧倒腾的步兵,骑步相合,永无止境。
骑兵奔驰,在老将身前百步处立分两侧,各绕一个弧线,犹如包饺子一样,把老将老兵们包在当中。
一匹匹战马不安分地打着响鼻,摇头摆尾,极为不满。好容易放出来跑了一会,就跑这点路?那给它们包铁梯子做甚?不够!
步兵手中秦剑出鞘,锋芒毕露,反射的光芒似要晃瞎太阳!
两条长列有弧度,不成一字,相连排开。
在这当中,蒙武、蒙恬策马疾驰。
骏马冲刺到老将身前二十步,二人齐下马,徒步走到老将面前。
堂堂雁门郡领主蒙武,九原郡领主蒙恬,竟然不敢策马来到老将面前!
按理说甲胄在身,不便施全礼,便是面见始皇帝也可以免去部分礼节。
但全副武装的两人却是拱起双手,深深弯腰超过了九十度,施了一个不能再全的全礼!
“侄儿拜见伯父!”
“蒙恬见过王公!”
老将坐在马上看着二人,想起那个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又撵了敌军十里地的齐人。只一站,本是个小卒的齐人就凭借勇猛,进了王齮这个五百夫长的眼中。
从此以后,那个齐人就跟王齮作战,两人靠着战功一路升迁,打仗有胜有败,但总体而言还是胜多败少。
十年后,二人都当了将军,那个齐人爵位竟然比王齮还高一等。
王齮嘴上嚷着苍天不公,心中却从来都觉得理所应当。
这个不识大字,不通兵法,满口污言秽语的齐人,在战场上比王齮这个秦人还要秦人!
打下的城比王齮多,杀的人也比王齮多,那爵位就理所应当比王齮高,这就是秦国的道理。
而且,那个齐人比所有人都要尊秦王。
长平之战若是没有那个齐人,人屠白起必下邯郸!
“乃公不是秦人,乃公是齐人!乃公要在秦国站住脚!乃公就必须尊王!王错!乃公跟着错!”
那个齐人一生看似显耀,骂遍了满朝文武,见到秦王也敢拍桌子。
实际上,他一辈子也没有自己的主见,就像是王的影子。王要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
武安君死,王齮心中不平,就辞官归家不理王命。
那个齐人也不平,却要忍住悲痛,受王命而劝王齮归军。
不负王命,就要负本心,就要负武安。
到王齮府上,那个齐人一声没吭,只是坐了两个时辰便走了。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那个齐人没负他王齮。
本来想一马鞭抽在蒙恬脸上,抽一个皮开肉绽,满面开花的老将,最后只是冷哼一声。
“滚开!”
战马人立而起,父子散开,老将策马,疾驰而过。
“三军听令!随我入城见将军!”
“唯!”
数千人齐喝的声音也并不响亮,只有喑哑,老迈,听上去还不如王齮一个人的声音大。
应者本就是没有多少寿数的老人,哪里响亮的起来哦。
一匹匹战马有秩序地从蒙恬眼前冲了过去,瞥下来的目光尽是冷然、鄙夷、敌视……
蒙公的孙子?就这个鸟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