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专用于相商大事的后堂,气氛很诡异。
上首主位本应是九原郡郡守的位置,坐的却是在秦国没有一官半职的的长安君。
其一张脸冷酷无比,不发一言,是厅堂内鸦雀无声,气氛沉凝的主要原因。
右侧首位坐的是双脸齐肿如包子的三公子,这位置本该是郡尉的。
在三公子下方,则是仍旧一脸懵逼,穿着亲兵甲胄的李由。
少年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怎么能和这一众大佬坐在一起。
其偷眼瞥了坐在自己下面的郡守,腰背有意挺得笔直。
还是坐在第二位!我李由出息了!
李由再往下的三,四,五位,则是本应为此间主人的九原郡守、郡尉、郡丞三巨头。
三人外形完全一致,就像是一个整容医院整出来似的——双膝跪地,腰背弯曲,双手放在膝上,低垂着头,一副此事与我等无关的样子。
左侧首位,坐的则是从雁门郡赶来的将军蒙武。
其实蒙武封地并不在雁门郡,而在云中,雁门是蒙骜的封地。但蒙骜离世,这块封地就落在了唯一子嗣蒙武手中。
只是封地完美继承,但爵位并没有,降了一等。不是从蒙骜临终前的彻侯往下降,而是从蒙骜原本的关内侯往下降,降为大庶长。
蒙骜冠军侯这个爵位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不是武城侯王翦硬打出来的,而是临终前的嘉奖。
你蒙家敢上表从冠军侯往下降,以此说事,是恃宠而骄,欺始皇帝不敢杀人乎?
蒙武往下,才是其子蒙恬。
在九原郡不可一世的蒙恬排座位竟然只排到了左二,这传出去哪里有人肯信。
离谱的事情还未停止。
蒙恬往下,就没人了!
左面就只有蒙武,蒙恬父子二人。
通常这种场合,左右要对称,至少也要补齐五人和右面一样。
啪!
巴掌虽迟但到。
蒙武突然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这一次嬴成蟜依旧有能力阻拦,却坐的纹丝不动,冷眼旁观。
蒙武怒气爆发,起身怒斥其子。
“你好大胆子!敢对长安君无礼!掌嘴!”
啪!
蒙恬毫不犹豫自扇,两侧嘴角皆有血迹,对着上首位低头拱手。
要是背上再背上荆条,就是负荆请罪。
蒙武转身抱拳,沉声道:
“小辈不懂事,这些时日给长安君添了许多麻烦,还望长安君恕罪。”
这句话除了把“蒙将军”换成“长安君”,完全和嬴成蟜对蒙恬说的话一样。
嬴将闾双脸本应疼得厉害,但此刻却全然没有意识到。面上肿起来看不出表情,心中惊涛骇浪翻滚不休。
在我面前那么强势的蒙恬,在叔父面前连辩解一句都不敢,说掌嘴就掌嘴?
而且哪里来的小辈?叔父和蒙恬是同辈啊!听蒙武话中意思,却是叔父比蒙恬高一辈?这是从哪论的?父皇和蒙恬同辈相交啊?
李由依旧是懵逼脸。
赶匈奴跟赶兔子似的连跑七百里,被匈奴成为中华第一勇士将军,被打了两巴掌?
郡守、郡丞、郡尉不敢抬头,心中暗暗叫苦不休。
虽然没看到,但这也不该是我们能听的啊!
“蒙武、蒙恬、嬴将闾、李由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唯!”
上首位的声音一出,九原三巨头异口同声地应道,似乎就等这句话,一点也没有被侮辱的感觉,心中满是庆幸。
三人腿脚麻利奔出后堂,就像是逃难一样。
待三巨头走后,嬴成蟜身子往后一靠,瘫在主位上,没好气地道:
“武叔都亲自来了,我还能说什么?
“小饕餮,回你府上给我拿个冰块,别说你没有。”
嬴将闾还未说话,蒙恬抢先道:
“不必,此地便有,恬去取。”
言毕,立刻转身出门。
蒙武笑了一下,坐会右首位,孺子可教。
嬴将闾呆滞,这怎么有股谄媚味道,你蒙恬不是最讨厌幸进之人?
片刻后回神,问道:
“叔父要冰块做甚?”
嬴成蟜举起略有红肿的食中二指。
“你当你好兄弟的剑那么好接?”
李由:“……”
嬴将闾:“……”
嬴成蟜嘴上抱怨着,心中却很是得意。
疼归疼,但是真帅啊,还是盖聂这个骚包会耍帅。唉,这货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剑心丢了就丢了,又不会死……
盖聂武功太高,失了剑心是差越女、章邯这些顶尖高手一线,而不是跌落谷底,嬴成蟜能用的手下中,没人能追踪到剑圣。
一念及此,装逼的喜悦也降了下去。
场中一时无人说话。
直到蒙恬手持托盘入内,盘中有一冰块。
嬴成蟜以冰块敷手指,火辣感觉骤然消退。
他看看出身武将世家的蒙恬,又看看左丞相李斯之子李由,情不自禁吐糟。
“武将玩心眼,文臣耍大刀,你俩是不是生错家族了?”
少年眉头一皱,想出声反驳。
说他耍大刀行,为甚要说将军玩心眼?
嘴没张开,身侧好兄弟已是暗地里打了他胳膊一下,正对着的将军也是投来“不许说话”的眼神。
少年微低头,默不作声了。
场下就四个人,所有动作神态都尽在嬴成蟜眼中。
嬴成蟜也不点破,轻轻一笑。
“蒙恬将军,饕餮军我领走,可否?”
蒙恬未有迟疑。
“本就是长安君兵马。”
嬴将闾如在梦中,不敢相信他百般努力而不可得的军队,被叔父一句话就轻松拿在了手中。
他望着嬴成蟜,满眼震撼。
他一直知道叔父厉害,但没想到叔父如此厉害,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得多,盛气凌人的蒙恬在叔父面前完全看不出任何锋芒。
“多谢。
“武叔,明日成蟜再找你喝酒,今日实在有些疲累了,先走了。”
嬴成蟜随意道。
“走你的,我从雁门跑过来也很乏。”
嬴成蟜走到蒙恬身前站定,认真看了两眼,笑着伸出手。
“以我本心来看,你扣我兵马粮草,欺我三侄子,让我很不爽。
“然从大秦角度来看,在你这个位置上,已经是做到了最好,我和皇兄都很欢喜。
“国有蒙恬,扶苏之幸,大秦之幸。”
蒙恬发呆,不是懵了,而是不知道应该做何表示,他从来没见过伸手的礼节。
“握上去。”
蒙武提点。
蒙恬恍然大悟,快速伸手握住。
嬴成蟜笑眯眯道:
“去年蒙将军随大侄子来长安君府见我,本想揍我,被李牧拦下。今日将军因为成蟜挨了两巴掌,要不继那日未完事,打成蟜一顿?”
蒙恬苦笑,连道不敢。
光看你在主街上那一手我就知道,和你打哪是揍你,分明是被你揍!
“那就多谢蒙将军不揍之恩了。”
嬴成蟜面有遗憾之色,掌指用力。
蒙恬只觉手如同被猛兽咬住,剧痛袭来,面上霎时一白,冷汗直冒,咬着牙没有吭声。
嬴成蟜松手,扭头看着坐在右二没有起身动作的李由。
“你坐着干甚?也跟我走。”
李由望向蒙恬,蒙恬点头,少年这才有些不情愿的起身。
待嬴成蟜领着嬴将闾、李由出门后。
蒙恬疯狂甩手,黄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长安君怎如此记仇!”
他感觉他的手都要被捏碎了!
蒙武摇头。
“蟜儿不记仇,一般有仇蟜儿当场就报。
“你若不是生在蒙家,去他府上那晚就被他揍了。”
蒙恬一脸不信。
“这话就有些吹嘘了,我蒙家府上高手如云。他身手远胜于恬恬承认,但哪里能在蒙家逞凶。”
“蟜儿摸进去,府上人只敢盯梢,通风报信,哪个敢拦?”
“……为何?”
“你大父,还有你齮叔,在邯郸一战都是蟜儿副将。灭赵是他王翦不假,把李牧打没心气却是蟜儿的功劳。府上都是军中好手,曾经都算是蟜儿的兵。”
蒙恬愕然,手都不痛了。
赵武安君是被打服的?这……
府上这么多人知道长安君厉害?没有一个告诉我和弟弟?
“计谋诡谲,长于沙场。长安君文武双全,陛下怎么会任其浪荡十年之久?”
“蟜儿不欲为官,陛下也不好逼迫罢。”
谋于朝堂的蒙恬环视了一眼堂上,未发现第三者,小心道:
“是不是长安君若锋芒毕露,好些人都会倒向长安君,我们蒙家也会……”
蒙武用力瞪了一眼长子,本打算训斥一番。
想到现今朝堂局势,以及始皇帝三番五次强推嬴成蟜,到嘴的话又收了回去,轻轻点了点头。
阿父倒不倒不知道,他蒙武是一定会倒过去的,先王本就属意次子!
到了今时,四海一统,始皇帝主动提及那些往事,率先表达了不在乎,蒙武便也没太多顾及。
蒙恬下意识地揉着有些扭曲的手,半晌才缓过神来,苦笑一声。
“阿父早些说与我听,我也不会做下那些蠢事了。”
蒙武没吱声。
他要是孤身一人,什么也不怕。
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但他身后有蒙家。
陛下不主动表态不在意,他蒙武哪敢乱说?
蒙恬叹了口气。
“真不知长安君这次如何想的,要助三公子伐匈,此既伤国力,又给秦国埋下内乱之祸。陛下亦是如此,原本不同意进军匈奴,怎么现在又同意了。”
其阿父警告道:
“你是陛下留给太子的将军,扣留三公子兵马粮草,都是为太子考虑。只要陛下在一日,你便不会有事。
“但你方才所说已超出这个范围,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除非陛下相召,问你意见,不然不可言说,私下也不可!”
蒙恬颔首。
“唯。
“此次恬全力配合长安君便是,可惜了那些战功。若打下匈奴的是恬,足以封侯。”
蒙武嗯了一声。
心中有些困惑未与长子言。
若是要打匈奴,则需要西北七郡同气连枝,提供稳定后方。
蟜儿这次来第一件事就应该宣读圣旨,哪里有歇一日再宣读的。
除非……没有圣旨!
想到这,蒙武心中有些忐忑,立刻移步去找嬴成蟜。
没有西北七郡后勤供应,再多的军队进入大漠也是个死!这可不能意气用事!
最会打匈奴的李牧,当年率领的赵国飞兵也只是在雁门附近数百里飞,超过这个距离,飞兵就是肥料!
快走两步,忽然一拍额头。
年岁大了记不住事,他忘记了始皇帝下过命令,西北七郡的事,太子一言而决。
太子在咸阳就常拜访其叔父,现在身边最看重的两个人——韩非、李牧就都是叔父的门客。
没有圣旨,有太子本人在此,西北七郡依旧会供应嬴成蟜。
…………
嬴将闾府邸,三人坐在案前。
“叔父,蒙恬就这么放过了?”
嬴将闾脸敷着冰块,眉宇阴翳,他不甘心。他被欺辱这么惨,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
嬴成蟜白了三侄子一眼。
“那你想怎么办?把他杀了?”
李由蓦然瞪眼,嬴成蟜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
“蠢货!李斯怎么有你这么个蠢笨儿子?被人家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少年梗着脖子。
“不许你如此说将军!”
嬴成蟜摇头晃脑。
“我就说!怎么?不爽?来打我啊!”
扑上来的少年被按在地上一顿爆锤,兀自为自家将军力争不已。
两人一大一小,吵的不可开交。
嬴将闾:“……”
这一幕要是让蒙恬看到,大概不会被叔父震慑住了罢,我幼稚的叔父啊……
一刻钟后,嬴成蟜神清气爽,刚才没有揍到人,总有些不得劲。
李由一脸不服不忿,若是知道自己是为将军挡枪,或许身上疼痛会少一些。
嬴成蟜拿起一个橘子,砸在三侄子身上。
“别说叔父不向着你,走了千里路给你带过来的。
“好了,别阴着一张脸,仔细想想,你真的受过什么欺辱乎?
“美食美人都可劲供你,你管这叫欺辱?如果这是欺辱,全天下人都抢着被欺!
“况且……”
嬴成蟜瞥着打不服的少年。
“我说蒙恬耍心眼,听上去是骂他,实际是夸他。他扣你兵马粮草,不还送你一个好兄弟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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