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姐她绝对不是神经病!”
“她娃儿说她神经病,医生说她是神经病,周围人都说她是神经病,她不是神经病还能是啥子?”
“你到底向到哪边说?”
“你听不懂么?!”
依旧刘卫东家里客厅。
依旧是这帮子受害者们,但相比于上次聚会,人数又削减了三分一。
小小的客厅,寥寥数人。
面红耳赤的争执下,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怯懦。
钱时中楞在沙发上,目光空洞。
他为了这个案子奔波甚多,不顾老迈病残之躯,不停地收集证据,拜访旧友。
可是。
努力越多,付出越多,失败带来的打击就越加沉重。
他比场中任何一人,都要更加的失落、迷惘、慌乱、无助,甚至于还有一点绝对不会承认的恐惧。
“老钱?老钱!”
旁人的呼唤把他从呆滞中拉出。
他抬头看过去,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他。
“你说些啥子嘛。”
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老钱张了张嘴,浑浑噩噩地说了些鼓励的话浑浑噩噩地解散了聚会浑浑噩噩到了楼下,一摸口袋,车钥匙忘了拿。
命运予人最恶毒的玩笑,莫过于将希望递到眼前,又使人眼睁睁看着它毁去。
邹萍躺在轮椅上,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这个即便半身瘫痪,也依旧尖锐倔强的女人,此时此刻却是少有的露出了疲态。
刘卫东守在她身边,握着妻子的手一言不发。黄狗好似也察觉到了主人的心绪,爬伏在轮椅边,低身呜咽。
聚会已然散去,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车鸣人声不断挤进来。
“刘哥,邹姐。”
旁边响起一句招呼。
却是一个年轻人杵着拐杖倚在门边,目光透着踟蹰。
年轻人姓孔,也是采石场黑牢受害者的一员。其他人暗地里都叫他“17”,这是关押他的石牢的编号。
所有人里,他被关得最狠,伤得最重。让其他人心有戚戚,印象深刻。
“是小孔啊。”瞧着有外人在,刘卫东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东西忘了么?”
年轻人摇摇头。
“我要走咯。”
这话说得刘卫东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叮嘱道:“那慢走,注意安全,明天”
年轻人却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离开綦水咯。”
这话说完。
刘卫东一愣,邹萍却是一怒。
她猛地转过头去,一肚子恶毒的咒骂熟练地涌上嘴边,可当她看到年轻人,看到年轻人手边的拐杖,她却想起去医院探望的那一幕那时,小孔正在换药,惨白的脸上全是命悬一线的虚弱,大腿上的层层绷带解开后,是溃烂到骨头的伤口。
于是乎,到了嘴边的谩骂竟再难以出口。
她又想起章洁,想起曹小芳,想起老钱的迷茫与无助,怒气竟是一点点消解了下去。
“走嘛,走远点。当逃兵总比当叛徒好。”
邹萍的声音一点点低沉,但年轻人却没有就此离开,反倒走了过来。
“邹姐、刘哥。”他抿了抿嘴,“你们也晓得,我不是本地人,在綦水也没个亲戚朋友。前段时间住院,是你们帮到起在照顾我,特别是刘哥,给我炖汤,扶我上厕所”
刘卫东摇摇头。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年轻人没有回答,却反而抛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反问。
“你们晓得太极会所么?”
两口子当然知道,这是个当地的一个老牌会所,号称綦水的“天上人间”。两口子没想明白年轻人为什么提起这个,就听着他继续说道:
“那个会所的老板叫何太吉,是个人脉、资历都比较老的中间人,他经常帮洪岱海和一些白道上的人物牵针穿线,在包间办点小聚会联络感情。我原本就在这个会所做领班,但前一段时间,我老家人给我打电话,说我爸突然在工地上晕倒,到医院一查,是脑癌。但发现得还算及时,能救,但前前后后需要一大笔钱。”
他取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我可能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么多钱。”
他笑了笑。
“所以,我就起了歪心思。我在会所最好的包间安上了摄像头,正好拍到了洪岱海和一些白道上的大人物,我就拿这个视频去向洪岱海要钱。结果你们也看到了,钱没有到手,自己先被逮到了。”
他顿了顿。
“还好洪岱海想要那个视频,我咬死了不说,他的手下也不好弄死我。”
年轻人拍了拍拐棍。
“就是丢了条腿。”
刘卫东惊讶道:“你先前不是说,你被关起来,是因为欠高利贷还不起么?”
“那是骗人的。”
“为啥子?”
“因为我还想用视频换钱。”
年轻人脸上露出歉意。
“说实话,对不起你们。前几天,我一直在和杨三立谈价钱,但一直没谈拢。”
突如其来的真话让两口子面面相觑,心里也五味杂陈。
骂他?小孔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安慰他?可自家的苦难又如何释怀呢?
两口子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也只是问道:
“为啥子今天说出来?”
“昨天晚上,我大伯给我打电话,我爸为了不拖累我,在医院跳楼咯。”年轻人脸上十分平静,甚至于露出个莫名的笑容。“他喊我赶紧回去闹医院。”
“那你”
刘卫东终究是性子温吞,一些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可年轻人却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
“这次差点死在石牢里,是运气好,碰到了李记者。等红茅的人腾出手来,下次恐怕就没得这么好的运气咯。”
年轻人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虚空。
“我家里还有个小弟,他还在读书,成绩好,肯定比我有出息我不能死。”
“我明天就会老家,他洪岱海手再长,也伸不到那么远。”
“钱我不要了,但我觉得这个东西。”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盘。
“你们可能需要。”
邹萍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可刘卫东却按着她的手。
“你为啥子不给袁队长?”
年轻人坦然道:
“我信不过当官的。”
刘卫东还想再问,邹萍却挣脱开来,一把抓住了盘。
年轻人好似卸下了什么重担,他松了口气,又郑重提醒道:
“你们一定要小心,这个东西不到关键时刻,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你放心。”
邹萍把盘贴在胸口,攥得紧紧的。
“我就是死,也不得让人把它抢走!”
临江的某个茶馆。
雅间。
一壶清茶,凭窗对坐。
钱时中望着茶水浮起的白气,愣愣出神。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听?又为什么要匆匆逃离?
思前想后,只得归罪于身体自行其是,与本人意愿无干。
“老钱?老钱!”
他恍然惊醒,瞧着对面老友关切的眼神,他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近来走神的次数,比往常频繁许多。
老钱不禁想到: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他随之把这疑惑抛诸脑后,接上了先前的话题。
钱时中把自己的老友约来见面,自然不会仅仅为了一口茶水,他是想着请老友出手相助,施加影响,推进案情发展。
可是没想到。
“老钱,我劝你还是收手。再闹下去,对两边都没得好处。”
闹?!
钱时中本就有些恍惚,这下更是怒从心起,脱口而出。
“怎嘛?你也被收买啦?!”
这话一出口,老钱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老友把桌子一拍,黑了脸。
“钱时中!你放啥子狗屁!老子一辈子清清白白,敢指天发誓,没贪过一分钱。”
老钱也是豁出去了。
“你没贪?那你为啥子要帮着黑社会说话?!”
老友“腾”一下站起来。
“你以为我看得惯洪岱海那帮人,老子也恨得他牙痒痒的。”
他暴躁地在包间里走来走去。
“你只想着扳倒洪岱海,但你想过没得,红茅集团垮了有啥子后果?”
后果?
老钱当然清楚。
红茅集团可说是綦水的经济支柱。
这些年綦水各方面的飞速发展,都离不开红茅集团的支持。
民众靠它求食,官员靠它捞取政绩。
但是。
“他那些个东西是骗人的呀!”
“骗人的?”
老友摇头失笑。
“每年近亿的税收是不是骗人的?解决的几千个就业岗位是不是骗人的?几万户药材种植合作户是不是骗人的?”
“如果这些都是骗人的,那好,我再问你。”
“他们出资修建的红茅二桥是不是骗人的?他们投资规划的大学城是不是骗人的?”
“老钱,我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难道还没看清楚?”
“这社会上的真真假假、对对错错,就真的能分得清楚明白么?”
“你以为你在维护公道正义?”
“不!”
“你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是不顾大局。”
老友最后叹了口气。
“你回去仔细想一想。”
“好自为之。”
又一次不欢而散。
但不同于以前,这次,钱时中心里的某些坚持已然摇摇欲坠。
在回家的路上。
老钱反复思索,他当初跟洪岱海对上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是意气用事?
相较于承受的苦难,面对的困难,未免可笑了些。
是为国?
可老友却明明白白告诉他:那是自作多情,是一厢情愿!
为民?
他抬头四顾。
小区角落里,几个聚在一起瞧瞧冲他指指点点的长舌妇,顷刻如鸟兽四散往日里,如若撞见,必定热情唤一声“钱部长”的老邻居们,此时却是远远就避开,好似他是条浑身恶臭的赖皮老狗。
直到回了家,钱时中依然是满心疑窦。
家里,不务正业的老二窝在沙发上,只顾玩儿着手机,眼皮也没抬一下。老大倒是注意到了他,但张口就是劝他不要再耗下去。
“一天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最后你能打倒哪个?维护公道?维护正义?你看周围哪个理解你?哪个又承你的情?”
老钱被说得火起。
你是我老子爸爸,还是我是你老子?
他大声嚷嚷。
“就算没得人理解我,我也要站稳了立直了,给后人做一个榜样!”
这句气话刚说出口,就好似一道明光,照亮迷茫。
对呀!
老钱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是给后人作一个表率!
可老大却冷笑了一声。
“后人?榜样?你先去看下丫丫再说。”
丫丫是老钱的孙女,才上小学三年级。
老钱找到她时,小家伙正委屈着,皱巴巴着一张小脸,看得老头心都化了。
“爷爷,不想读书咯。”
“为啥子啊?”
“同学都欺负我,不跟我玩。”
老钱只当是孩子之间的小矛盾,笑了笑。
“他们为啥子不跟你玩啊?”
“琪琪说,你要搞垮公司,他爸爸要失业了,我们家要害得他们家没得饭吃咯。”
“二娃说,公司垮了,大学城也开不下去了,他姐姐也毕不了业,我们家害得他姐姐没得书读咯。”
“老师说,公司垮了,游乐园也要垮了,我们家害得小朋友不能去游乐园了。”
丫丫掰着手指,一桩接一桩说下去,老钱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凝滞。
最终。
小孙女用大眼睛看着他,长睫毛扑闪扑闪的。
天真无邪的童声好似一剂毒药注入他的心里。
“爷爷,你是坏人吗?”
钱时中感觉到,自己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魂灵轻轻飘地往下沉。
恍恍惚惚里。
他听到有人在摁门铃。
听到有人在开门。
听到老大热情说道:
“杨总?欢迎欢迎!”
“那这样一来,我们两边儿就谈妥了。”
杨三立笑吟吟站起来,矜持地伸出手。
“钱部长,一言为定哟。”
老钱埋着头没有回答,他塌在了沙发上,像是被抽走了脊梁。
旁边老大见了,赶紧探过身,握住杨三立的手,使劲晃了晃。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老二更是一声欢呼。
“谈好了?那我可以加群了么?”
他抱怨道。
“最近我身边好多朋友都加了群,就是因为老爸,他们不让我加,我都落伍咯。”
“啥子群?”
老钱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
杨三立笑道:
“那只是我们洪总为了红茅市的社区和谐,组织大家建的一些治安互助群。主要是为了监控一些不和谐的份子。”
说完,他将手机递了过来。
老钱接过来一看,却是个满员的微信群,叫“红茅和谐互助第13群”。
他随手一划,便是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慌张逃出刘卫东家。
他看到自己和老友在茶馆会面。
他看到自己失魂落魄地走进小区。
他看到袁啸川,看到曹小芳,看到刘卫东他看到了他们在外面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
杨三立的声音在耳边解释:
“都是挑一些信得过的人加进群,平时撞见一些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就拍下来放进群里。我们公司也经常发点红包,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要是拍到重要的,还有单独的奖励”
钱时中只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已然听不清了。
他看着杨三立脸上似有似无的古怪笑容,忽的想起庆祝会时,杨三立说过的那句话。
“你们以为你们只是在挑战洪总,挑战红茅集团?不,你们挑战的是整个红茅市。”
他觉得自己魂灵里,有什么东西破灭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某些他最后的坚持。
他忽的感到一阵轻松,甚至于畅快。
他挺直了身子,看着杨三立。
“我要起复。”
杨三立懵了一下。
好在他算是个白纸扇,肚子里有些墨水,意识到钱时中是说,他想要重新当官。
“没问题。”
他点了点头。
可是。
“原职。”
这下,杨三立脸上的笑淡了下去。
“老钱,做人不能这么贪心。吃得太多,最后还不是要吐出来。”
老钱没有反驳,他只是说道。
“17号。”
他又加了句。
“监控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