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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曹小芳

“她翻供了!”

依然是刘卫东家中。

钱时中坐在沙发上一脸的阴沉,旁边的邹萍咬着牙。

“狗曰的烂人,千人骑万人骑的贱货!”她悲愤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与颤抖,“亏老子还请她在屋头吃饭,喂给白眼狼了!勒个龟臜种”

“好咯!你在这里骂她有啥子用?”

袁啸川收起手机,脸上也是不好看,他冲客厅中的众人摇摇头。

“都打不通。”

前几日的庆祝会上,杨三立突然出现给老钱他们敲响了警钟。当时,他们十八个黑牢受害者们再加上刘卫东两口子就约定好,要定期聚会,互通声气,共同对抗洪岱海一伙黑恶势力。

可没过上几天。

袁啸川这边就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章洁突然翻供了!

他赶紧通知老钱他们,把所有人又约到刘卫东家里,一起商讨对策,加油打气。

可没想到,这一次到场的人数居然减少了三分之一。

那些缺席的,无论这边怎么联络,不是挂断了电话,就是干脆关了手机。其动作背后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场中气氛一时凝重,愤怒和犹疑在彼此的呼吸间蔓延。

刘卫东性子温吞,见不得这氛围,主动开口劝慰道:

“大家也不要太着急,就算她们几个人翻了供,还有我们嘛。”

“再说,那些照片、监控视频之类的物证都在那里摆起,也足够把安源那帮人定罪咯。”

可没想到。

“小刘,你脑壳想一想,我们的仇人只是安源那些个走狗么?”

老钱立马就开口反驳。

他倒不是故意去落刘卫东的面子,而是他意识到,场中大多数人和刘卫东一样,只是愤恨于章洁等人的背叛,而没意识到事情真正的严重性。

“不!”

“我们的仇人一直就是洪岱海。”

他站起来,大声解释。

“那些物证只能指证安源那帮人,只有我们才能证明一切都是洪岱海的指使,洪岱海才是背后的元凶!”

“杨三立策反章洁他们,不是为了给走狗脱罪,而是为了保住洪岱海这个狗主人!”

“同志们。”

老钱的话掷地有声。

“他们这是断尾求生!是弃车保帅!”

客厅里的大部分人这才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叫唤起来。

“好啊!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那兄弟们,我们绝对不能让他得逞,绝对不能翻供!”

“对!哪个翻供,哪个就是龟儿养的。”

眼瞧着场中志气又高涨起来,老钱松了口气。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留在嘴边没有说出口,怕吓着这些人。那就是,一旦让洪岱海得逞,打蛇不死,必定反受其害。

今天受伤有多惨,明天的报复就有多狠!

于是他趁着气氛正好。

“同志们,我觉得正因为这次的背叛,我们才要吸取教训。我们应该更加密切,更加团结,要互相鼓励,互相监督。”

他顺势拿出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声明”。

“我这里准备了一张声明,大体意思是我们要团结互助,共同对抗以洪岱海为首的黑恶势力。一切口供,都以现在的为准。如果以后翻供,那都是被人威胁所致。”

“我建议大家都来发个誓,签个字,按个手印。”

这话一出口,场中的气氛却是微微一滞。

有人不悦说道:

“老钱,你这是不相信我们么?”

老钱赶忙摆手,正要解释。

“我签!”

农村大妈曹小芳却一个跨步抢了过来,她抄起签字笔,“刷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重重摁下了指印。

但嘴里却说着与果决的行动截然不同的话。

“我曹小芳一个没钱没势的农村妇女,跟红茅公司斗了十年。周围的人笑我傻,子女也不理解我,还差点死在了石牢里头。”

“我老咯,累咯,斗不动咯。”

她环视着客厅中的众人,眼中怒火喷薄欲出,灼得人不敢逼视。

“所以这次要是扳不倒洪岱海,我一头撞死在红茅大厦楼前!”

曹小芳回到家中时,已经晚上七八点钟了。

确切来说,这并不是她的家,而是她大儿子徐大华的家。这十年来,她为了追寻小儿子徐少彬死亡的真相,为了讨一个公道,早就抛下了农村老家的房子和土地,选择大儿子的家为落脚点,四面奔波。

她晓得大儿媳妇少芬不待见她,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自个儿地去厨房下碗面当晚饭。

可到了客厅,却意外地瞧见大儿子两口子都坐在饭桌前。

儿媳妇还热情地起身,一反常态地不叫“老太婆”,改叫了声“妈”。

“妈,你回来咯。快点来吃饭,我们等你好久咯。”

曹小芳这才注意到,饭桌上摆满了菜肴,当中那一大盘,居然是她最喜欢的“甜烧白”。这可就奇怪了,这种又甜又肥又腻的东西,家里只有她喜欢,儿子、儿媳、孙子是尝都不愿意尝一口的。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妈,你说啥子哦?”

儿媳妇一口一个“妈”,叫得比婚礼了上发红包时还甜,殷勤地取碗筷,盛饭盛汤。而大儿子则在一边看着,沉默得像块石头。

直到曹小芳怪不自在地坐下,刚拿起筷子。

大儿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你又去刘瘸子屋了么?”

曹小芳晓得大儿子不喜欢她的斗争,只含混回到:

“有点事。”

“我不是让你不要再去嘛?”

大儿子语气很硬,曹小芳也皱起了眉头。

“我说了,有些事要去商量。”

“有啥子好商量的?我说了好几次了,这回儿拿到赔偿就该收手了,凭你们斗不过洪岱海的!”

“赔偿?!”

曹小芳本就心情郁郁,这一下,更是点燃了怒火。

“我是为了钱么?我是为了少彬!”

可是,这次一向言谈不多的大儿子,居然也没让步结束争吵的意思。

“少彬早就死了!”他一下站了起来,“妈,你不能为了死人折腾活人!”

这时。

玄关突然响起一声“叮咚”的门铃声。

儿媳妇推了把大儿子,可情绪激动的母子俩都没有理会。

“啥子叫活人?啥子叫死人?”

曹小芳也扔下筷子,从椅子上起身,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随着愤怒而颤动。

“少彬是你兄弟,是我儿子!”

“少彬是你儿子,我就不是?”

他红着眼。

“这十年来,你没扫过一次屋,没煮过一顿饭。少芬坐月子那会儿,你不在二妹出嫁那天,你也不在前几年,我出车祸住院,你还是不在!每天就是东跑西跑,这个家对你就是个旅馆!”

曹小芳心中的怒火,好似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通透。

“我晓得,但只要扳倒了”

“你晓得?那你晓不晓得我店里生意不好做,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有人检查,有人捣乱你晓不晓得,少芬在公司就是个受气包,加班最多,奖金最少你晓不晓得,洋洋性格孤僻成绩差,是因为他在学校受同学孤立,遭人欺负?”

曹小芳一时沉默。

她当然知道。

近几年来,自打她接触到真相,越来越触及红茅的痛脚后,这些明里暗里的排挤与打击,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它们有的直接来至于洪岱海的狗腿子有的来自于讨好洪岱海的人有的来自于恐惧洪岱海的人更有甚者,是来至于跟风作恶的人。

她自己咬紧牙关不屑一顾,这些排挤与打击,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曹小芳知道,因为这个,周围的人笑他,儿子怨她。

可是。

追求真相有错么?讨公道有错么?做正确的事情有错么?

即便有错,十年来,这事已然成了她的执念,成了她活着的动力。如今,眼瞧着一切都将圆满,她又怎么可能放弃,怎么舍得放弃呢?

她无言以对,只得生硬地转换了话题。

“洋洋呀?”

这是她可爱的大孙子,是她与儿子的关系愈加僵硬间的润滑剂。

“卧室的,睡咯。”

儿子也生硬地回了一句,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

“叮咚。”

门铃声再次响起。

这次不需要儿媳再推,他便起身开门去了。

曹小芳不自觉松了口气,她捡起筷子,却因着心烦意乱没法子下箸。她隐约听得门口简短而莫名其妙的对话。

“在不在?”

“在。”

随后,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

她诧异回头看去,瞧见儿子木着脸回到了饭厅,在他身后是四个穿着白大褂疑似医生的人。

之所以是疑是,是因为这四人都是身材壮硕的大汉,而且头发很是茂密。

在曹小芳打量这四人的时候,这四个白大褂也冲着她笑,露出四副白森森的牙齿。

没由来的,有股子颤栗感从她的尾椎一路蔓延上了头皮。

她问儿子。

“他们是作啥子的?”

“他们是医生。”

“医生?洋洋生病啦?”

“妈,是你病咯。”

“我哪点儿病咯?”

“你脑壳生病了。”

半个小时候后。

徐大华木着脸,独自坐在饭桌前。

一个白大褂去而复返。

“签字嘛。”

他把一页表格放在徐大华面前。

徐大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那盘甜烧白。冷腻的肥肉上,撒着一层白糖,一口都没有动过。

白大褂笑了笑。

“你放心。”

他说道。

“钱已经打到你卡上了。”

“你那个店,从此以后,再没得人骚扰。”

“你老婆明天就可以到集团上班。”

“你儿子可以转校到市重点高中,读尖子班。”

徐大华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在这张抬头为“红茅精神病院”的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