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刘景潇洒从容,侃侃而谈的样子,简直就是视荆州牧刘表与数万荆州军如无物,何其狷介狂妄也,刘景之“自负”,赖恭今日算是彻底领教了。
如果刘景以为靠着酃县及麾下万余水步军,就能够抵挡荆州大军的脚步,那就大错特错了。
刘表之所以招揽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想尽快平定荆南,以便将兵力调回北方,介入袁绍、曹操之争。一旦招揽失败,以今时今日的局势,刘表断然不会再容忍围困张羡、连年不下的情况发生,定会不惜代价,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将其覆灭。
刘景脸上笑容依旧,又对赖恭道:“当然,在下与刘将军一样,亦不想轻起兵戈,使荆南郡县残破,百姓流离失所。所以,请赖君回去后如实禀明刘将军,望他能以大局为重、百姓为重……权以在下为零陵太守。到时候,在下必定代替将军绥我荆衡,抚慰万民,令江湘重归太平。”
赖恭苦笑道:“仲达,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将军是绝对不会答应你这个要求的。”
刘景徐徐道:“赖君又非刘将军本人,怎知刘将军不会同意?”
赖恭毫不犹豫地回道:“就算将军出于仁慈之心同意你的要求,我等臣下亦会全力止之。”
刘景扬眉道:“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请赖君回去转告刘将军与蒯长史,在下将三郡之众,于酃县恭候北军。”
赖恭高高皱起眉头,问道:“仲达当真要一意孤行?”
“这岂是在下一意孤行?”刘景道:“章陵远在汉沔以北,在下应刘将军之命,孤身北上,到时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
赖恭连忙说道:“仲达多心了,将军乃是仁厚长者,岂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刘景道:“昔年刘将军只身入荆州,以荆州刺史名义招诱豪强,诸豪强不疑有他,前来赴宴,刘将军却使人于坐上尽杀五十余人,令席间血流成河,随后又吞并其等部曲,如此作为,未见刘将军有何仁厚长者之风。”
赖恭听得一愣,没想到刘景会拿这件事做文章,随即为刘表辩解道:“彼等皆为地方宗贼,上则劫掠郡县、下则侵害小民,实乃地方一大患也,刘将军收捕而斩之,实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而仲达乃是荆州士冠,名动楚国,刘将军亦爱仲达之才,只会委以重任,安能害之?”
“将军或许没有此心,蔡瑁却必有此意。”刘景冷笑道,“蔡瑁为人骄傲自喜,心胸狭窄,我听闻蔡瑁自败于我手,屡屡扬言要杀我以雪耻。蔡瑁之姐,乃刘将军继室,蔡瑁于外、蔡氏于内,日夜诋毁,我安能活命?”
赖恭勉强道:“将军绝非听信谗言之人。”
赖恭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是很足,因为他非常清楚蔡瑁对刘景的怨恨,亦知以蔡瑁的为人心性,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而蔡瑁及其姐蔡氏,对刘表的影响力无需赘言,他们整日在刘表身边说其坏话,可以想见,刘景的结局绝对不会好。
丢掉性命倒不至于,然而刘表为了安抚蔡瑁、蔡氏,必然也不会再重用刘景。所谓的章陵太守,刘表一言即可免去。刘景日后或许只能待在刘表幕府,如王粲一般,做个“御用文人”。
赖恭自觉刘景已经将话直接挑明了,两人终究是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不好再劝其“自投罗网”,只能暗暗叹息一声,说道:“仲达之忧,我已尽知,我回去后当尽力为你陈说。只是,此事成功的希望,怕是微乎其微。”
“那就有劳赖君了。”刘景从容笑道:“事成固然好,不成亦无妨,在下勒兵以待答复。”
赖恭忍不住苦笑摇头,刘景态度如此强硬,全无半点回旋余地,不用多久,荆南必会战火重燃。
“既然公事谈完了,赖君与嫂子兄妹久别重逢,不妨在酃县多待几日。”刘景神色平静地道。仿佛之前谈论的都是不值得记挂在心的小事,而非涉及到荆州千千万万人生死的大事。
赖恭立刻摇头拒绝道:“将军与蒯长史皆在期盼我的消息,重任在身,岂敢顾及私情,我准备明日就启程返回临湘。”
刘景先前已经故意拖延五日,是以这次痛快的放行,说道:“既然赖君心意已决,在下就不多做挽留了,午后当设宴为赖君践行。”
赖恭点点头,并无推辞。
刘景随后离家前往县寺,赖慈见兄长独坐后堂,面色深沉,走进来问道:“事情不顺利?”
在刘景离开的这五天时间里,赖恭已经将此行的目的告诉了赖慈。刘景向来对赖慈非常尊重,赖恭本意是让妹妹从旁劝说,不曾想刘景心意如此坚决。
“仲达拒绝了将军的招揽。”赖恭脸色无比凝重道:“漓姬,酃县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两军战场,你不能继续留在酃县了,可带着虎头回零陵家乡暂避。”
赖慈想也不想道:“此事我需要和仲达商量一下,对于虎头,仲达比我还要爱护,他绝不会让虎头置身于危险之中。”
赖恭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漓姬,如今伯明去世已有五载,虎头业已长大明事,你是否有再嫁之意?”
赖慈缓慢而又坚定地摇头道:“夫君虽逝去已久,但我心中仍然牵挂着他,从未有一刻忘怀。‘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葛生》之言,便是我的心意。”
赖恭眼见妹妹痴情不悔,心中深深叹息一声,不复再言。
刘景下午从外面归来,在家中大摆宴席,并广邀酃县士吏数十人,一齐为赖恭践行。
席间,刘景端着酒杯对赖恭道:“赖君,希望你我再见之日,不是兵戎相见之时。”
赖恭摇头道:“天下不如意之事,恒十居七八,奈何?”
次日,赖恭乘船北归。
赖恭这一次南下,几乎一无所成,刘景张口索要零陵太守之职,别说一向仇视他的蔡瑁,即便是蒯越听了,也是连连摇头。
蔡瑁一脸讽刺地道:“我早就说过了,刘景小儿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干,心怀异志,绝难顺服。偏偏你们对我的话不以为然,非要做这徒劳无益之事。”
蒯越瞥了蔡瑁一眼,说道:“此事还需将军最后定夺。”
蔡瑁建言道:“禀告将军,一来一回,至少还要十日以上,依我之见,不如立刻集合水步骑数万之众,兼程南下,刘景小儿以为我等正在等候将军指令,必然无备,当可一战而下酃县。”
刘磐认为蔡瑁这个建议不错,当即出言道:“我率骑为前锋,刘景军马匹甚少,步卒不过是待宰羔羊而已。我以骑击之,胜则席卷,不胜亦可从容而退。”
“不妥。”蒯越直接否决了蔡瑁的意见,刘景对赖恭说的话并非妄言,反而一言切中要害。
荆州军士卒离家日久,连战经年,又不服南方水土,军中疫病横生,早就已是强弩之末。
而攻下临湘后,士卒心里始终憋着的一股气也泄了,强行驱使他们南下作战,无异于以疲惫虚弱之兵,击以逸待劳之卒,一个不好,甚至有可能一战而崩。
以蒯越的估计,荆州军最好一直休整到八、九月份,秋收之后,再出兵为佳。
一来是让士卒有半年的时间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二来则是秋收之际,可以收割长沙南部诸县稻谷,以敌资养己方兵马。
然而问题是,蒯越虽是荆州军的主帅,可是他却没有决定权。刘表恐怕没有耐心等待那么久,加上蔡瑁、刘磐等“主战派”,势必会加速刘表出兵的决定。蒯越只希望这个时间越晚越好。
蔡瑁眉头紧锁的看着蒯越,不满道:“为何不可?”
蒯越说道:“临湘以南的水面全部都是刘仲达的水军,我等的一举一动,多半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中,恐怕我等刚刚出军营,便已经被对方发现了。”
蔡瑁立刻反驳道:“不然。临湘至酃县,湘水水道蜿蜒曲折,衡山渔歌有云:‘帆随湘转,望衡九面’。我当初就是吃了不明地理的亏,才导致败于刘景小儿之手。我等以步骑为主力,兼程南下,对方若是走水路,速度远远不及我们,而若是改走陆路,岂能逃过刘中郎的骑兵追击?”
刘磐颔首道:“刘景军中马匹应该不多,并且我猜都是一些不善驰骋的南中矮马,绝难逃过我的追击。”
蔡瑁、刘磐一唱一和,蒯越却不为所动,说道:“总之,我以为现在绝非南下的最佳时机,不宜轻举妄动。”
蔡瑁顿时急了,说道:“《孙子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专之可以。’将军授蒯长史以国家重任、专事之权,如今有破敌之良机,蒯长史何以迟疑不决?”
蒯越不为所动,说道:“正因为我受将军之重托,才需慎之又慎。为将者,可以无果决,不能不谨慎。我等兵力,十倍于敌,以强凌弱,自当养精蓄锐,士饱马腾,以泰山压顶之势击败敌人,何以舍弃自己的优势,轻易犯险?给予敌人可乘之机?万一有失,有何面目去见将军?”
蔡瑁气急败坏道:“临湘之所以连年不下,皆蒯长史过于谨慎,如今还要再重演一次吗?”
蒯越愠怒道:“莫非蔡军师忘记了自己当初执意南下了?我屡屡相劝,你何曾听过半句?你败军而归,我可有讥讽过你?反而一再向将军为你求情。”
蔡瑁不禁老脸一红,他刚才是真的气糊涂,有些口不择言了,急忙向蒯越道歉:“是我情绪激荡,言语有失,蒯兄息怒。”
“总之,一切由将军定夺。”说罢,蒯越拂袖而去。
蔡瑁一脸铁青,亦含怒离去,只留下刘磐和赖恭相顾无言。
数日后,刘景的亲笔信笺摆在了刘表的书案前。
刘表匆匆观罢,几乎生出要将书信撕碎的冲动,可是看到信上笔画凝重,大气磅礴,堂皇如宫室殿堂一般的楷书,终是忍住了心中的冲动,不忍毁之。
刘景此儿,他自问对其已经仁至义尽,然而他却屡屡拂其心意,而今更是隐隐流露出割据荆南之心,实在令刘表内心痛恨不已。
对于刘景的要求,刘表断然没有应允之理,别说他目前形势良好,除了荆南外,其他三面皆暂时无忧,就算是外部不宁,他也绝不能容忍荆南出现第二个张羡。
除了刘景的信外,蒯越、蔡瑁、刘磐也都写信给他。蒯越的信,看得刘表直皱眉头,蒯越在信中详细说明了目前荆州军的困难之处,并强调全军至少要休整半年,才堪一战。
这已经不是蒯越第一次这么说了,自打攻克临湘后,蒯越隔三差五就给刘表写信,诉军中之难。刘表认为如今军中肯定有困难,但却未必如蒯越说的那般。
如果军中不是有妻弟蔡瑁、侄子刘磐,刘表真要以为蒯越有什么别的心思了。
刘表又翻开蔡瑁、刘磐的信,二人的信中全都或明或暗的提及蒯越用兵过于谨慎一事。
刘表当即召集镇南将军府与荆州刺史部文武吏开会,商议荆州军到底该何时南下。
会上,文武吏各抒己见,迟迟争论不出结果,反而吵得刘表头痛欲裂,最后他不得不独断专行,再给全军将士一段时间修整,让蒯越六月份率兵南下。
蒯越接到刘表的信,不禁苦笑,六月份出兵,便意味着从攻下临湘算起,士卒满打满算才得到三个月的休息时间。
不难想象,一旦他将消息对外公布,必然会引来军中将士的极大不满,既然蔡瑁一意南下,这个消息就让他发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