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的那一晚,是没有梦的。
疼痛无时或减,与是否有伤,伤势的轻重,已经毫无关系了。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七月初一的白天,知觉渐渐回来的时候,是浑身上下火烧一般的滚烫,千万只虫子在血里翻。到了这天夜里,梦回来了。
那是黑暗天光里的视线,如潮水一般的敌人,箭矢飞舞而来,割痛脸颊的不知是利刃还是寒风。但那黑暗的天光并不显得压抑,周围同样有人,骑着战马在飞奔,他们一同往前方迎上去。
有人舞长戈纵横,在不远处厮杀,那是熟悉的身影,周围多少敌人涌上来,竟也没能将他淹没。也有人自身边越过去:“该我去。”
“……随我冲阵。”
简单的说话后,那平素沉默的身影带着麾下的人冲出去了,旁边有他的勤务兵,是个颇为活泼的年轻人,跟他的上司不同,爱说话也爱笑,此时却也只是抿着嘴唇,目光如铁石。
“周欢,小余……”
他心中感到不对,那如水的骑阵奔过他的身边,冲向前方的敌阵,一直在冲,推开无数的敌人……
昏暗中,刘承宗坐了起来。
耳朵里的响声犹如幻觉:“该我去……”
在这恍然之间,他们似乎还活着,还在冲向那些敌人。然而帐篷之中寂静得犹如井底,他在床上坐了很久。死去的人,终究还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刘承宗起身披上了衣服,掀开帘子从帐篷里出去,身边的勤务兵要跟出来,被他制止了。昨夜的庆祝持续了不少的时间,不过,此时凌晨的营地里,篝火已经开始变得暗淡,夜色深邃而安静。有些战士就是在火堆边睡下的,刘承宗从帐篷后头过去,却见一名倚靠木箱坐着的战士还直直地睁着眼睛,他的目光望向夜空,一动也不动,前一天的晚上,一些战士就是这样静静地死去了的。刘承宗站了片刻,过得许久,才见那战士的眼睛微微眨动一下。
一名战士坐在帐篷的阴影里,用布条擦拭着手中的长刀,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
负责站岗的士兵站在高高的货物堆上,扶着长枪,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望着远处深邃的黑暗,也像是怔怔的出了神。
这个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睡梦之中睁开了眼睛,然后久久的无法再沉睡过去。
他去重伤员们所在的帐篷区走了走,但没有进去,痛苦的呻吟声从里面传出来,亦有陪护者偶尔走动。这可能是整个军营里最不安静的一片了。走出这一片时,外面的黑暗中,也有动静。
微微的血腥气传过来,人影与火把在那里动。这边的口子上有静立的哨兵,刘承宗过去低声询问:“怎么了?”
“报告。来了一群狼,我们的人出去杀了,现在在那剥皮取肉。”
“狼肉可不好吃啊。”
“大伙想着,这次西夏人来,虽然被打散了,但这西北的粮食,恐怕剩下的也不多,能吃的东西,总是越多越好。”
刘承宗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远处的士兵升起了篝火,有人拿着长刀,划开狼尸的肚皮。火光映出的剪影中,还有人低声地说笑着。
他看了几眼,转头离开。
黑暗的天边窜起铅青的颜色,也有士兵早早的出来了,焚烧尸体的火场边,一些士兵在空地上坐着,所有人都悄然无声。不知什么时候,罗业也过来了,他麾下的弟兄也有不少都死在了这场大战里,这一夜他的梦里,想必也有不灭的英灵出现。
有人过去,沉默地抓起一把骨灰,装进小袋子里。鱼肚白渐渐的亮起来了,原野之上,秦绍谦沉默地将骨灰洒向风中,不远处,刘承宗也拿了一把骨灰洒出去,让他们在晨风里飞扬在这天地之间。
“今日过后。”有人在原野上喊,“你我同在了!”
这个清晨,人们各以自己的方式,寄托着心中的哀思。然后当再一次握紧手中的长刀时,他们明白:这一战,我们胜利了。
靖平二年六月底,九千余黑旗军败尽西夏总计十六万大军,于西北之地,打响了震惊天下的第一战。
原州,六千余种家军正在南下,一路逼向原州州城的位置。七月初三的上午,军队停了下来。
“李乾顺忙着收粮,也忙着驱赶那一万黑旗军,难顾首尾,原州所留,不是精兵,真正麻烦的,是跟在我们后方的李乙埋,他们的兵力倍之于我,又有骑兵,若能败之,李乾顺必然大大的肉痛,我等正可趁势取原州。”
战马之上,种冽点着地图,沉声说了这几句。他今年四十六岁,戎马半生,自女真两度南下,种家军持续溃败,清涧城破后,种家更是祖坟被刨,名震天下的种家西军,如今只余六千,他也是须发半白,整个人像是被各种事情缠得忽然老了二十岁。不过,此时在军阵之中,他仍旧是有着沉稳的气势与清醒的头脑的。
李乾顺一路追逐,他率领这支种家残部不断辗转,待到李乾顺大军主力东归,他才算是稍稍获得了喘息之机。跟在后方的西夏大军如今尚有一万二三的数量,将领李乙埋也是西夏皇族重将。
旁边的西军副将微微蹙眉:“要败李乙埋,或许暂时可行,然而我等如今只剩这么多人,若是还要取原州,损失不说,李乾顺逐走黑旗之后,必定大军压来,到时候恐怕无力再战。何不趁此机会,先去它地稍作喘息,招兵买马之后,再行冒险之举。”
种冽看了他一眼:“只要西军这个种字还在,去到哪里李乾顺不会来。那黑旗军缺粮,攻下延州犹知进取,我等有此机会,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只要能给李乾顺添些麻烦,对于我等便是好事,招兵买马,可以一边打、一边招。而且那黑旗军队如此凶悍,面对铁鹞子都敢硬战,我等打着种家这面旗,若连原州都取不下,往后岂不让人笑么!?”
这多年以来,种家西军豪气干云,虽然在女真阵前败了,但这样的气势尚未散去。或者可以说,只要种家还在,这样的豪气便不会泯灭。众人随后开始商议对阵李乙埋的打法和胜算,商量到一半时,斥候来了。
李乙埋大军东撤。
“东撤?”众将领皱起眉头来,“是想要故布迷阵,迂回攻击我等?”
“他想要迂回到哪里……”
“立刻派人紧盯住他们……”
“命全军提高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都是久历战阵之人,众人首先便开始做好了戒备,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对方的战略意图。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一名斥候到了。
“李乙埋有什么动作了!?”
“董志塬战报……”
片刻,奇异的气氛笼罩了这里。
“这是……哪里传来的东西……”
消息传入种家军中,一时间,无人相信,而同样的情报也在往东、往北、往南的各个方向扩散,当它传入南下的折家军中时,等待它的,还是在诡异气氛中的,属于“真实”两个字的发酵。折家的探子星夜北上,在这一天的下午,将类似的情报交到了折可求的手中。战马上的折可求沉默片刻,没有说话。只有在更近一点的地方,反馈显得相对的迅速。
庆州城外,缓缓而行的马队上,女子回过头来:“哈哈,十万人……”
她的笑声略有些癫狂:“十万人……”
半个月的时间,从东北面山中劈出来的那一刀,劈碎了挡在前方的一切。那个男人的手段,连人的基本认知,都要横扫殆尽。她原本觉得,那结在小苍河周围的诸多障碍,该是一张巨网才对。
原本也在觉得,依附了田虎,依靠田虎的势力,总有一天,这只巨虎也将给他印象深刻的一击。然而在这一刻,当她幻想着虎王的整个势力挡在对方前头的情景,忽然觉得……没有力量……
“十万人……”
……
七月初四,众多的消息已经在西北的土地上完全的推开了。折可求的部队挺近至清涧城,他回头望向自己后方的军队时,却忽然觉得,天地都有些苍凉。
那支不到万人的军队,以狠到极点的一击,将西夏的十余万人击溃了。当这样的一支军队出现在西北的大地上,自己的位置,该放在哪里呢……
原州城外,种冽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胸中有着类似的心情。那支弑君的叛逆军队,是如何做到这种程度的……
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肃杀气氛的青木寨,这一天,巨大的欢呼声从寨门处一路蔓延开来,沸腾了整座山谷。山谷一侧,有着一处专为身份特殊之人安排的房舍。面上有刀疤的小女孩飞快地奔跑在那看似简陋的街道上:“三爷爷!三爷爷”
在旁边的房舍间,一名名苏家人正面色惊疑、迷惑乃至于不可置信地交头接耳。
“小七。”神色苍老、精神也稍显萎靡的苏愈坐在摇椅上,眯着眼睛,扶住了奔跑过来的小姑娘,“怎么了?这么快。”
“三爷爷三爷爷三爷爷……”小姑娘手舞足蹈,开始激动而又语无伦次地复述那听来的消息,老人先是微笑,然后褪去了那微微的笑容,变得沉静、肃穆,待到小姑娘说完了一遍,他伸手轻轻地摸着小姑娘的头,然后侧着耳朵去听那入云的欢呼声。他伸手握住了拐杖,颤巍巍的缓缓站了起来。
从宁毅造反,苏氏一族被强行迁移至此,苏愈的脸上除了在面对几个孩子时,就再也没有过笑容。他并不理解宁毅,也不理解苏檀儿,只是相对于其他族人的或畏惧或责骂,老人更显得沉默。这一些事情,是这位老人一生之中,从未想过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住了一年的时间,这期间,不少苏家人还受到了看管和限制,到得这一次女真人于北面威胁青木寨,寨中气氛肃杀,不少人苏家人也在私下里商量着难以见光的事情。
老人都看在眼里,他知道他们的愚蠢,但他最为看重的孩子,都已经加入了造反的行列,他还能有什么可想的呢。如此这般,唯有到得此时,一直跟随在苏愈身边的小七才看到了老人身上突然出现的与往日不太一样的气息。
他缓缓地前行,走到了路边,山谷呈梯状,这里便能看到下方的人群,更加清晰地听到那欢呼。老人点了点头,又点点头,柱了一下拐杖,过得许久,小姑娘才听到山风里传来的那低低的、沙哑的声音。
“了不起……”
“我苏家女婿……了不起……”
“三爷爷……”
小姑娘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小苍河,下午时分,开始下雨了。
老人快步的走在湿滑的山路上,随行的管事撑着伞,试图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他的一只手上拿着张纸条,一直在抖。
半山腰上的院落就在前方了,老人就这样步履飞快地走进去,他向来严肃的脸上沾了雨水,嘴唇微微的也在颤。宁毅正在屋檐下看着大雨出神,眼见对方进来,站了起来。
“左公,什么事这么急。”
“你的人、你的人……”左端佑将那纸条递了过去,这是他左家送来的情报,他也毫不犹豫地交出去了,“你的人,一万人,打败了西夏十万大军。你们打败了西夏十万大军……”
“是啊。”宁毅接过了情报,拿在手上,点了点头。他没有看显然,该知道的,他首先也就知道了。
“老夫原本担心,你将你的人,全都折在外头,想不到……想不到你们可以做到这一步。你、你们救下整个西北……”
以性情来说,左端佑向来是个严肃又有些偏激的老人,他极少夸奖他人。但在这一刻,他没有吝啬于表示出自己对这件事的赞扬和激动。宁毅便再次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原本也在猜他们做不做得到。真好,他们做到了。”
左端佑连连点头,他站在屋檐下,看了看雨,旋又看看宁毅,微微皱眉:“年轻人,开怀要大笑。你打了胜仗了,跟我这老头子装什么!”
宁毅笑了起来,他看看左端佑,笑了片刻:“然而死了很多人。我不看战报,都知道,必然死了很多人。”
“岂有胜利不要死人的?”
“他们都是好人,有价值的人,也是……有生存资格的人。”宁毅看着这大雨,说道,“有些人总将人与人看得差不多,我从不这么认为,人与人之间,有十倍、百倍的差距,有三六九等。老人家你总说,我在小苍河中教他们的东西,不见得就是智慧,我同意。然而,能够作为士兵,豁出了自己的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取得这样的胜利。他们理应是更有生存资格的人。”
左端佑看着前方,也点了点头:“这一点,老夫也同意。”
“譬如庸庸碌碌之人,一世随波逐流,屠刀未至固然可喜,屠刀加身,我也从不必为他们感到多大的惋惜。人在世间,要为自己的生存付出代价,这些人付出了代价,然而……才更让人感到伤心。他们最该活着。若是世上所有人都能这样,又或者……多少做到了一点点,他们都是可以不必死的。”
左端佑皱了皱眉。
“所以,我为胜利而高兴,同时,也觉得心痛。我觉得,这心痛也是好事。”
雨哗啦啦的下,宁毅的声音平静,陈述着这复杂而又简单的想法。旁边的房间里,锦儿探出头来:“相公。”眼见左端佑在,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东西收拾好了。”
“你要出去……”左端佑看了那边一眼,片刻,点头道,“也是,你们胜了,要接收延州了吧……”
“不一定啊。”院落的前方,有一小队的卫士,正在雨里集结而来,亦有车马,宁毅偏了偏头,看着这些人的聚集,“已经打赢了,拼了命的人当有休息的时间。”
他说道:“……该是肮脏的阴谋诡计上场的时候了。”
听着宁毅的话,老人微微的,蹙起眉头来……
七月,黑旗军踏上返回延州的行程,西北境内,大量的西夏部队正呈混乱的态势往不同的方向逃亡、进发,在西夏王失联的数天时间里,有几支部队已经退回横山防线,一些军队固守着打下来的城池。然而不久之后,西北酝酿许久的怒火,就要因为那十万大军的正面溃败而爆发出来。
距离整个西夏南侵事件的消弭,或许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要走。小苍河中,那最大的反逆之人也在黑旗军的胜利之后出山,往延州而来,七月中旬,已经接近应天府的新皇系统,收到了西北传来的这个消息。在当庭弑杀武朝国君的一年以后,反叛的一万武瑞营在西北那样混乱的环境里挥出了一刀,这一击,击溃了整个西夏的举国之力。
天下将倾,方有群魔乱舞。最为混乱的年代,真的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