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广漠而悠远。
广阔的夜色下,汇集达十万人之多的巨大碾轮正在崩解破碎,大大小小、斑斑点点的火光中,人群无序的冲突激烈而庞大。
亥时,最大的一波混乱正在西夏本阵的营地里推散,人与战马混乱地奔行,火焰点燃了帐篷。质子军的前列已经凹陷下去,后列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雪崩般的溃败便在人们还摸不清头脑的时候出现了。一支冲进强弩阵地的黑旗队伍引起了连锁反应,弩矢在混乱的火光中乱飞。尖叫、奔跑、压抑与恐惧的气氛紧紧地箍住一切,罗业、毛一山、侯五等人奋力地厮杀,没有多少人记得具体的什么东西,他们往火光的深处推杀过去,先是一步,而后是两步……
铁甲的战马被驱赶着进入营地之中,有的战马已经倒下去,秦绍谦脱下他的头盔,掀开甲胄,操起了长刀。他的视野,也在微微的颤抖。前方,黑旗士兵扑击向敌方的阵列。
负责放热气球的两百余人的骑队穿过了重重溃兵,穿插而来。
从黑暗里扑来的压力、从内部的混乱中传来的压力,这一个下午,外围七万人仍旧未曾挡住对方部队,那巨大的溃败所带来的压力都在爆发。黑旗军的进攻点不止一个,但在每一个点上,那些浑身染血眼神凶戾疯狂的士兵仍旧爆发出了巨大的杀伤力,打到这一步,战马已经不需要了,后路已经不需要了,未来似乎也已经不必去考虑……
夜色之中,晚会到达了高潮,然后朝着几个方向扑击出去。
由有序变无序,由压缩到膨胀,推散的人们先是一片片,逐渐变成一股股,一群群,再到最后散碎得星星点点,点点的火光也开始逐渐稀疏了。偌大的董志塬,偌大的人潮,亥时将过时,风吹过了原野。
……
原野上响起狼嚎了。
血腥气息的扩散引来了原上的猎食动物,在边缘的地方,它们找到了尸体,群聚而啃噬。偶尔,远处传来人声、亮起火把,有时候,也有野狼循着人身上的血腥气跟了上去。
方圆十余里的范围,属于自然法则的厮杀偶尔还会发生,大拨大拨、又或是小群小群的溃兵还在经过,周围黑暗里的声音,都会让他们变成惊弓之鸟。
外围的溃败之后,是中阵的被突破,而后,是本阵的溃散。战阵上的胜负,常常让人迷惑,不到一万的军队扑向十万人,这概念只能粗略想想,但唯有锋线厮杀时,扑来的那一瞬间的压力和恐惧才真正深刻而真实,这些逃散的士兵在大致知道本阵混乱的消息后,走得更快,已经不敢回头。
罗业与身边的两名同伴互相搀扶着,正在昏暗的原野上走,右边是他麾下的弟兄,叫做李左司的,左边则是途中遇上的同行者毛一山。这人老实憨厚,呆呆傻傻的,但在战场上是一把好手。
西夏军队溃败的时候,他们一路追着杀过来,有些人力气耗尽,留在了路上,但少数的人还是循着不同的方向一路追杀他们最终被甩开了。意识到周围没什么人的时候,罗业站了一会儿,终于开始往回走,三个血人,没有多少交谈地彼此搀扶。罗业口中唠叨:“没事吧,没事吧?不能停,不要停,这个时候要撑住……”
他一直在低声说着这个话。毛一山偶尔摸摸身上:“我没感觉了,不过没事,没事……”
“不要停下来,保持清醒……”
“我们……赢了吗?”
“不知道啊,不知道啊……”罗业下意识地这样回答。
他们一路厮杀着穿过了西夏大营,追着大群大群的溃兵在跑,但对于整个战场上的胜负,确实不太清楚。
道路之上,找了个快要熄灭的火把,吹一吹撑着往前走。路上有血腥的气息,地下有尸体,他们将那火把放过去看,不一会儿,找到了两个负伤的同伴,他们背靠背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样,但罗业试探出他们还有气,啪啪的甩了他们每人一个耳光,然后拿下身上的一个小皮囊。
“不能睡、不能睡,喝水,来喝水,一小口……”
“你身上有伤,睡了会死的,来,撑过去、撑过去……”
然后是五个人搀扶着往前走,又走了一阵,对面有悉悉索索的响声,有四道身影站住了,然后传来声音:“谁?”
“华夏……”
“二一二一二,毛……”开口说话的毛一山报了队列,他是二团一营二连一排二班,倒是颇为好记。这话还没说完,对面已经看清楚了微光中的几人,响起了声音:“一山?”
“啊?排、排长?侯大哥?”
那四个人也是搀扶着走了过来,侯五、渠庆皆在其中。九人汇合起来,渠庆伤势颇重,几乎要直接晕死过去。罗业与他们也是认识的,摇了摇头:“先不走了,先不走了,咱们……先休息一下……”
临近深夜的风声呜咽而过,荒原之上,一阵阵的血腥气,几人弄来些枯草柴火,将不远处能找到的死西夏兵身上的衣服也扒了两件,升起篝火,同时烧水,用身上带着的伤药给渠庆包扎,接着又给其它人陆续艰难地包扎起来。
九人此时都是强撑着在做这件事了,一面缓慢地伤药、包扎,一面低声地说着战局。
“胜了吗?”
“你们追的是谁?”
“西夏王?你们追的是李乾顺?我好像也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惜了,没砍下那颗人头……”
即便是这样的时刻,罗业心中也还在惦记着李乾顺,摇头之中,颇为遗憾。侯五点头:“是啊,也不知道是被谁杀了,我看追出来那一阵,像是胜了。是谁杀了西夏王吧?不然怎么会跑……”
篝火燃烧,这些话语细细碎碎的你一言我一语,陡然间,不远处传来了声音,那是一片脚步声,也有火把的光芒,人群从后方的土丘那边过来,片刻后,互相都看见了。
那不是黑旗军,火把的光芒里看着便是西夏的军队,虽然在视野当中有些狼狈,但这些人的身上没有多少伤痕,他们未曾沾血,足有二三十之众。双方一见到,对方便在那边停了下来,前方十数人持着长矛,也有人拔出了腰刀。
这边,没有人说话,一身鲜血的毛一山定了片刻,他抓起了地下的长刀,站了起来。
风吹过这一片地面,火焰燃烧着,拉长了那沉默而可怖的身影,随后是罗业,他站起来,嘴角还微微的笑了笑。接着,火堆边的人陆续缓缓起身,九道身影站在那里,罗业扬起了刀。
“要交待在这里了。”罗业低声说话,“可惜没杀了李乾顺,出山后第一个西夏军官,还被你们抢了,没意思啊……”
“啊……”侯五看着前方,心不在焉,“这里不还有一个吗?让给你怎么样?”
“呵,我……呃……”他正要说点什么,旋即愣了愣,视野那头,二三十人缓缓的后退,然后拔腿就跑。
“……”
篝火边沉默了好一阵。
“呵呵……”
“哈哈……”
声音响起来时,都是虚弱的笑声:“吓死我了……”
“你说,我们不会是赢了吧?”
“看起来像是啊……”
“哈哈哈哈孬种!”
摇曳的火光中,九道身影站在那儿,笑声在这原野上,远远的传开了……
原野的四处,还有类似的人影在走,原本作为西夏王本阵的地方,火焰正在渐渐熄灭。大量的物资、辎重的车辆被留下来了,疲惫到极点的军人仍旧在活动,他们互相帮忙、搀扶、包扎伤势,喝下些许的水或是肉汤,还有力量的人被放了出去,开始四处寻找伤员、失散的士兵,被找到、互相搀扶着回来的士兵得到了一定的包扎救治,互相依偎着倚在了火堆边的物资上,有人不时说话,让人们在最疲惫的时刻不至于昏睡过去。
子时过去了,然后是丑时,还有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也有稍稍休息的人又拿着火把,骑着还能动的、缴获的战马往外巡出去。毛一山等人是在丑时左右才回到这里的,渠庆伤势严重,被送进了帐篷里医治。秦绍谦拖着疲惫的身躯在营地里巡逻。
再度歇息下来时,罗业与侯五等人才相对着说了一句:“我们胜了?”
晨曦初露,寂静的营地里,人们还在睡觉。但就陆续有人醒来,他们摇醒身边的同伴时,还是有一些同伴昨晚的沉睡中,永远地离开了。这些人又在军官的领导下,陆陆续续地派了出去,在整个白天的时间里,从整场大战推进的路途中,寻找那些被留下的死者尸体,又或是仍旧幸存的伤者痕迹。
……
靖平二年七月初一,黄昏时分,董志塬上,有一支三千多人的军队在列阵,大战已经停下来了,一具具尸体在旁边摆放开去,密密麻麻的占满了视野。
身材高大的独眼将军走到前方去,一侧的天空中,云霞烧得如火焰一般,在广袤的天空中铺展开来。沾染了鲜血的黑旗在风中招展。
他对此说了一些话,又说了一些话。如火的夕阳中,陪伴着那些死去的同伴,队列中的军人肃穆而坚定,他们已经历旁人难以想象的淬炼,此时,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伤势,对于这淬炼的过去,他们甚至还没有太多的实感,唯有死去的同伴愈发真实。
没有人能不为自己的生存空间付出代价,他们付出了代价,许多甚至也付出了生存本身。
相对于之前李乾顺压过来的十万大军,铺天盖地的旌旗,眼前的这支军队小的可怜。但也是在这一刻,即便是满身伤痛的站在这战场上,他们的阵列也仿佛有着冲天的精气狼烟,搅动天云。
董志塬上的军阵陡然发出了一阵吼声,吼声如雷霆,一声之后又是一声,战场上苍古的军号响起来了,顺着晚风远远的扩散开去。
这是祭奠。
这一天的原野上,他们还未曾想到庆祝。对于勇士的离去,他们以呐喊与号声,为其开路。
无数的事情,还在后方等待着他们。但此时最重要的,他们想要休息了……
西北各地,此时还整处于被称为秋剥皮的酷热当中,种冽率领的数千种家军被一万多的西夏军队追赶着,正在转移南进。对于董志塬上西夏大军的推进,他有所了解。那支从山里突然扑出的军队以火器之利突然打掉了铁鹞子。面对十万大军,他们或许只能退却,但此时,也总算给了自己一点喘息之机,无论如何,自己也当威胁李乾顺的后路,原、庆等地,给他们的一些帮助。
这支弑君军队,颇为强悍,若能收归麾下,或许西北形势尚有转机,只是他们桀骜不驯,用之需慎。不过也没有关系,即便先谈合作共谋,一旦西夏能被赶跑,种家于西北一地,仍旧占了大义和正统名分,当能制住他们。
东北面,在收到铁鹞子覆灭的消息后,折家军已经倾巢而出,顺势南下。领军的折可求感叹着果然是逼急了的人最可怕他之前便知道小苍河那一片的缺粮境况预备摘下清涧等地做胜利果实。他先前确实害怕西夏军队压过来,然而铁鹞子既然已经覆灭,折家军就可以与李乾顺打打擂台了。至于那支黑旗军,他们既然已取下延州,倒也不妨让他们继续吸引李乾顺的眼光,只是自己也要想办法弄清楚他们覆灭铁鹞子的底牌才好。
弑君之人不可用,他也不敢用。但这天下,狠人自有他的位置,他们能不能在李乾顺的怒火下幸存,他就不管了。
小苍河,年轻人与老人的辩论仍旧每天里持续,只是这两天里,两人都有些许的心不在焉,每当这样的状态,宁毅说的话,也就愈发肆无忌惮。
“……如今小苍河的练兵方法,是有限制,我们所在的位置,也有些特殊。但若如左公所说,与儒家,与天下真打起来,白刃见血、针尖对麦芒,办法也不是没有,要是真的全天下压过来,你们不惜一切都要先干掉我,那我又何必顾忌……譬如说,我可以先平均地权,使耕者有其田嘛,然后我再……”
“……我要打的核心,是情理法!只有情理法三个字的顺序,是儒家的最大糟粕……没错没错,您说的没错,但世道若再变,理字必得居先……呃,你骂我有什么用,我们讲道理啊……”
老人又吹胡子瞪眼地走了。
走到院子里,夕阳正火红,苏檀儿在院子里教宁曦识字,看见宁毅出来,笑了笑:“相公你又吵赢了。”却见宁毅望着远方,还有些失神,片刻后反应过来,想一想,却是摇头苦笑:“算不上,有些东西现在说是胡搅蛮缠了,不该说的。”
他望着太阳西垂的方向,苏檀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再打扰他。过得片刻,宁毅吸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摇着头似乎在嘲弄自己的不淡定。想着事情,走回房间里去。
传讯的骑兵,此时已经在数百里外的路上了。
青木寨,肃杀与沉闷的气氛正笼罩一切。
东南数千里外,康王府的队伍北上应天。这沉默的天下,正在酝酿着新皇登基的庆典。
雷鸣将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