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顿时老泪纵横。
曹操赶忙劝慰,而荀彧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他万万没想到,家族在颍川设置的粥棚,全是摆设,丝毫没有救济流民。而他身为荀氏的高层,几乎从不去管理此等小事,竟然一无所知。
老妪消停后,冷哼道:“那些伪善的士族,一句话都不能信。说是尊老爱幼,结果就只是随便给些吃食,然后就把我们轰走。而刘玄德刘皇叔,才是真真正正的心系万民!他给我们三日肉粥后,还给予我们一份能够自给自足的工作,让我们得以靠干活养活自己。”
“你们知道这有多重要吗?我们也不想到处跪着乞讨!我们更不想每次走到陌生的州郡都被当地人嫌恶地瞪着!”老妪大声说出了心声,“我们只有在江夏,才终于有尊严地活着!”
“说的好,大娘!”四周传来喝彩之声。
“对!寄人篱下真难受,到处乞讨岂为人?刘皇叔让我做事养活自己,这才是大仁大义大智大慧!”一名儒生举起手中的画笔,“我一定回去多多绘画曹操与蔡夫人的龌龊之事,多连载,多更新,报答刘皇叔!我要用我的方式,辅佐他夺得天下!”
曹操顿时盯住了这货,他发现这个混蛋书生,就是近期火爆荆襄的《曹操与蔡夫人二三事》的画师!
那些宣纸传单上的小污图,几乎变成了一个产业,很多襄阳的黑市商人都偷偷跑到江夏城来进货,据说价值不菲,日入斗金。
“我们都是流民,本来所奢求的就不多,何况刘皇叔顿顿都给肉粥管饱,他花这么多钱养活我们,我们可不能做白眼狼!”又有一名工匠路过,坚决维护刘备,“这个世道,如此艰难,我们在所有州郡都被驱赶甚至是追杀,唯有皇叔收容了我们,还给我们重建家园的机会,我一辈子都愿为皇叔赴汤蹈火!”
“若不是皇叔不募兵,咱早就去为他征战曹操和刘表两个奸贼了!”
“是啊,都怪那两头孽畜,一直在趁火打劫皇叔给咱们准备的粮食和冬衣。”
“狗曰的曹操,怎么就没死在宛城?都怪那张绣无能!”
曹操面如土色,只觉得偏头疼又有发作的迹象。
已经多少年不曾有人这般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了?
可偏偏,他都无法反驳,因为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亲手所做。
“你咋不骂曹贼和刘贼?”有人忽地询问曹操。
程昱和荀彧,慌忙高举曹操的胳膊,带着他一起狂骂:“天诛曹贼!地灭刘贼!天诛……地灭……”
不知多久后,待所有人离去,曹操才艰难地挪着步子,跟程昱和荀彧一起,走到了一个僻静处休憩。
“刘备,居然如此得人心,果然应该批量造纸!”程昱咬牙切齿,十分严肃地提醒曹操,“主公,我们该学习他这一招,印刷海量的宣传物,散播给所有百姓,把他们都忽悠得深信不疑。”
荀彧蹙眉,瞥向程昱:“仲德觉得,一切都是虚假的?是刘备在骗人?”
“当然!”程昱冷笑,“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妪,还需要上街打扫,做重体力活,如何谈得上尊老爱幼?但她居然甘之如饴。这便是被刘备给忽悠瘸了!”
“我们应当揭穿其中的猫腻,让所有人意识到刘备这个虚伪的小人在骗人!她本该颐养天年,由儿女供奉,这才是儒家正统,才是仁义君子的典范!”
程昱声嘶力竭地固执己见。
荀彧却是忽地道:“诚然如此,但……倘若她的儿女已经没了呢?无人赡养的老人,又该如何生活?”
程昱一怔。
荀彧喟叹:“仲德,你所说的都是理想状况,但兵荒马乱的大争之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属常见。而这种失去依靠的老人,倘若在我们治下,下场又会如何?”
程昱脸色一僵,忍不住冷冷凝视对方:“文若,是对我将死人做成军粮的无奈之举,有所异议吗?”
荀彧凝视对方:“应急之举,何谈对错?我不是迂腐之辈,在道德底线和让士兵活命之间,我更偏向你的做法。”
程昱神色略缓,但他又听到荀彧漠然说道:“然而!以死人充饥,和,将活人变成死人再充饥,却是两码事!仲德,我且问你,倘若那老妪在你治理的郡县,她,会变成士兵的口粮吗?”
“我……”程昱面红耳赤,却是无从狡辩。
因为她既无儿女供养,那最终多半是冻饿交加而死,结局便已注定。
他,程昱,不可能浪费粮食去救她的,毕竟他是极致的实用主义者,哪怕死人都要利用起来充当军粮,岂会将宝贵的粮食分给老妪?
荀彧涩然苦笑:“但那老人,在江夏城里活得很好,面色红润,笑得格外开怀。刘备,能令她活下来!他虚伪吗?怕是不见得。我虽然效力于丞相,但也不得不赞刘备为至诚君子。”
“你……”程昱怒目瞪视着他,却是终于无话可说。
曹操起身,没有参与二人的争辩,直截了当地道:“走,去瞧瞧刘备的集中供暖地。我觉得夕阳西下,天有些冷了,倘若那营地供暖不行,我们得找巳蛇安排个暖和的地方。总不能曹魏的主公和谋士,来到江夏城的第一夜,就冻死街头吧?”
“遵命。”程昱荀彧都无意见,跟随其后。
刘备的江夏巨城,已是令他们大受震撼,而所见的仅是冰山一角。
对于接下来的探索,他们都是忧心忡忡。
没多久,他们就步行跋涉到了集中供暖处——一座临时搭建的砖房,糊墙的泥巴都尚未干涸,但连带着曹操、郭嘉、程昱和荀彧在内,共有十人入住。
巳蛇就在此处等他们。
一见到曹操,他恭敬上前,笑道:“曹老,我利用权限,又安排了三个我方的暗探,与你们同住。另有三个是新来的流民,面黄肌瘦,不可能对你们形成威胁。”
暗探们纷纷上前,激动地朝着曹操行礼:“丞相!”
“叫我曹老就好了。”曹操摆摆手,若有所思地看向砖房中唯一的奇怪东西,“这个铁炉,就是取暖的东西?还有这些铁皮圆筒是何物?”
巳蛇忙解释道:“这是刘备设计的特殊铁炉,名曰——蜂窝煤炉,必须得使用一种特制的蜂窝煤。而这些铁皮圆筒是用来搭建一套通风管道的,可以将煤烟都导向房子外,避免石炭中毒。”
程昱上前,观察着铁皮管道,脸色微微变化:“这些铁皮竟能被打造得薄如蝉翼?他们的钢材,质量真是太好了。换做生铁,根本不可能打得这么薄!”
荀彧颔首,十分赞同:“生铁易碎,延展性差,重锤下去,三五下就会出现很多破洞。从这薄薄的铁皮来看,刘备的炼钢之法,必定十分先进。我们……又在一个地方落伍了。”
曹操轻叹:“来到江夏城才发现,我们繁华的许都竟是脏乱差的小破城,我们自诩的百炼钢,居然远远不如刘备用来打造铁炉的普通钢材。”
“主公勿要多虑,一些奇技淫巧罢了。”程昱自信地道,“我们只需搞一些成品回去,半年左右即可仿造。”
“怕是极难,未必做得到。”荀彧却又给程昱泼了一桶冷水,“仲德,刘备既然肯将如此重要的钢材民用,拿来给灾民建通风管,可见早已批量制造,而且丝毫不介意被我们的探子得知。那他多半就是不怕仿造,不怕泄密。”
“确实!”巳蛇作为江夏城的曹魏谍网统领,自然有过人之处,立刻接过话茬,“不瞒诸位,我们一直在试图窃取刘备的炼钢之术。但他们对此却管制得极严,也从不招募流民参与核心技术,最多只是让流民负责搬运。他们所用的,全都是家世清白的徐州人和青州人,多都来自与刘备亲善的几个大族。”
曹操颔首:“继续打探。炼钢之法对我们一统天下的大业极其重要,事成之后,我会晋升你至少两级爵位。”
“遵命,主……老曹!”巳蛇一口答应,心里却犯嘀咕,并不抱持多少希望。
待入夜时,天气骤冷。
巳蛇便撸起袖子,将一块蜂窝煤丢入炉内,用火折子将其点燃。
熊熊的炉火,很快就在铁炉内哔哔啵啵地烧起来,将炉子烧得通红。
很多外出做事的流民们,也都纷纷回到了他们的取暖营地,开始围绕着火红的炉子,载歌载舞。
听到屋外各处传来的歌声,所有人都能够清晰地听出其中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荀彧再次沉默,只是怔怔地看着火苗出神。
三名暗探和三个流民,也都围绕着蜂窝煤炉,感受着它的阵阵热浪,只觉得浑身舒畅。
程昱则是惊叹于蜂窝煤和火炉的效果,忍不住说道:“石炭,我们也曾经收集了很多,但多都很难点燃,而且往往味道十分刺鼻。刘备……刘皇叔这里却是与众不同。这蜂窝煤用火折子随便炙烤一下,就能很快烧着,而且烧得如此之旺,真是奇也怪哉。”
其中一个流民,将陶碗和其中冻得凝固的肉粥,一起放置在火炉上,很快就重新煮沸,他笑着道:“老哥说话文绉绉的,挺有文化呐。但其实并不奇怪,我最清楚了!”
“哦?莫非蜂窝煤就是阁下发明的?”程昱笑着调侃。
那个流民苦笑:“别逗,我有这本事的话,早就是齐王的座上宾了。他在城内的招贤榜,一直张贴在最醒目处,求的便是能够改良工艺的大匠。”
“最后还是刘琦大匠出手,改造了打造蜂窝煤的生铁模具,才让蜂窝煤更易制造。”另一个流民插嘴。
众人不由惊奇。
“刘琦?那个被视为豚犬的刘表嫡长子?”曹操大奇。
“他俩啊,父子阋墙,早就分道扬镳啦!”第三个流民绘声绘色地讲述起刘表家的八卦,“江夏本地人都告诉我们说:刘琦老早就逃来此地避祸了,还是那远在幽州的齐王军师诸葛亮给出的主意,说是‘重耳在外而安’!因为他是嫡长子,按照儒家的死板规矩,有继承权。”
“但刘表老贼,不配当人父,活脱脱一条老狗,他嫌弃刘琦大匠不成器,不懂得治国安邦,于是想废长立幼,扶植幼子刘琮。蔡夫人你们认识吧?我这里有她的春宫图……”
“咳咳,这个还是算了。”曹操赶忙摆手,因为他知道那是一副《曹操与蔡夫人二三事》。
流民笑笑:“老哥挺腼腆,也罢。反正蔡夫人想做吕后,让刘琮做傀儡荆州牧,于是派蔡瑁暗杀刘琦!蔡瑁你认识吧?我这里也有他的春……”
“咳咳咳咳!老弟,说正事!”曹操满脸黑线,他知道那必定是一本《蔡瑁与蔡夫人不得不说的故事》,心里不由暗恼:刘备这货怎么专门抓着蔡夫人造黄谣?也太欺负人家妇道人家了。
“行吧行吧。”流民讪讪收回袖子里珍藏的印刷画稿,接着道,“蔡瑁出马,试图暗杀刘琦,刺客一波接一波。”
“幸亏齐王仁慈,派人暗中救护,才让刘琦安然无恙。”流民耸耸肩膀,“后来,齐王还让神医华佗治好了刘琮的痼疾,而刘公子投桃报李,将他的匠人才能发挥出来,帮助齐王设计了蜂窝煤炉和蜂窝煤模具。这也是一个慧眼识英才的故事啊!”
荀彧感慨:“刘备还真是知人善用。刘琦素来被视为豚犬,人人都认为他暗弱无能,却未曾想,此人有这种独特才能。”
“那是当然!齐王是天上星宿下凡,注定要为汉室再兴三百年国运的!”流民们纷纷热情洋溢地赞颂。
程昱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话。
荀彧微微颔首,却也阖上了嘴巴,没有再吐露半个字。
曹操默默凝视着荀彧,忽地问;“文若,莫非你也想如那八百名探子般,弃我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