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屏息凝神,郭嘉、程昱和荀彧等人,也是紧蹙双眉,都在等待这个代号巳蛇的暗探,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
那可是千人级的暗探潜伏啊!!!
搁在以往,任何一座处于战事前沿的城市,基本都是完全封闭,严防死守,杜绝任何陌生人潜入。
毕竟,一旦有一支百人级的精锐潜伏进去,攻城时抢夺城门,或者煽动流氓地痞闹事,都会酿成弥天大祸。
曹操本来将这一支暗探,当做奇兵的。
而他这一回之所以打定主意要来江夏城逛逛,也正是觉得有他们在城中,接应自己轻而易举。
暗探首领巳蛇,苦笑不已:“咱们招募的暗探,水平良莠不齐,较为混乱。很多,都是临时从流民中拉入伙的。但由于暗探身份敏感,且情报价值颇高,算是很能赚钱,所以往往也不必担心其忠诚度。”
“但是……”
巳蛇说出了一番令他们目瞪口呆的话:“来到江夏城后,那些贪财加入的低级别探子,忽地发现在江夏城只需凭双手劳作,就能生活得很好,而且收入稳定,未来有盼头,他们就动摇了。而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是:他们发现完全可以将自己的家人也喊到江夏城,一起赚钱,一起生活,一起安居乐业。”
“后来,果然,刘备接纳了所有人,江夏城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岔子,肉粥供应也没有一日暂停。”巳蛇叹息,“于是,那些咱们临时招募的暗探,就纷纷投靠了刘备。有些良心的,只是在某个雨夜或清晨,默默地消失在联络点,再也没有回来。可那些丧尽天良的,却是转头就向刘备的影卫出卖了咱们暗探的消息,还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带路!真是把我们气炸肺了!”
“于是,咱们的谍网人人自危,很多兄弟都被逼无奈,只能暗自潜藏,不敢互相联络,生怕自己的上司或下线,已经叛变投敌了。”巳蛇苦笑不已,“最终值得信赖的,还是只有咱们颍川和许都派来的好兄弟。”
程昱紧皱双眉:“所以说,最终剩下的人大约有多少?”
“一百五十多个吧。”巳蛇不假思索地道。
众谋士们憋屈得恨不得破口大骂。
这货报功劳时,说得天花乱坠,把一千个暗探的名单搞得十分真实,煞有介事,因此受到丞相的重重嘉奖。
谁能想,一来到江夏城,立刻就穿帮了。
程昱、郭嘉压根不信他的鬼话,纷纷冷笑起来。
程昱冷哼着质问:“你所谓的一千个暗探,该不会从头到尾都只有百来个吧?”
“吃空饷,固然是军中常态,但你连谍网都吃空饷,未免太猖獗了!”郭嘉冷冷提醒他,“我所接触过的最烂的军队,也最多是三千人编制里有两千人不存在,但起码还有一千多人可用。可你倒好,就一百五十人,竟敢吹嘘成千余人,有些过分了吧?!”
巳蛇冷汗涔涔,但他很快就稳定心神,苦笑道:“我的家人都在许都,丞相一言就可以决生死,我岂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而且……我报告的一千多人中,实际上吃空饷的虚假名额一共是103个,我都有记账的,回头就给丞相检查!其余人,都是实打实的大活人啊,他们的资料和身份都可查。”
为了保命,他索性自曝了。
这下子,曹操震惊了,三个谋士也目瞪口呆。
巳蛇话语的可信度,瞬间飙升。
因为他既然承诺了会给账本,那就基本上不可能编一个马上就能戳穿的拙劣谎言。
“难道……”
曹操难以置信地问:“刘备的江夏城,对我们的暗探,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他们宁愿在此地归隐田园,做个小市民???”
巳蛇涩声道:“没本事的普通探子,贪恋刘备给的安家政策,垂涎做工奖励的肉粥和米粮,对江夏很快就有了极强的归属感,有本事的高级暗探,在权衡利弊后,觉得留在江夏施展才华能更快成为富家翁,于是……弃我们如敝履。就连我在此地新纳的小妾,都跟着刘备的人跑了……”
曹操大怒:“这些杂碎!”
荀彧拧紧双眉,低低提醒曹操:“丞相,若巳蛇统领所言属实,我们应当尽早撤离。那九百多名暗探,都是对您的相貌和特征了若指掌。他们叛变后,最危险的反倒成了我们。”
“嗯……稍安勿躁。”曹操却愈加好奇,甚至是被激起了叛逆心,“我倒想留下来瞧瞧,看看为何我们的探子能够被刘备给骗走!”
郭嘉苦笑:“刘备恐怕根本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九百多探子被他骗走了,这才是江夏城最恐怖的地方。”
正说着,远处忽地有一名医馆学徒,带人朝着他们这桌走来。
赫然就是先前给郭嘉看病的熟人。
巳蛇赶忙起身,佯装跟他们不熟:“咳咳,我所说的各种在江夏城居住的注意事项,都背熟了吗?今晚切记要去营地统一供暖,否则天寒地冻,你们的身子骨熬不住,尤其是你,病痨鬼!”
“医官大人,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巳蛇扭头,又十分谄媚地朝着那名学徒躬身,“咱们到隔壁街吃茶吧?我请客!这桌的流民咳疾很重,咱们别被感染了。”
那名学徒温和笑笑:“我正是为他们而来。”
曹操等一众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莫非暴露了?
学徒伸手一指郭嘉,正色道:“此人的伤寒之症,颇为稀奇古怪,我师父华佗近期应齐王刘备殿下之邀,在着手撰写一部关于时疫和伤寒的医术。齐王承诺,一旦成书,起码印刷两万本,免费发放给齐王治下的所有大夫。你知道这意味着啥吗?”
“我滴龟龟!”巳蛇震惊地道,“华佗神医要流芳百世了!这可是济世救人的大功德啊!”
学徒大笑,脸上露出尊崇的神色:“一来是我师父医术精湛,活人无数,深受认可;二来感谢齐王殿下仁心仁德,愿意为传播医术而慷慨解囊。二圣在世,百姓们有福喽!”
巳蛇赶忙一阵吹捧。
学徒便接着看向郭嘉,笑道:“我今日撞见这位先生,发现他的病很典型,很独特,或可成为师父写书的参考。所以,我来提供一个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选择:我们免费为他诊治,提供药材,他则作为师父的参考病例,你们看如何?”
郭嘉本能就欲谢绝。
毕竟,他身为曹操的军师祭酒,身份特殊,必定有很多人能够认出,而且华佗作为刘备十分看重的神医,长期在徐州开馆授徒,必定会有糜威的谍报影卫照看,很容易被人识破。
可是,他很快反应过来:没有拒绝的理由啊!一个病痨鬼说自己不想活?不像被华佗免费救治?那立刻就要被怀疑。
这时候,曹操激动地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是华神医的邀请,还不快同意?你这小子,是高兴得迷糊了吧?这还犹豫啥?”
郭嘉看到曹操真心的表情,心里一暖,也赶忙顺水推舟:“当然,只是我这病多少年了,病根深种,所谓伤寒之症,仅是发作的表象罢了。我怕万一华佗大夫治不好,会砸了他的招牌。要不,我们悄悄默默地走,别让他人知晓。我不能让恩人因我蒙羞!”
毕竟是顶级智力的谋士。
郭嘉急中生智,立刻找到一个完美的理由,能避开所有眼线耳目。
学徒大喜,感慨道:“阁下真是大善人呐,如此知恩图报,真是难得!行吧,我做主同意了,跟我走吧。”
郭嘉便起身,默默跟在对方身后。
“小郭,我们以后还在集中供暖的地方汇合。”程昱高声嚷嚷。
“好咧。”
待郭嘉离去后。
巳蛇忧心忡忡地问:“丞相,郭军师他……”
“叫我老曹就好了。”曹操觉得人多眼杂,摆摆手,“以后都别叫丞相,管事大人。”
“好的,曹老!”给暗探统领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真的叫老曹。
“也行。”曹操起身,拍拍对方的肩膀,看向他绿光环绕的脑袋,“小伙子,要坚强啊。”
巳蛇点点脑袋,记下他们的集中取暖地址,便步履匆匆离开了。
但很快,一批忠诚度极高,绝不会叛变的高级暗探,被巳蛇调集到曹操附近,帮忙照料。
曹操、程昱和荀彧,干脆直接前往集中供暖地。
他们仨忍不住东张西望,并不惧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因为其他第一次赶到江夏城的难民,也都倍感新奇地到处打量,问来问去,他们若是低着脑袋走路反倒格格不入。
“江夏城里人这么多,但居然……十分干净?”曹操的第一反应便是:好整洁的城市!
这可是已经收纳了五十多万难民的大城市啊,而且多数人都是外来的流民,是被士族们鄙夷的泥腿子贱民,他们居然不到处胡乱地拉撒?街头巷尾,都看不到任何粪便。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缘由。
一名流民打更人敲着锣路过,口中嚷嚷着各种提醒: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齐王提供集中供暖,请勿私自生火!”
“严禁乱拉乱尿!请在附近寻找公共茅房!齐王已在城内修建2000个公共茅房,你附近300米内必有一个!若有违规者,会被惩罚挨饿一日,鞭子十下!”
“咳咳,另外……若是今日无事,可去东城区桃花苑勾栏听曲,当然,这个可不是齐王提倡的,特此声明!”
四周一片哄笑。
曹操又看到一批流民,提着大簸箕和木桶,对目之所见的各种垃圾,进行快速处理,然后提醒所有乱扔的新来流民,注意别犯法,否则很可能被逐出江夏城。
“双管齐下,难怪干干净净。”程昱不由忧心忡忡,“如此严防死守,难怪我们期待的大疫始终没有到来。这座江夏城,半点没有脏乱差的迹象,反倒是蒸蒸向上,人人眼中都有光。这个刘备,内政居然如此厉害!”
荀彧眼眸深邃,他以往的关于百姓和城市的想法,被刘备的雄城给彻底颠覆了。
“我忽地懂了,为何我们的暗探都愿意投奔刘备,不愿意再从事探子的工作。”荀彧叹息,“如果能在这样一座漂亮的城市中安居,不为食物发愁,又有谁肯颠沛流离刀口舔血?”
曹操默然。
程昱不语。
他们都自诩是内政能手,但在江夏这座奇迹之城面前,人人都自惭形秽。
曹操瞥见迎面而来的流民,居然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妪,不由讶异,冷哼道:“这刘备,还真是虚伪。说是仁德,结果居然强迫这种应该颐养天年的老人劳作!”
程昱便立刻上前,垂手询问道:“大娘,您这是什么工作啊?”
“哦,新来的流民啊。”老妪那仿佛枯萎树皮的脸颊上,挤出一个瞧着有些瘆人的笑容,但慈祥之意却十分清晰,“齐王恩德,准许我做简单的扫街工作,让我得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真是大好人啊。”
程昱旁敲侧击:“是吗?他让您干这种脏活累活,每日给您多少工饷?”
“每月,给我一大块腊肉和两小袋麦面哩。”老妪笑开了花。
“就这?”曹操格外不解,没想到就这么点东西,就需要付出一个月的劳作,刘备简直是刘扒皮啊!
老妪见到他们对刘备流露不满,顿时板起脸来,怒斥道:“我瞧你们也是流民,怎的如此贪心?这东西已经很多了好吗?别忘了,我们是人憎狗嫌的流民!再说了,这可都是额外给的,我们的吃喝住都是刘皇叔全部包揽,还有啥可奢求的?”
“想当初,我们全家路过豫州时,曹操那奸贼的狗官,可是直接拿长矛撵我们走的。连一碗糟糠都不肯施舍,我们只能啃树皮。我的一个儿子就是在颍川观音土吃多了,最终暴毙而亡的!我呸!当地的荀氏号称慈善大族,嘴上说特别尊重我们老人,结果就是施舍几碗稀得能养鱼的清汤寡水!我那可怜的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