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两汉的名士们,之所以想不到以工代赈。
最主要缘由是百姓们徭役太沉重,官员们随意一道命令,就能白嫖百姓们的劳力,甚至将他们如牛马般驱役。
什么以工代赈?
给大汉效力,那是你们百姓的荣幸!
上工就完事了,甭想拿到一枚五铢钱。
他们对不给钱习以为常了,也就从未想到赈灾时给工钱的可能性。
庞统带着一众曹仁派来的老兵,跟着流民的人群慢慢往前挪,终于在一日夜的步行后,来到了江夏城下。
他的一个小厮忍不住揉着浮肿的腿,抱怨连连:“这些流民,明明饿得皮包骨头,肚皮也一直咕咕叫,居然能够整宿整宿地赶路,真是疯了。”
庞统苦笑:“或许……是因为绝望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念想吧。”
他忍不住想:这些流民,给一口饭就甘愿效忠他,倘若真的能够消化掉,必是一股极为忠诚的力量。将来一旦我们攻城,他们肯定坚决地站在刘备那边,只需刘玄德振臂一呼,立刻就能有百万军民效死,何其恐怖!
“只是……”庞统拧紧双眉,陷入沉思中,“这个江夏城,真的能够消化掉如此庞大的流民群?就算是储量富足,可他哪来这么多工作?”
一念至此,庞统迫不及待地想入城瞧瞧刘备的底蕴。
正寻思着,人群一阵喧闹,庞统注意到很多流民的眼睛都变得炙热起来,甚至燃起了丝丝的贪婪战意。
竟是有十辆装满补给品的大车,浩浩荡荡地朝着江夏城行驶。
当看到车上满载的东西时,就连庞统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只见一排排的腊肠腊肉,迎风摇摆,甚至能够闻到它们散发的肉香。
然后是堆叠的大小米,白光光,黄澄澄,煞是诱人。
没等流民们起心思,就看到粮车旁除了护卫的军士,还有一些同样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帮着嚷嚷:
“流民兄弟们,勿要焦急!”
“这一批粮食,就是齐王刘备殿下紧急调来接济我们的!”
“凡是来到城墙根粥铺前的,都可以喝到滚烫的米粥,还加了肉粒哦!”
“齐王让我们以工代赈,能够在江夏长期活命,我们就是接了陪送粮车的活儿,回去后就能换到一小袋糙米,足够全家人吃三天!”
“你们也加把劲,早日抵达,早日吃饱!”
这一番话,显然是意在怀柔。
而那些动了抢粮车念想的流民,却一下子泄了劲儿,眼中暴戾消失。
毕竟,倘若能够凭双手长期吃饱饭,何苦去抢劫齐王的车队。
反正待会儿抵达江夏,也能吃一口肉粥。
这一番话起到了望梅止渴的效果,让流民们不经意间加快了脚步。
庞统则不由挠挠头:“这应该也是以工代赈的一环吧?刘备选取了一些脚力不错的流民,让他们跟着士兵一路同行。这些流民虽然没有战力,却可以凭着大嗓门,说服其他蠢蠢欲动的流民。毕竟,流民最懂流民,他们又是现身说法,说服效果可谓拔群。”
“如此一来,刘备仅付出一小袋糙米,便能节省掉士兵的人力,可谓血赚啊。”
庞统在曹操麾下十分清楚,一个全副武装的精兵,在这种随时可能爆发大战的时刻,每日都得有精米和好肉伺候,让他们养足力气。
待他们距离江夏城尚有两里地时,就已能闻到江夏城中传来的米香和肉香。
“哇,齐王殿下果然没有骗我们,这城里得有多少口大锅正在熬米,才能有这等浓香!”
“齐王仁德,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我们有活路了!”
“麻麻,饿饿,肉肉,饭饭……”孩子们也被浓香勾起馋虫,纷纷闹腾起来。
“再等等,马上就有肉粥喝了!”
终于,一众流民饥肠辘辘,却是健步如飞,榨出了身体的最后一丝劲道,拼命挣扎到了江夏城下。
只见那城墙根处,密密麻麻全都是粥铺,很多威武雄壮的士兵,都在控制秩序,却没有丝毫凶神恶煞,反倒热情且谦恭。
“诸位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你们在却其他地方,或许是被人驱来赶去的流民。”
“但来到我们齐王的地界,便是到家了!在这里,我们欢迎所有愿意勤勤恳恳生活下去的好人!只要你不是懒汉,就一定能活下去!”
“当然,鉴于曹操和刘表,派来许多间谍死士,试图混淆藏匿在你们中。”
“所以我们暂时不能给你们发放荆州户籍,请你们在工作满一年后,再向我们申请。”
“齐王一言九鼎,信服于天下,从不打诳语。”
“请你们先去粥铺,喝两大碗肉粥,吃饱喝足,同时排队领取身份木牌,以及一份纸质登记册。”
“务必妥善保管这两件物品,否则一旦丢失,就意味着你以前积累的努力,都将清零!只能重新成为一个普通流民,从零开始做起。”
听到这些话,庞统瞳孔骤缩,忍不住心想:“这刘备的造纸术,真是太厉害了!居然能够充裕到给流民发纸质文书。一定是成本被压缩到了极低廉的程度!回去得禀告主公,请他立刻派探子去窃取技术!”
正寻思着。
庞统忽地看到队伍前方的那个熟悉的老丈,竟是在将一碗肉粥灌入喉咙后,大哭着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都说齐王仁德,老汉我走南闯北,见惯了心狠手辣的诸侯军阀,其实打心底是不信的。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东西,半只脚入棺材了,既不能征兵,也不能做苦役,在其他地方都被人猪狗一般驱赶,别人施粥也是决计不肯浪费在我身上的。”
“但今天,齐王却肯给我满满两大碗肉粥!仁德之心,真是当世无双!我漂泊半生,终于是遇到好人了。”
四周流民们听到他的话,都不由掩面而泣,对刘备的崇敬之心飙升。
庞统看得手脚冰凉,震骇不已:这,就是民心所向吗?难怪刘备的精兵总是在战场上血战不退,原来竟对他有着这般忠诚!
负责施粥的管事笑笑:“老丈勿忧。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齐王殿下特意吩咐,得宽厚对待老弱妇孺,将一些更适合你们的活计发给你们,绝不能刁难你们去干青壮才能做的脏活累活。”
“哦?可否请您说说,我们能做什么?”庞统高声询问。
管事伸手一指,众人循着方向看去。
有很多妇人在帮忙熬粥和分发陶碗。
“厨房中帮佣!”
“包括洗菜,做饭,炖肉,切丁和洗刷碗筷等等,都可由老人和女人做。”
“凡十岁以下孩童,无需务工,可直接到吾王刘备举办的学堂中就读。每日都有肉粥和素菜定额供应!”
“而老丈们若是懂得读书写字,或是战阵操练,都可以去学堂中求一份教职。”
“每周孩童们若在小试中成绩拔群,还会额外奖赏米面,以资家用!”
流民们再次狂喜!
他们的孩子们在流亡中,往往被视为累赘,所以才总有“卖妻鬻子”的惨剧。
现在这份累赘,被齐王刘备派人解决,甚至还肯免费教授一些东西,真是天大的幸事!
庞统脸色再变,立刻意识到一些猫腻:刘备,是想挑战天下世家的教育垄断吗?他不愿再把皇权分享给豪族们了?这是要捅破天啊!
一旦刘备所办的学堂中,有一部分人成了大器。
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天子门生,而且自幼受到刘备恩惠,忠诚毋庸置疑,他们必是保皇党。
当朝廷上都是保皇党,刘备本人的威望将何其可怖!
“喂,发啥愣呢,这位黑脸老先生?”就在庞统神游天外时,一名举着勺子的帮佣,疑惑地瞥向他,快言快语地提醒道,“别耽搁后面的流民兄弟领粥啊,快拿了你的份离开,然后去取木牌和登记册!”
“哦哦,好。”庞统讪讪,赶忙双手接过,然后跟流民们一起坐到旁边的空地上,大口吞咽。
“这肉粥……”庞统大惊,因为这跟他常识中的施粥,截然不同!
如此醇厚!
如此浓香!
竟然真的有大块肉粒。
这根本不是随便给流民一点赏赐,吊着他们的命,而是真正要让他们恢复元气的大补肉粥啊!
庞统眼神异样,他其实十分清楚为何施粥必须多加水少放米。
这其实不止是舍不得在他们身上浪费粮食的问题。
因为流民都是不稳定因素,倘若喂饱了,很容易出岔子,不如就给一口清汤,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同时保持手脚酸软的状态,无法闹事。
而刘备,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真不怕流民们力气足了以后,试图抢夺食物吗?
庞统一面啜饮浓香馥郁的肉粥,一面扫视四周,很快就大失所望。
根本没有流民企图闹事。
那些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反倒是更加感恩戴德:“以往在其他州郡,乞求施粥时,他们根本不管咱们个子高吃得多,也就跟其他人一样,只给些清汤寡水。齐王殿下竟然贴心地让掌勺的多给咱们两勺,说是犒赏壮士,真是仁德无双啊!”
“嘁,其实那些施粥人的想法,谁不清楚呢?看着咱们人高马大,所以特别提防,给的粥反倒少一些。无非是怕咱们靠这一膀子力气闹事罢了。可他们就不想想,咱们吃的如此之少,快饿死了,不闹事焉能活下去?真是蠢呐!本来想做良民的,硬是被他们逼得做了暴民。”
庞统脸颊发烫,他没想到那些龌龊心思,底层人竟然也一清二楚。
“走,咱们去给齐王当兵!”
“同去!我以往在黄祖那里做水兵的,可他的俸禄迟迟发不下来,一家老小几乎饿死,只能将兵器和甲胄卖了,做了逃兵,可不是咱贪生怕死!当年我也曾阵斩孙策麾下的三个水兵呢。”
庞统越听,越觉得心情沉重。
刘备得民心如此,难怪敢叫板豪门世家。
他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大家族的资助,仅凭这万民之心,就能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
“当初……我弃刘备而选曹操,是否错了?”一个念想,从庞统的心底油然滋生,但他很快又摇摇脑袋,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
因为自幼所受的教育与眼界,都令他深信不疑:皇帝与世家共天下!
皇朝更迭,世家不朽!
唯有依赖诸如颍川荀氏,鲁地孔氏,南阳诸葛,弘农杨氏,太原王氏等豪族,才能够夺得天下,且长治久安。
毕竟,现在的官僚体系最多只能管理到州郡,而自古皇权不下县,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君王的圣旨能够管到县级以下,尤其是村镇。
所有帝国的基层,都是大家族在管理,犹如他们的私人国土。
吃饱喝足后,庞统又去领了一份证明身份的木牌,以及纸质文书。
他伸手搓了搓,发现这纸既厚重,又耐磨损,绝对是顶级的宣纸。
“厉害啊,刘玄德。”
庞统跟着流民们走到了分派工作的地方,再次大开眼戒,因为入眼处密密麻麻,是各式各样的工作需求,凡识字的流民都可以任意接取,而不识字的也可以听其他人介绍。
“老丈似乎看得懂文字,可以接些松快的活计。”见到庞统在快速浏览墙上悬挂的各种说明,一名士卒主动来迎接,“我们新搭的学校,很缺乏教书先生。每日授课三个时辰,非但有额外的肉粥和骨汤,甚至每周发放一袋米和一袋面,可供养全家。”
搁在正常的时候,一个学富五车的书生,在任何家族都是座上宾。
区区米面,焉能打动?
但落魄到流民的书生,多都才能有限,且做不了重体力活,这已是一条活路。
庞统笑笑,暂未同意,而是主动询问:“敢问这位壮士,学校是何物?”
“哦,那是我们齐王发明的新东西,他说要建立一个专门的授课求学之地,将各个年龄段的学子集中起来,一起施教。而那些豪门大族的私学,往往是一对十的私人教授,太浪费教书先生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教书先生,完全可以一人教授百人。”
士卒解释,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