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问题，出在比赛少，经验缺，想法多。”晚上七点的赛后会，张瑞华站在大黑板前，声色严厉的道。
“U16的9个人，打得叫什么？一团浆糊。”
“配合去哪了？战术素养在哪里体现了？防守的协防有没有？攻防转换的选择对不对？”
“打一个区区高中队，你们9个人，加起来得了多少分？”
陈放依旧以队长身份，坐在最前面，并且是半侧身，面向全队。
他面无表情，不时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
张瑞华开始让助理播放今天的录像，逐一点评，指出每个人的问题。
“俞海升，为什么不换防？”指着某个防守回合的画面，张瑞华点名问道。
俞海升面色如土，回想起下午的记忆，在教练严厉的目光下，哆嗦解释道：“当时我觉得他要突分，所以我想做好我这个区域的防守。”
“你想，那乔都你在想什么？”
乔都连忙起身：“教练，我当时觉得他突进去，我就过来协防。”
“袁茂，你说。”
袁茂暗暗叫苦，起身道：“我当时注意力放在对方中锋，没看。”
张瑞华狠狠的拍了下黑板，声音震天响：“三个人，三个想法，这防守，怎么没破绽？小学生都比你们会防。”
“自作聪明的样子跟猪一样，有人来，你就当自己是最后的防线，五个人，一个念头，就是不允许对方在你跟前得分。”
“协防，换防，补防，防防防！”
“这个都没练出来，就想有的没的，你自己是个什么个玩意不知道吗？需要每人分个镜子照照吗？”
“路都不会走，就想飞的，汽车都没有，就想开飞机，奶嘴都没戒，就嘬真奶，一个个傻X的样子，都给我把脑子清干净。”
张瑞华今天可算露出了真面目，逮着今天的问题，疯狂脏口。
三个点名的人，最惨，坐又不敢，站着又浑身难受，感觉台风来袭，自己化身一棵可怜兮兮的小树。
“明天打太原五中，我现在就公布首发，U18加陈放，你们5个全部休战。”
此话一出，全场悚然。
“前四进淘汰赛，我赢一场，就敢输一场。”
“明天能赢最好，不能赢，也无所谓。”
“但是，这是你们9个人，最后的机会，打出态度，打出水平。”
“给我狠狠的防。”
“首发名单我现在点名，万满楼，路云，俞海升，乔都，袁茂。”
陈放心里默想，这五个人，有防守有进攻，攻防转换没问题，已经是最优的组合。
“郭天震，苏全，杨璋，宋轩，你们的问题更大，都18岁了，个人技术强项在哪里？哪哪都会，哪哪都不行。你们出去，这是打山体的脸。”张瑞华话锋一转，矛头调转了过来。
四人暗暗叫苦，低头挨骂。
“分清楚主次，想明白自己在场上的定位，所有数据都有，没有一个数据强来得好。球队，是个集体，每一个人都应该像零件，构建出一具强大的胜利机器。”
“回家每一个都写一份800字的检讨，把今天的感想都写出来，我要看到你们的态度。”
谁说职业球员好舒服，承受的压力绝对比正常人要大，一场比赛就能喷得你怀疑人生，现在还只是教练，以后媒体，网民，都会抓住你一次问题，大有你不死就不罢休的气势。
“解散。”
陈放还没起身，却被张瑞华按住肩膀：“你留下。”
等人都走后，张瑞华拿起暖水杯喝了口，估计是刚才骂得太急，嗓子干了。
“从明天开始，你坐我旁边，带眼睛带脑子，多看多想。”
“好的。”陈放应下。
“知道要干什么吗？”
陈放不假思索：“看看怎么调整，怎么合理，提高自己阅读比赛的能力。”
“答对了一半。”张瑞华提过一张椅子，与陈放相对坐下。
“在给你解惑前，我有几个假设与你分享下。”
“假如你现在来到一个高等级的联赛，请问你能做什么？”
没等陈放回答，张瑞华接着道：“球队有三分手，有突破手，有专职的外线防守，有稳定的组织手，这是一个攻防兼备的球队，请问，你能做什么？”
陈放张了下嘴，却始终没说出话来。
“这几乎是每一个优秀的球员都会遇到的，天底下没有一件好事是刚好缺你，让你占了便宜。”
“更多的时候，是等待，等待某一天，球队运作不顺畅了，想起还有你这个人选了，于是让你试试，也许就只给你一场的机会，你抓不住，那就继续等下去。”
陈放默默的听着，他意识到，今天的谈话，是教练在跟他谈心。
“可又有几个人，可以等待这一天，然后还能抓住机会呢？”张瑞华叹了口气：“我见过很多有天赋的少年，就这样步入职业，然后蹉跎掉了。”
“于是我反思，是不是我的培养思维出了问题。”
“我在想，到底是全面培养，还是重点锤打一项，我究竟是为我的理念去践行还是站在球员的身份，去负责。”
“两者都有问题，全面培养很难出一个职业球员，更别提国字号，中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你所熟知的，总是欠缺某项技能。”
“更多是突出培养一项，拿最有潜力的那部分，去捶打，去提升。”张瑞华说着摇头：“这个结果，会让球员能立足职业，却达不到我的标准。”
“你的条件很好，但不是我见过最好的。不过你的球商和心智，是我见过最顶级的。”
“起初我对你的定位就是组织，现在是串联，但你的外线得分能力，又让我加上了硬解。”
“于是我就有个困惑，我到底是希望你走持球大核的路上走，还是让你成为无球王者。”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张瑞华问道。
陈放也茫然，从心里，持球大核一直是最好的意思。
但感觉教练的意思又不像，于是他也犹豫了。
“持球大核没有问题，哪个队都需要，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谁会让你一个新来的持球，占用24秒一半的时间，对一个球员的使用，是需要考虑所有人的感受。”
“所以，持球大核是个好梦，但不适合上升通道中的年轻球员。”
“同时，它的生命力很短暂，你持球大核打球能打几年？什么时候你的效率降低，你就面临淘汰。”
“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张瑞华问。
见陈放的眼神还是不清澈，张瑞华没多说，只是拍了下陈放的肩膀。
“这两天，好好想想。”
回到房间，路云问：“聊了这么久？老张跟你说了啥？”
“不清楚，我需要消化下。”
“呦呵，够深的。”
滴滴滴滴，路云的手机疯狂响信息提示音。
“别把心思花在这里，有空看看书都好。”陈放忍不住劝道。
斜眼看了眼他，路云边回信息边道：“人各有志，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妄图以自己的三观来纠正别人。”
陈放却触发了感觉，他问道：“那如何才是对的？”
“如何都是对的，假如你自己没坚定的东西，如何都是错的。”路云哼了声：“自己的内核是什么，首先自己得明白。”
“你的内核是什么？”
路云眯眼看着陈放，表情从严肃又忽然满脸大笑：“我的内核就是没内核，想怎么变就怎么变。”
陈放觉得被路云耍了，心想果然是自己神经了，居然想在他身上找答案。
“喂，是不是教练跟你说什么，我看你眼神很浑浊啊。”
陈放没声好气：“你想知道？”
“不想，如果你愿意说，我倒愿意听。”
“不想！”
“那我来猜猜。”路云眼珠转了几个圈。
“该不是在洗脑你，让你做出某种牺牲吧。”
陈放却笑了，他问：“我有什么好洗脑的？”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教练跟球员之间的关系没那么单纯，我们还好，你这么出色，他肯定有想法。”路云不以为意。
“看上去，你很懂的样子。”
“只能说，经历过。”路云哼了下：“当年孙翼想让我接班，但是他又不希望我这么快把控，球权，地位这些他什么都不想让。”
“我跟你说，但凡是出色的人，控制欲都很强，你别不承认，你也是一样，武真同样如此。”
陈放沉默，不可否认，其实从搞厂牌和培训上，就看得出。
但他归咎于前世自己的愚蠢，所以这一世，他不再被出卖或者被控制。
“谁都不是天生的占有家，可这东西会上瘾，你在一个球队当老大，一呼百应，现在让你换个环境当小弟，你吃的住？”
见陈放不说话，路云又把话题转回来：“所以我发现我在球队什么都不是，于是孙翼对我洗脑，他说让我干这个，干那个，在比赛里，我什么都要干，然后赢球什么的，都是他的功劳。”
“这就是典型的PUA，全名Pick-upArtist，最初只是教会你如何搭讪美女，追求到心仪的女生，告诉你要如何如何。”
“你可以把篮球当做那个女孩，然后有人来告诉你，你要怎么怎么做，你才能得到他，而你为了得到他，就要听从他的意见，渐渐的，你就被他控制，对他言听计从。”
“明白了吗？”路云问。
陈放迟疑，他随即反应过来：“看上去，你现在就是在对我PUA。”
“你能说出这句，证明其实你很难被人洗脑。”路云摊手道。
“那究竟如何才是正确的？”陈放不免有些着急。
“记不得我之前的话，没有内核就是最大的内核。”路云躺在那得意洋洋，“别人的话，你可以听，也可以做，但别信啊。”
“兄弟，我喊你一声兄弟，你就真当我是兄弟？”路云哈哈大笑：“兄弟这个词，就是拉近关系的，而不是确认关系的。”
“你打球打得很好了，如果教练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他说什么，你就听一听。但是别真全信，否则到时候，吃亏的是你。”
“当然，我不是在说教练坏心思，但是就像地球吸引了月球，太阳拉住了地球，这世界总是你吸引我，我吸引你。教练的心思不见得是坏的，但绝对跟你不是一条心。”
“草，居然跟你说了这么多，麻烦下，这个人情你要还的。”路云伸手：“不给我递上水？”
陈放去柜子那边拿，然后没有扔过去，而是递上来。
“有态度。”路云赞道。
“你还想问什么？”
陈放想了想：“你觉得我该怎么打球？”
“做自己能做的，至于其他的，不要去想。”
“随时更正自己的方向和目标，如果你喜欢篮球，那怎么去，应该是由你决定路线，而不是让人来规划。”
滴滴滴。
“不好意思，我要去抚慰别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陈放若有所思的出了门，他确实受到了思想冲击，想想惭愧，在篮球方面，他的见识和纯粹性上，并不多。
两世为人，居然让武真和路云，说教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半路出家，篮球真实感悟，没有那么深导致的。
是应该好好想想，清楚自身的内核是什么。
自己的内核，不应该是多了十几年的预见吗？
未来的篮球是什么样，自己比谁清楚。
那篮球该怎么打，应该自己更清楚。
教练没说错，持球大核难适应新环境，无球王者没有球权，兼容适应性都更强。
但这是自己想要的吗？
做什么样的人，应该由自己说了算。
别被定义，跟着比赛动态来改变，赢下所有的比赛，这才是自己最喜欢干的事。
想到此，陈放坚定了。
他敲响了教练的门。
张瑞华有些惊讶，看到不请自来的陈放。
“教练，我想明白了。”
“进来说吧。”
坐下，陈放就道：“教练的担心我清楚了。持球和无球，都是为了赢下比赛，成为球队最重要的那个人。”
“我的身高还会长，我会成为锋卫线上，最好的那位。”
“未来的路，我很清楚，我想进俱乐部，我想去打NBA，我希望身穿国家队战袍，这些，都是我要走的路。”
“但同时，我不想被束缚，我会听从教练的安排，我也会继续证明我的价值。”
张瑞华静静的听，他罕见的掏出烟点上。
吸了几口的他，仿佛下了个决定。
“我知道了，回去吧。”
“是。”陈放有些忐忑。
“以后，你想上场，告诉我。”
陈放大喜，这意味他的交心得到了教练的认同。
“谢谢教练。”他慎重鞠了一躬。
当门再次关上，张瑞华良久无语。
“确实很难得。”
他轻声的喃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