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城市,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封建统治者或许可以靠武力强迫他们,让他们暂时站队。但只要他的威望一消失,甚至不用城市自己主动叛变,他们手下的士兵也会自寻出路。
帕维亚正是如此。
“我们已经俘虏了城里的德意志人,他们现在被扣押在我们的城市地牢里。冕下,我们并没有与您为敌的念头,但之前实在是迫于无奈,德意志人胁迫了我们,让我们不得不站在您的对立面。”
使者跪在地上,说话时的语气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了词。
利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然而,您在皮亚琴察的事,激励了我们的市民。还有来自米兰的卫队,他们也改邪归正,选择了帮助我们,将德意志人全部逮捕,让我们的城市拥有......恢复了自由。”
见利奥迟迟没有答复,使者说话也磕磕巴巴了起来,预先准备好的那些话,说出口来都变得无比艰难。
就在他准备继续说的时候,利奥先一步开口了。
“你们是听说了皮亚琴察的消息,对吧?”
使者抬起头答道:“是的。”
这件事对帕维亚人来说,至关重要。
皮亚琴察,还有克雷莫纳,这两座城市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得出的结果也是不同的。
克雷莫纳被攻占之后,便成为了利奥的战利品,完全沦丧了原先的地位。因此城市受到的破坏,也是相当之巨大,对任何一个城市居民来说,这样的结局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然而,皮亚琴察投降了。
他们甚至不是一开始就投降,而是在经过抵抗、反击之后,才选择了投降,但依旧得到了宽厚的条件,仿佛得到了利奥的原谅。
那这就值得品味了。
战争进行到这一刻,就算是傻子也能看懂,米兰那边是完全没有希望的。除非是安塞尔莫的心腹,否则谁愿意陪他送死?
所以帕维亚要自寻出路。
“我们认为您是代表了公义的那一方,圣灵存于罗马,所以罗马能如此节节胜利,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讲到最后,使者甚至打出了神学牌。
不过,利奥直接忽略了他的彩虹屁。
说到底,帕维亚的市民们还是不想玉石俱焚。毕竟他们背靠着帕维亚大教堂,还有存放在那里的铁王冠,只要投降的时机正确,不论谁来都可以获得足够的好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意大利的京。
地地道道的伦巴第京爷。
“十天之后,我会亲自前往帕维亚。”
利奥说道:“到时候,我不希望看到有任何反对我的人,或者是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如果你们违背了诺言,我会把帕维亚夷平。”
“是。”
使者的声音颤抖着。
别人说话,或许有威胁的成分在内。但利奥不一样,利奥说到做到。
直到使者离开修道院,奥托才露出意外的表情,看向利奥的眼神当中,带着一丝清澈的愚蠢。
他不理解。
帕维亚人怎么忽然就投了?
利奥也是瞬间就看透了。
这就是德意志人的局限性,他们历次远征意大利,都是以封建主组成精锐部队进行远征。然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对如何处理城市毫无经验。
包括对面的安塞尔莫,以他们为首的改革派教廷,根本不具备驾驭城市市民的能力,也不理解市民们想要什么,自然就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
“我来给你讲讲吧。”
利奥决定还是道明其中的奥妙。
“还记得我对皮亚琴察的宽恕吗?”
“嗯。”
奥托点了点头。
他作出一副郑重的神色,将双手摆放在了桌上,身体也随之微微前倾,完全就是洗耳恭听时的样子。
“米兰侯爵死了,就暂时失去了契约的效力,也失去了对手下的管束。而他的军队中,肯定有帕维亚人,那些人会自己的家乡考虑,将皮亚琴察的消息带回去。如果他们不想变成克雷莫纳,或者陪米兰一起送死,那他们就会倒向我们。就这么简单。”
一连串话说完之后,利奥靠在了椅背上。
攻城,一般是最后没有办法了,才会选择围困和直接进攻。如果能直接和城里的敌人谈妥了,那就没必要再打了。
对于意大利的城市来说,利奥这样一个能理解他们,而且有明确原则和行事规律的统治者,明显比北方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帝要好很多。
原来是这样。
奥托似乎有些理解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一些事。
比如,利奥是怎么想到的?
运用市民的力量......这种事,在奥托的记忆当中,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在城市衰落的西欧,已经有数百年没有这样的事了。
“好了,不要想了。”
利奥拍了拍手。
“我们该准备一下,玛蒂尔达的加冕仪式该怎么准备了。”
......
米兰城中。
安塞尔莫正在小教堂中祈祷着,窗外的声音已经被他忽略了,仿佛无足轻重。而在他的身边,还有几名教士围绕着他,但他们祈祷的同时,似乎都没有安塞尔莫那么坚定。
直到最后一句祷告词念完。
“阿门。”
安塞尔莫在胸口画了個十字,随后睁开双眼,看向了圣坛。
在米兰大教堂里,存放着基督教历史上最重要的圣物,那就是东方三博士的圣骨。传闻他们是三位大学士,也是在耶稣出生时,就亲临伯利恒,为耶稣献上了礼物,敬贺神子的诞生。
也正是如此的圣物,让米兰大教堂拥有了如今的辉煌。在无数基督徒眼里,米兰也一样是圣地般的存在,值得前来朝拜。
米兰也因此而骄傲。
想到这儿,安塞尔莫站了起来。
他看向了自己身后。
“防御工作都做好了吗?”他对着来自巴伐利亚的骑士问道,“我希望不要出现任何意外,包括粮食,水,还有接下来可能用到的材料。”
“完全没有问题。”
维特尔斯巴赫的埃克哈特回答道。
“我们至少可以在这里守半年的时间。如果有机会打破敌人的封锁,我们或许还能获得一些物资,那样就可以撑更久了。”
“嗯,好。”
安塞尔莫点了点头。
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至于半年以后的事,就交给上帝吧。眼下的情形,谁也管不了那么远的未来。
确认一切之后,安塞尔莫走向了米兰大教堂的露台。那里正对着城市广场,无数市民人头攒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安塞尔莫出现。
“教皇万岁!”
“圣母玛利亚啊!”
“我们永远爱戴您!”
当他出现在露台上时,甚至都没有任何动作,市民们就纷纷高举起了双臂,朝着安塞尔莫欢呼。而在一片欢声雷动之后,安塞尔莫抬起了手,引起了市民们的另一场欢呼。
仿佛,这座城市还没有陷入绝境。
“市民们!”
安塞尔莫的声音,依旧充满了魅力,让台下的人群如痴如醉。
“你们的智慧与品德,我已经见到了。你们是真正的基督徒,但接下来,会有一场巨大的考验,降临到我们众人身上!”
说完,安塞尔莫拿起了权杖。
在权杖的顶端,有一柄镀金的十字架,上面还有着耶稣受难像,即使天气略显阴沉,十字架依旧耀眼夺目。
“罗马的暴君,想带着他的走狗,来毁灭莪们这座城市。而在北方,正统的皇帝在号召基督徒,准备参与进这场神圣的战争中。你我都知道,如果让那些罗马的贪婪之辈回来,米兰又会变回去。他们会攫取教会的财富,强占你们的妻女,并且将世界拖入地狱!”
“我们不允许!”
忽然间,安塞尔莫的声音变得严厉。
广场上的市民们,也纷纷握紧了拳头。一股厚重的氛围,逐渐笼罩了苍穹之下的一切。
他接着说:“暴君的军队很强,而且他们有巫术的辅助,也有蛊惑人心的魔法。他们不畏惧死亡,因为恶魔早就将他们的灵魂,带到了地狱当中。但即使如此,我也请你们鼓起勇气!”
市民们沉默着。
所有人,其实早就有觉悟了。
自从半世纪之前,米兰便开始兴起改革运动。市民们要求改革天主教会,摆脱原本的腐朽气息,并且为之爆发了无数次革命,流了无数的血。
所以,他们这一次也不怕。
不就是流血吗?
如果是为了改变天主教会,使之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并且改善整个基督教世界,那流的血再多一点也无妨。
米兰人不怕流血。
“我们会将自己的肉身,投入到这场神圣的保卫战中,而我们的灵魂将会回到天堂,与圣人们并列,和他们一起,作为被后人们铭记的殉道者,继续为地上的生灵们祈祷!”
安塞尔莫的声音了多了一丝颤抖。
但那不是害怕。
而是一种让人热血上涌的悲壮感,仿佛他们的生命,已经得到了历史的认可,他们的所作所为,得到了上帝的赞赏。
直到这一刻。
当气氛彻底酝酿完毕,安塞尔莫抬起了手臂,高举向天空。
周遭的声音全部归于寂静。
市民们也屏住了呼吸。
空气为止凝固。
“殉道者的鲜血是教会的种子,敌人的屠刀只会让我们茁壮成长!因父及子及圣灵之名,阿门!”
“阿门!”
倏忽间,市民们高呼了出来。
他们纷纷跪在了地上,跟随着安塞尔莫的动作,在胸口画着十字。几乎所有人都闭着眼,仿佛已经接受了成为殉道者的命运。
而安塞尔莫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心中也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自己又何尝不是殉道者呢?
如果继续苟且偷生,克吕尼修道院衍生出来的改革派,或许还有生路,还可以继续退回北方,在高卢教会,在德意志教会,在波兰教会,继续繁衍生息下去,直到某一天利奥衰落,再从阴影中刺出一剑,毁灭利奥塑造的教会。
但是,安塞尔莫不想再躲了。
改革派的归宿,就应当是罗马。如若是不能死在罗马,那也应该死在前往罗马的路上。
他不想做下水道的老鼠,也不想当阴影中的小偷。
他要成为一名真正的教皇。
“叔父,老师啊......”
安塞尔莫默默地念着。
“你们的灵魂,一定也在为我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