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多神色严肃，直言不讳。
“您的军团，是按照东罗马帝国的方式，组织起来的吗？”奥多问道，“他们的薪水是从哪来的？”
听到这个问题，反应最大的人不是利奥。
而是里卡多。
这位首席秘书皱起了眉头，微微挪了挪身子，似乎是对奥多的冒昧有些不满意。
“不是。”
利奥直接摇了摇头。
“我不是一个遵循传统的人，我只是根据战场的需要，才制定了这么一個策略。”利奥如此答道。
训练步兵的操典，是利奥自己写的。
虽然借鉴了后世的瑞士方阵，但利奥脸皮厚，还是可以宣称，这玩意儿是自己想出来的。
“上帝似乎偏爱您。”
奥多扯了个借口后问道：“那您给士兵们发放的薪水呢？我在罗马城里，看到过一个通告，说是您要征收什一税。士兵的薪水，是不是就从这里来的？”
“嗯？”
利奥的脸色，此时才发生了一些变化。
即使是年轻版的奥多，也能察觉到，利奥不同的政令，背后隐藏着的联系。
“为什么不问点神学的问题呢，奥多？”
选择将话题拐开的利奥，实际上已经把答案告诉了奥多。奥多也是立刻心领神会，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然后，他就谈起了另一件事。
“我听说，在罗马城里，就算是天主教徒也可以做贷款生意。我想问一下，您这样做，难道不是违背了教义吗？”奥多说，“路加福音中不就指导我们，让我们不可行高利贷之事吗？”
这是个好问题。
“教廷有赎罪券印发。”
利奥说完，里卡多就走了上去，手里还拿着一张赎罪券。
奥多接了过去，打量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递还给了里卡多。
“枢机大人，我明白您的用心。但我想知道的是，您是如何解释高利贷的。如果没有对圣经的诠释，我相信您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拿回赎罪券后，利奥看着里卡多笑了笑。
大公会议开到现在，还没有教士拿这个高利贷的问题说事。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因为利奥身上别的罪名，比这个要可怕多了。
好在利奥有准备。
“你觉得，钱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利奥说着，拿起了一枚银币。
望着利奥手中的银币，奥多思索片刻之后，给出了答案。
“我不知道。”
作为一名生活在中世纪的教士，奥多对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思考过太多。在他看来，钱就是钱。
就是这么简单。
但利奥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钱，或者说货币，它是一种工具。货币是上帝赐予人类的工具，让人类的商业交换得以进行。”
说着，利奥将银币翻了个面。
“金银没有价值，或者说，它不存在实用性。难道金银可以像铁一样，打造工具吗？不能。所以，囤积起来的金银没有意义，必须要让货币在社会中流动。而贷款，就是流动的最好方式。”
“您还没说到教义......”
急着反驳的奥多，忽然被利奥制止。
“利息存在的目的，是对未来机会成本的预估。贷款不是盲目的剥削，而是一次伟大的合作。只要不以剥削为目的，那就可以视作合理的贷款，是可以赦免的罪恶。”
聆听着利奥的教诲，奥多愣在原地，开始思考了起来。
机会成本。
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词语。
然而，正是这个词语，让奥多思考了起来——什么是机会成本？
未来的价值，是可以放到当下进行估计的？
这一点，几乎冲破了奥多过去十几年培养起的世界观。他低着头，久久沉默不语。
“奥多，你是个聪明人。”
利奥也在琢磨着，眼前的这位教士能不能拉拢。
他对奥多的能力十分欣赏。毕竟是敢发动十字军的教皇，做事风格不说和利奥一模一样，起码也是不要脸皮的那种。
再加上他不到二十岁就进入兰斯主教区，担任执事。这么看，他的背景和才华，都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这样的人送到利奥这里，他绝对想试着拉拢一下。
“你有没有兴趣，去克吕尼修道院学习？”利奥说道。
奥多没有答应。
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眉宇之间满是坚定，选择了一条让利奥想不到的道路。
“我想去科雷佐拉。”
“科雷佐拉？”
即使是利奥，也被奥多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是的，大人，如果不能在科雷佐拉学习，那我也希望在一个您创立的地方学习，比如圣天使堡。”
奥多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利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不去克吕尼？”
利奥问道：“和科雷佐拉修道院比起来，克吕尼派的修道院里，有更优秀的神学家......”
“神学救不了教廷。”
如此震耳发聩的话，让整个房间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站在利奥身边的里卡多，先是怔了片刻，随后伸出手扯了一下衣领，似乎是对奥多有些不满。而在利奥身边的科拉多，则是直接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
利奥忽然觉得，眼前的奥多，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所以，你想去科雷佐拉？那里可没有什么神学理论，或者法学知识教给你。”利奥身体微微前倾。
“理论都是人总结的。”
奥多说：“我觉得您比其他教士更接近真理。我的目标是追寻真理，而您离真理更近一些。这样，就足够我跟在您身边了。”
说完，奥多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似乎无比沉重。利奥眯起了眼睛，仿佛在等着奥多说话。
“我只有最后一个疑问。”
“说。”
利奥注视着奥多的眼睛。
从他那湛蓝的眸子中，利奥还能看到些许疑惑。而这些疑惑，应该是打破奥多最后一层疑问的障壁。
“您做了这么多事，不怕死后下地狱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奥多的手攥紧了衣角。
他知道，这句话很冒昧。
冒昧到可能会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正如他所说，他是个追求真理的人。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认为，真理更加重要。
片刻的沉默后，利奥笑了。
“人是一条污水河。”
“比起在意自身的肮脏，还不如继续向前进。因为到了大海，所有的污秽，自然就会消散。”
说完，利奥敲了敲御座扶手。
“我会先派你去科雷佐拉修道院，学习一段时间之后，记得来找我。如果有别的想法，我会给你安排的。”
“赞美您的智慧，大人。”
奥多恭敬地低头，语气当中的钦佩，似乎不曾有假。
里卡多也在利奥的暗示下，来到了奥多身边，准备将他送出去。但是，奥多忽然开口了
“还有一件事，枢机大人。如果大公会议上教皇一直没有出场，教士们会有不满。这一点，您一定要注意。”
奥多像是好心似地提醒。
利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里卡多将他送出去。随着房门暂时关上，利奥才重新思索起奥多的这句话。
这是在警告自己吗？
......
几天后，梵蒂冈。
大公会议继续进行。经过一夜的研究之后，教士们再次出席会议，并且开始提出了各种刁钻的问题。
这下，即使是利奥，也有些疲于应对了。
虽然教士当中，有很多是靠着关系，进入教会系统浑水摸鱼的公子哥。但也不乏一些靠着苦心钻研神学，才进入到教会当中的真教士。
这些人，就成为了利奥最大的阻力。
“不要称地上的人为父，因为只有一位是你们的父，就是在天上的父！利奥枢机，您所说的集权，真的是亚历山大教皇的圣谕，还是经过了你的篡改？”
一名来自弗留利的教士，驳斥着利奥的理论。
而在他身边，原本和利奥暧昧不清的米兰教士们，此时却保持着缄默，似乎是在回应着利奥对他们的冷淡。
“教皇是圣伯多禄的继承人，难道天主教徒不应当跟随使徒的后人吗？”
乌戈站了起来，大声反驳。
“圣经，是最神圣的。但是，教会传统，使徒传承，难道就不是神圣的吗？圣伯多禄的教诲，难道就是可以忽视的吗？”
“那请你们让教皇出来回答！”
弗留利的教士猛地一拍桌子，直接戳中了利奥的痛点。
“教皇现在病重......”
“那我问你们，教皇是否意识清晰？他是否还有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明辨是非的能力？”
弗留利教士毫不留情，嘴巴就像连环炮似的。
“如果有，哪怕他不能走动，请让我到他的病榻前，聆听他的圣谕！如果没有，那就是你们假传圣谕，所行之事与犹大无异！”
在他的煽动下，会场忽然爆发了。
来自意大利东北的教士，集体拍打着桌子，站了起来。
威尼斯主教、维罗纳主教等人，直接站在其中，仿佛在为那位弗留利的教士站台。
“我们要听圣训！”
“让莪们见教皇！”
“犹大！犹大！”
骚乱从会场中央开始蔓延，向着四周扩散。那些支持利奥的教士，尤其是加埃塔一带的教士，和他们开始互殴了起来。
教堂外的护卫们，立刻冲了进来，手持着短棍，开始维持着会场的秩序。
而利奥，也在亲兵们的保护下，暂时离开了圣伯多禄大教堂。
“简直疯了！”
乌戈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着利奥说。
“这些臭外地的，有一个算一个，简直都是流氓！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纪律！真是疯了！”
吉伯特吸了吸鼻子，看着利奥。
毕竟，利奥好像被波及到了。乌戈的攻击范围里，应该是有利奥的。
“今天的会议先暂停。”
利奥对着吉伯特说：“你负责去通知所有参会的教士，由于今天的会场混乱，大公会议暂停一天。如果有人受伤，就给他们发一笔小津贴，不要让事情继续蔓延。”
“我得要罗西帮我。”吉伯特立刻回应。
“可以，他今天归你管。”利奥立刻安排了下去，“贾科莫，你跟吉伯特主教走。”
“是。”
罗西敬礼致意，跟着吉伯特，返回圣伯多禄大教堂。
而在远离了圣伯多禄大教堂后，里卡多拿出了堆积的报告。见到利奥没有排斥的意思，他立刻就开始汇报了。
“玛丽亚夫人昨晚到了罗马，她去了皮耶莱奥尼家的宅邸。”
“为什么没告诉我？”
利奥问道：“格里高利来了吗？”
“没来，他应该还在自己的领地里。不过，昨晚玛丽亚夫人来的时候，您已经睡觉了。她先来拜访了圣天使堡，然后说如果您今天有空，可以直接去找她。”
“行，那就去皮耶莱奥尼家。”
随着利奥的命令，整个队伍也开始转向。
他们沿着新修的道路，开始向着外台伯河区前进。
走在道路上时，利奥也不断地思考着，刚才大公会议上发生的事情。
奥多一语成谶啊。
仅仅是因为教皇不能出面，就导致了这么大的骚乱。而且，随着这场骚乱，人心还稳不稳？
利奥不好说。
如果放任情况发展，接下来，利奥可能又要面对一次针对自己的袭击。
而且，这样的事将永远不会有尽头，一直没完没了。
“有太多人开始怀疑这件事了，利奥。”鲁道夫隐晦地说，“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会出问题。”
“我明白。”
利奥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需要鲁道夫提醒，他也能明白，现在的问题，就出在教皇的身上。
弗留利的教士，站在帝国那边；威尼斯主教，则是因为利奥对比萨的倾向，因而心生恐惧。
但他们发难的原因，都是因为教皇。
归根结底，利奥没有合法性。
大公会议的主持人，应当是教皇，而不是利奥这么一个枢机团长。即使他可以解决威尼斯主教的利益，又如何抚平帝国那边的意见呢？
当帝国的狗吗？
利奥觉得，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来，可不是给人当狗的。
那么，利奥就必须得要让教皇支持自己。
或者......
成为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