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为夸张的笑声在这楼阁内的方寸之地响起。
“哈哈哈哈哈……”
镜面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其内的人影模糊,但依旧可以看见那极为夸张的身体幅动。
他在笑。
叶无忧微微皱眉。
【笑笑笑笑你娘个头,这装腔作势的家伙当真令人心生厌恶,当下你不再犹豫,直接跟他爆了】
狗东西果然没什么脑子。
对方真身又不在此地,如何与这天机楼主爆了?
不对,自己为何要与这天机楼主爆了……
隐隐感觉自己被带歪的叶无忧终于是收敛了心神,目光望向镜面中的虚幻人影。
“你笑什么?”
“因为好笑。”
“为什么好笑?”
笑声渐止,天机楼主终于是平静答复道。
“不好笑么?六境天权便已经是人中龙凤,七境天玑更是世间罕有,更别提那可望不可即的天枢了,但就是你所认知之中最为高深的境界,在你所问的那人面前也就是堪堪抵挡一掌,艰难求生,不可笑么?”
叶无忧静静听着,倒也未曾反驳,反倒是认真思索了几分。
“原先不觉得,但你这样说了一遭后,是有点好笑。”
修道最高深,最后被人一巴掌拍死,这怎么想都觉得有几分……荒诞至极。
叶无忧从未‘轻视’过那位尊上白玉蟾,早在与蒲牢接触交手后,他便明白这世间已经有一些存在并非可以境界划分。
即便当时叶无忧身处心魔劫的那段时间,他行事看似狂妄随性,但实则每一个选择都有着充分的思考。
他做了很多准备,很多很多。
为何非要杀死那青白妖魔啊?
因为它身上的【适应】和那完整的天赋【血肉重生】。
为何叶无忧明明可以关押封禁【泯灭】,但他却仍旧放任【泯灭】在大玄不断燃烧?
因为对于他人而言是禁地,即便七境也无法踏足的【泯灭】火域,对于叶无忧而言,并不会存在丝毫危险。
神树得到进阶,叶无忧可以借神树之力【镇压】更多的诡异。
但为何明明有更多的选择,可叶无忧最终还是将【诡门棺】取回自身?
况且【诡门棺】对于叶无忧而言,其内已经充满了风险,使用起来比以往隐患更大。
因为【诡门棺】能爆。
因为【诡门棺】能一波带走蒲牢。
而为何要融入【回溯】?
很简单。
只要是人,就会犯错。
人也是会后悔的。
或许直到如今,叶无忧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任何事。
但若是有一日,因为某些原因,自己某些选择,导致身边的人陷入危机,陷入困境,出现了无法预料的情况呢……
那时候,叶无忧还会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么……
而【回溯】可以变更过去。
倘若万劫不复,那便将一切推倒重来。
叶无忧不想以后因为某一个选择而心生后悔。
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回溯】的作用也毋庸置疑。
截至目前,叶无忧身上所拥有的大道残骸,为他提供的并非是极端且无解的“杀伐”神通。
而是不死的【适应】和重新选择的【回溯】以及跟你爆了的【诡门关】。
生存力拉满。
换而言之,除非叶无忧自己想死,或者过了许久都无法踏入七境被诡异侵蚀而死……
这世间很难有人能真正杀死他了。
这也是叶无忧如今心中的底气。
但现在听闻天机楼主的一番话语,终究还是让他心中这份底气微微动摇了几分。
那位尊上白玉蟾的实力,从楼主口中说出,远超了叶无忧的认知。
但……
叶无忧目光微凝,眼眸之中灵光乍现,却是敏锐的抓住了对方话语中的一处异常。
“楼主,你方才说,你放弃了曾经的那份力量,已经融入了此世间,恕在下妄自猜测,即便楼主你如今的实力依旧强大,但或许也就与那蒲牢相差不多?”
天机楼主沉默一会,随即笑到。
“大致如此,但论保命的手段,十个蒲牢也不及本楼主。”
叶无忧点点头,这位天机楼主放弃了上个时代的修行,寿元也会减少。
那如今能活到现在,定然也有着玄妙手段。
可还不够。
“楼主,那位尊上曾盯上过你,并且追捕了你许久,直到你最后放弃那一物,但恕在下直言,如果那白玉蟾当真如此强悍,楼主您如何还能安然无恙?”
回应很快传来。
“本楼主先前说了,追捕我的人并非是那尊上,而是他底下的家伙,他还是有些底蕴,虽然自身陷入封闭,但底下的人却是如本楼主一般放弃了上个时代的修为,融入此世,但粗略估算,约莫也相当于九境……”
话音微微一顿,却是天机楼主此刻笑道。
“你是想问对方为何不亲自出手对吧?”
“你觉得呢?”天机楼主问道。
犹豫一瞬,叶无忧回应道。
“受伤?”
先前风心灵曾提及,寻找神树是替那尊上疗伤之用……
是因为负伤才导致他无法亲自出现么?
这个回答让天机楼主再度笑出了声。
“受伤?呵呵,叶无忧,你觉得怎样的伤势会需要百年千年来修复?再说了,我且问你,倘若你自身重伤,难道就不能出手么?”
“隐世强者重伤未愈,明明能一掌拍死的家伙一直苟活,这种我天机楼八百年前都拒稿的话本套路,就别拿出来说了,丢人。”
啧……
叶无忧皱了皱眉。
这怎么就丢人了,君不见剑圣无名残血到处浪,满血拉二胡……
所以那位尊上白玉蟾不是受伤……
或者说,受到的伤势并不足以让那位尊上无法出手。
那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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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大殿之中有古灯闪烁着点点光芒,蒲团之上有人影盘膝静坐。
只是其中几处蒲团之上都已经落灰,显然是长久无人。
周围有气息波动。
黑白道袍无风自动,女子一袭紫发轻轻垂落,似乎感受到了四周的气息波动,静静睁开了眼眸。
她的气息如同汪洋般深不可测,仅仅是这么一落目,那一缕散发的气机顿时收敛。
五行宗左丘凉静静坐在蒲团之上,面色平静,但眼中的那股激动和兴奋却是难以掩饰。
方才的气息也是他泄露而出。
那是七境的气息。
且身上的气息,比起原先五行宗那黑发老妪,更为深厚。
仅仅是初次破境,便一跃超越了自己那师尊,而且在仙师的帮助下,没有丝毫阻碍。
七境天玑,怎能如此简单……
此刻见着女子望来,左丘凉当即埋头跪拜。
“多谢仙君赐我道统,此后丘凉自当尽心尽力……”
紫发女子没有多言,只是微微摇头,语气平淡道。
“仙君……如今我已当不得这个称呼,要谢,就谢尊上吧,这是你应得的。”
左丘凉目光闪烁,随之又是重重叩首,却是对着一旁的一座古朴巨门虔诚道。
“多谢尊上,此后丘凉自当为尊上肝脑涂地,尽心尽力,瞻前马后,万死不辞……”
左丘凉的嘴巴都要说秃噜皮。
紫发女子望着觉悟如此之高的左丘凉,微微点头,神色欣慰。
她目光望向如今人影稀少的大殿,平静的眼眸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前那凌雪阁中,被我点名之人,如今也不在么?”
却是她忽而这么问了一句。
若是刑道还在,想来或许能认出眼前那女子,正是当日与他隔空万里传音之人。
但刑道已死。
左丘凉此刻并未起身,而是俯首道。
“仙长,我方才所说一切为真,正是那叶无忧于大庭广众之下谋害了仙师,取走了神魂,此外他还说了几个人名,其中就有刑道邢阁主,被其所杀……”
“晚辈先前不知风心灵是何人,如今才知晓,那也是一位仙师,却也惨遭毒手。”
话音微微一顿,却是左丘凉此刻声音带着几分悲痛,开口道。
“还有晚辈的恩师,也是被其所重伤,回宗后便……”
说到这,左丘凉已经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主位之上的女子神色平静,静静听着。
无论是风心灵,还是刑道,还是其余人……都不能让她眼眸掀起半点波澜。
但有人眼中此刻情绪发生了变化。
却是一位黑袍男子,从始至终都一直坐在蒲团上,气息近乎消散,身上的黑袍仿若与四周的幽暗融为一体。
男子微微扭头,望向那哽咽不能开口的左丘凉,眼眸之中似乎在打量。
“她走的时候,痛不痛苦。”男子问道。
左丘凉微微一顿,当即明白了什么。
他知晓眼前这男人是谁了。
但最后师尊痛不痛苦?
应当是不痛苦的吧……
老东西最后死到临头还在说那个洛清寒。
自己究竟哪点不如她?
当时自己那一记手刀快准狠,老东西很快就咽气了……
但心里痛苦不痛苦,左丘凉就不知道了。
左丘凉默默移了半个身子,对着男子,却仍是没有抬头,哽咽道。
“师尊她老人家,走的时候叮嘱我将五行宗发扬光大,我一直在她榻前……想来,当时是不痛苦的。”
男子目光凝望左丘凉,在他面色之上审视良久,最终发问。
“我此前记得,她还有一个很看重的徒弟,并不是你。”
左丘凉沉默一瞬,并未否认,而是极为痛心的开口道。
“师尊她老人家确实还有一个徒弟,名为洛清寒,在大玄如今也颇有名气,但她……”
“她什么?”
“她背叛了师尊,多次与师尊争吵……最后甚至跟随那叶无忧而去,直到师尊离世,都未曾前来看望一眼。”
左丘凉的话语极为痛心疾首。
黑袍男子沉默,最终淡淡道了一句。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左丘凉再度恭敬一拜,随即默默起身而去。
蒲团之上只剩下那紫发女子与黑袍男子二人。
黑袍男子目光望向对方,片刻后,方才开口。
“我要离开一阵。”
紫发女子没有回应。
于是黑袍男子再度开口。
“我要离去一阵。”
黑白道袍无风自动,紫发女子终于是目光望向对方,微微摇头,淡然道。
“若是以往倒也无碍,但眼下这个时间,你不能离开。”
“若我执意要去呢?”黑袍男子淡淡道。
紫发女子微微皱眉。
“不过是昔日一段露水情缘,值得你这般关注?”
“露水情缘,也是情缘。”
女子久久无言。
话音再度传来。
“先前与那蒲牢虚与委蛇那般久,如今洛河开始复苏,逐渐化为洞天福地,我们为何要置之不理?”
“洛河……只是福地,并不值得多么看重,只是一个引子而已。”女子缓缓道。
“可那终究是洞天福地,在下不认为不值得看重,仙君,您坐拥这处小洞天,但在下却是很在意那洛河。”男子回应道。
紫发女子沉默,良久开口。
“蒲牢已死,本座不想再生多余事端,洛河既然已经化为福地,无论最终归属于谁,都能……你我现在只需要静静守候尊上即可。”
男子沉默一瞬,随后他的目光从主位之上的女子移开,落在了女子身后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我请求会见尊上。”他静静道。
紫发女子那微阖的双眸一瞬间凌厉了起来,浩瀚的压力顷刻间弥漫在了整座大殿。
话音带着冷漠,带着那恐怖的境界。
“尊上也是你想见就见的么!”
黑袍男子目中有着一丝惊惧。
他身为八境天璇,但如今在这女子一眼之下竟是感到喘不过气来。
他是八境,对方是九境。
境界的差距就当真有这般大?
亦或是说……脚下这处小洞天的原因?
这并非是真实的洞天福地,只是对方以秘术秘宝人力造出的一处小洞天,但就是如此,给人的修行也能带来极大裨益。
就如同他现在一般,自身虽然修行的还是气机,但气机的质量却已经与俗世的修行者有了云泥之别。
按照对方的话语来说,其内掺杂了些许灵力。
而这紫发女子,则是这处小洞天的主人。
这就是洞天福地给修行者带来的增持么?
如果自己能有一处洞天福地……哪怕只是洛河这处福地。
那实力会增强到一个怎样的地步?
黑袍男子死死咬牙,最终放声道。
“我跟随尊上修行八百一十七年,但如今却连尊上一面都未曾得见,如今洛河开启在即,我若为尊上拿下一块福地,又有何不好?”
话音微微一顿,男子再度开口,却是直接出言挑破。
“仙长,以你的实力明明举世无双,无论做什么都无非你举手之劳,但却偏偏不愿冒一丝风险么!那叶无忧我早已经调查清楚,哪怕真有些手段,也还未至七境而已!有何可担忧的?”
蒲牢死在叶无忧手里。
这一点固然让人惊讶,但……
那从冰川里被自己唤醒的蒲牢又能算什么?
不过一尊癞蛤蟆罢了。
自己一样能宰了它。
“尊上不需要那额外的一块福地,你我该着想的,是那世间仅剩且唯一一处的洞天,为此,本座不想有任何风险。”女子淡漠道。
男子顿了顿,直接爆了。
“可我想!”
大殿之内安静了很久。
片刻后,传来女子淡淡的叹息。
“若你执意要去,带上此物吧。”
“这是?”黑袍男子目光望着女子手中的一块玉牌,皱了皱眉。
“本座的一记神念烙印,可施展一次神通,你且带着吧。”女子淡然道。
“不需要,我会拿下洛河,顺带提上那叶无忧头颅来见。”男子选择拒绝。
可女子却是嗤笑着开口。
“在本座之下修道八百年,怎的还是这般愚蠢?”
“你以为本座此番是因那叶姓的俗世修行者而产生担忧,不愿冒此风险?”
男子微微一愣。
难道不是么……
女子叹息摇头、
“也罢,你生在这时代,自然不理解,但世间如本座之人,还有很多,这时隔无数年的第一块福地,很多该死但却还没死的老家伙,自然会为之不惜一切。”
“否则你以为本座为何要让那蒲牢去处理此事?是本座心善?是那蒲牢真有本事值得本座看重?”
“呵呵,是因为它蠢,如你这般蠢。”
紫发女子目光淡漠,眼眸之中有着深邃。
将洛河重新唤醒,是她的计划与举动,只是交由蒲牢来执行。
蒲牢面对一块能被唤醒的福地,自然是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若是一切顺利,这福地的归属也就该当是蒲牢,也就是所谓的“洛河之主”。
自己这一方,也可以按照约定,不费吹灰之力的占据洛河的一处份额。
这是无本的买卖。
但实际上呢?
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的老家伙了,用尽各种手段侥幸苟活下来,他们与此世间的修行者不同,他们需要那片福地,需要灵气的重新滋养。
洛河的复苏,会将这世间隐藏在各处的古老存在全部唤醒,如图饥饿的狼群,闻到了血肉,便蜂拥而至。
但一山不容二虎,洛河之主只能有一人。
在那片土地上,将会开展一片怎样的血腥争夺……
那个叫叶误幼的家伙算什么?
她连名字都不愿去记。
风心灵,刑道,还有那位仙师……都不算什么。
不过是蝼蚁打死了另一只蝼蚁,自己怎么会在意呢?
这些老家伙,才是紫发女子真正顾虑的存在。
她可以放言说无人能胜过她,但毕竟都是千年万年的老狐狸,谁知道会有怎样的手段呢?
不能因小失大。
为此,她不想冒一点风险。
因为她的目标根本不是洛河。
而是借由洛河灵气复苏,成为福地之后,彼此牵引而现世的……真正洞天。
那时候,那群饥饿的狼群早就在洛河的争端中死伤惨重,哪有余力去争夺新的宝地?
黑袍男子沉默良久,似乎也想明白了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但他还是离去了。
只是离去前,最终接过了女子递给他的那枚玉牌。
这座幽暗的大殿在这一刻,终究变得空空荡荡,四下无人。
过了许久许久。
紫发女子从那蒲团之上轻轻起身,在空荡荡的大殿内转了一圈,最后走到了那座古朴且沉重的巨大石门前。
她的身形轻轻贴在了石门上,温热的脸颊触碰着那粗糙且冰冷的青石,指尖轻叩,发出哒哒的声响。
石门另一侧。
是空荡荡的黑暗,没有丝毫人影。
也并无那位她一直沟通的尊上。
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