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少许之前。
已然毁坏的墓园内,陆沉静静坐在那座他妻子的孤坟前,目光凝望,但却沉寂无言。
坟堆中自然是空无一物的,没有他妻子的尸身。
睹物思人,而情字伤人,这位已然经历过家族兴盛与衰落的六境家主,此刻却是有着斑驳杂念,思绪万千。
自幼生在陆家,陆沉对于经由神树所带来的一切,并不反感,心中更是早已接受这般观念。
陆家每个人的命数基本从一出生就注定了。
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取得什么修为,也早早随着所获得树叶的数量,而注定了。
除去那两个人,千百年来,没有例外。
陆家子弟,若是获得六片树叶,则前途不可限量。
若是获得三片树叶,也足以让亲人喜上眉梢。
若是两片,就不免有些惋惜。
若是一片,便只能强颜欢笑。
一片都不曾获得,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看似有些残忍,但其实这不算什么。
这本就是每个人自己的命运。
人的一生本就命数各有不同,同样的环境同样的资源,培育出的人成就也大不相同。
早早知道自己最终能走到哪一步,算不得什么坏事。
陆家没有那么多族人,但从中踊跃出的天骄与强者,比例却是相较于其余势力更多。
就是可惜陆家人无法长时间离开琳琅岛,若是强行离开,便如同脱离树木的落叶,会落于地面,最终逐渐枯萎。
陆沉默默抬头,望向乌云遮蔽的天空。
自己年少时也曾对此事有过如同那年轻人一般的质疑,但终究生在陆家,经历这一切,随着年岁的增长,早已经看淡一切。
可正是那两人的经历,再加上那年轻人的话语,让陆沉不由得产生某种思绪。
经由神树树叶,所既定的命数,当真是一个人本应该有的命数么?
是么?
陆青山不过是一片树叶都不曾获得的陆家子弟,本应不能修行,寿元无多。
可最终对方确实走到了他不曾预料的地步。
自己妻子的命运,当真是那个时候,就寿元断绝死去么……
这些问题往日未尝没有浮现在陆沉的脑海,但他没有多想,也不愿多想,更不必去多想。
他伸手轻轻摩挲过妻子的墓碑,那张记忆中随着岁月流逝本应有些模糊不清的容颜此刻清晰的浮现在脑海,历历在目。
他一直没有孩子。
是因为他忙碌?是因为妻子不愿?是因为……
是两人都不约而同的避开此事。
陆沉修行迅速,寿元漫长,故而他无法想象某事。
如果自己的孩子,一片树叶都不曾获得,那自己究竟该当如何?
自己还能眼睁睁接受这一切么……
陆沉轻轻闭眼再睁眼,睁开之时,眼中迷茫已然消散。
能,接受。
但也仅仅是能接受。
因为他是家主。
他清晰的知晓,这不过是代价而已。
随之,他拂去了墓碑上最后一丝灰尘,悄然起身,目光望向远方,眼眸之中仿若倒映整个陆家。
想到如今陆家的情景。
“却是看不下去了,当真是荒诞的不像话……”
没有回想起妻子之前,陆沉还能隐忍。
但眼下,瞧着那由妻子尸身诞生,而与妻子面容如出一辙的“她”。
陆沉眼中渐渐寒凉。
“要除去老祖,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
夜空之中,陆沉面容沉寂,踏步走来。
陆文静眼眸中露出轻微笑意,望向被两人包夹的叶无忧,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却瞧见叶无忧比了个手势。
“且慢。”
陆沉目光微微一顿,但紧接着就泛起疑惑神色。
那叶无忧此刻晃了晃手中一道玉牌,嗯,是个能够千里传信的玉牌。
“那个,你们知道这消息怎么撤回么?”
叶无忧面色无比认真。
“我刚刚本来是摇人想打死你们,不,是想救我出去,但是发错了对象。”
他身上有两块通信玉牌,情急之下拿错了,结果消息发给了洛清寒。
关键两人还都是洛字开头。
陆沉那古朴面容沉默不语,似乎在想这小子脑子有问题?回应他似乎太丢脸了。
反倒是陆文静此刻摇扇轻笑,颇为耐心的解释道。
“叶公子可以看看有没有超过四十息,超过了就不能撤回。”
一息为一个呼吸,两三秒而已。
所以相当于两分钟?
叶无忧连忙操作一番,随之脸色阴沉了下来。
不用撤回了。
已经结束惹。
当瞅见洛清寒发来的“好,等着。”叶无忧冷汗直流。
这可就完蛋了。
摇人是摇来了,不过给自己摇了个爹过来。
未了,他轻轻一叹,又给洛玥发去一条求救信息,也不在意这后续了,随之收起玉牌。
“大哥尽管出手,小弟自会帮你封住他一切退路。”陆文静此刻眯眼淡笑。
“不必。”
伴随着陆沉淡淡的话语,庞然如同海量的气机一瞬间浮现天际,周围天空之中场景迅速变幻。
在叶无忧肉眼可见之中,一座近乎凝实的山岳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不,不是出现在眼前。
而是自己出现在了山岳内侧。
隔绝了一切,想要逃脱出去,就只能生生击碎这山岳才行。
这是陆沉的法相神通。
神通-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旁传来陆文静轻笑和讶异的话语。
“大哥,你的修行似乎又有所长进了。”
“是啊。”
一旁传来陆沉疲惫的话音,显然这一式神通,对他来说负荷极重。
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借由法相施展而出,近乎必中的神通。
施展而出,对方则深陷山岳法相之中,任由他人施为。
陆文静微微点头,随即目光望向前方。
只有他和叶无忧二人。
而那小子东张西望在瞧什么?
“话说大哥为何将我也笼罩进来?”
而当这个想法浮现的一瞬间。
四周的山石化为地刺,岩壁突兀的浮现无数根尖锐锋芒,生生穿透了陆文静的身体。
就连神魂都无法动弹半分。
陆文静脸上仍是有着尚未散去的淡淡笑意,微弱发声道。
“大哥,你在做什么,我是你弟弟啊……”
山岳之中,传来陆沉带着回响的疲惫话音。
“不,你不是的,文静已经死了。”
陆文静眼中露出不解,“我为什么不是……我明明站在这里,大哥……”
陆沉的身影从山岳之中缓缓浮现,他无视了一旁面色略带惊愕的叶无忧,而是慢步走到“陆文静”身前。
视线凝望,最终化为失落的目光。
“我将文静保护的太好了,他的一生太顺利了,什么挫折都没有经历过……”
“他是个整日只会念书,结果藏器于身,卧薪尝胆的道理半分没学到,却平添了一腔意气的蠢人。”
“他的眼中,见不得那些荒唐的污垢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敌,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向老祖动手,当真是愚不可及。”
陆沉话音一顿,随即再度开口,轻言道。
“我其实也很想把你当成文静,当作一切都未曾发生……”
“可你终究不过是神树的意志,哪怕你模仿的再为相似,也终究没了我弟弟那股子蠢劲。”
……
“陆文静”眼中不解之色更浓,默然开口。
“可我这样不好么,我心中你就是我大哥啊,以前的那人,是多么愚蠢,我也理解不了……”
“所以你才不是人啊……”陆沉轻言道。
人是复杂的。
陆文静始终不理解。
但他最后……眼眸之中却是闪烁一丝弧光,唇角微动。
细若游丝的声音传入陆沉耳中,令他目光一怔。
陆沉目光望着已然失去“生机”的陆文静,看着对方这本来的尸身,沉默一瞬,随即转身望向叶无忧。
不待叶无忧开口,陆沉便道。
“对你出手,不过是老祖的意思,而眼下……”
“我不对你动手,你也不用再多说什么,我认可我自身的一切。”
“同样的,我也能接受神树的存在,承受所带来的代价。”
叶无忧不可置否,幽灵依旧随时准备动手,陆沉这种老阴比笑里藏刀勒。
只不过他同样也不理解这一切。
陆沉不是敌不过陆家老祖,所以计划要隐忍么?
杀死了“陆文静”,并且不擒下自己,他还怎么在那荒诞的老祖面前隐忍下去。
“你这是要做什么……”叶无忧沉声道。
陆沉面色平淡道。
“如今的陆家有些脏了,我去扫一扫。”
叶无忧目光微微错愕,这是陆沉想不开要和那老祖爆了?
陆沉并不在意叶无忧神情,而是轻描淡写道。
“至于你……呵,老夫其实也想知道,陆青山到底能谋算出个什么东西,他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相信你。”
叶无忧眉宇渐渐皱起,道。
“你不是能接受神树的存在么?”
“我能接受≠一定要接受。”陆沉淡淡道。
叶无忧嘶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被秒了。
“神树存在能为陆家带来福泽,但相应的也要付出代价。”
“没有神树,难道陆家就不是陆家了?”
陆沉此刻摊开手,静静凝望,随即猛然握拳。
“最为主要的,老夫不认为,我走到如今,这一身修行都是神树命定!”
“难道没有获得树叶,我就会止步于前了么?”
“我陆沉走到今天,全凭我自身努力!”
“我相信的,是我自己!”
六境度过心魔劫,心神便牢不可催。
而这一瞬,陆沉莫名感觉自身那卡在瓶颈多年的修行,此刻却是有了轻微的松动痕迹。
叶无忧为之动容。
就是脑海中的旁白不合时宜的开口。
【你定睛一瞧,却是瞅见此人心神完美无瑕,眼前这人的神魂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倘若能换成女子神魂,吞噬前再调教惩戒一番,待到神魂颤抖时再将其吞下,那滋味想来会更上一层楼】
啧……
叶无忧没在意,只是多问了一句。
“那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陆沉语气平淡,“这就不需要你在意了,你现在反正也走不出这琳琅岛。”
伴随着话音,陆沉轻轻转身,随即语气戏谑道。
“还是好好担心你自己吧。”
下一刻,陆沉递出一拳,夹杂着音爆声在这方寸之地响起,重重击打在叶无忧身上。
这一拳速度极快。
已然超越先前与叶无忧那般近身争斗,却是陆沉的修行又有所长进。
轰轰轰。
叶无忧的身影顿时直直将山岳崩碎,化为一道流光歪着飞了出去。
“陆沉我艹…………”
他在空中勉力的去调整身姿,但那股力量却是出乎意料的庞大,可却……
没对自己造成什么很严重的伤势?
这是何意?
身形向着某处直直滑落,叶无忧在空中艰难转头望去。
却瞧见那颗参天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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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叶无忧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陆沉的目光这才望向身前。
身前是陆文静的尸体。
陆沉其实一直都知道,陆家死去埋葬的人,神树会将其尸体拖走。
而有些人,则会某一天又出现在陆家。
以往他就看见过死去的舅舅突然有一天站在了家中,甚至面色带笑的与他打招呼。
那时候的他,很畏惧这一切。
但时间久了,也没什么。
年岁长一些的陆家子弟,都知道这一切。
只是近些年来,这种事情愈发多了。
这些由神树意志化成的人,其实和真人相差无几,甚至连神魂都有其型。
就连修为都得到了保留。
陆沉的眼中露出一丝哀伤。
他是兄长,是哥哥,是家主。
他们都是六片树叶的获得者,又是至亲的血脉,这在陆家是极为少见的事情。
他们修行的是同一种功法,且都是六境。
只不过,哥哥所修的有些细微的不同。
子母篇。
唯有至亲血脉方可有成效的一篇。
陆家没有七境。
陆沉轻轻俯下身,跪在陆文静身前,随后大手插入了对方的胸膛,取出了对方的心,另一只手,则握住了那没有神智迷茫的神魂。
山岳法相之中,男子身形佝偻,低头掩面,似泣似笑。
鲜血从嘴角溢出,再顺着指缝留下。
他的气息一点一点高涨起来。
陆文静最后那细若游丝话语,此刻仿若还回荡在他耳畔。
“救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