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九原城下,阴风阵阵,三千骑兵,点着火把,整装待发。
一身戎装的尔朱荣,站在木板搭起来的高台上,正在给诸多亲信及军中伍长什长训话。
“诸位,河西贼犯我家乡,杀我家小,夺我财帛,你们能不能忍?”
尔朱荣拔出佩剑,在火把下闪耀着寒光,举剑朝天怒吼道。
“杀!杀!杀!”
众将齐声怒吼,声音响彻云霄!尔朱荣心中松了口气,军心可用,此战很有搞头。
“好!我将亲率三千虎贲,今夜奔袭纥豆陵步蕃大营,尔朱兆引一万步军接应。此战不成功便成仁,若是不能夺回秀容城,我尔朱荣会自尽以谢天下!
但是在我自尽之前,你们当中那些临阵退缩的,出工不出力的,不肯奋勇杀敌的,我会先送他们去地府!
不愿意跟随的孬种,现在就站出来,把兵戈放下,军服脱下,爱滚哪里去就滚哪里去!有没有站出来的!”
尔朱荣环顾众将一圈,发现众人目光坚定,一往无前看不到丝毫退缩之意。
尔朱兆拱手出列道:“我等誓死追随天柱大将军!”
“我等誓死追随天柱大将军!”
众将齐声大喊道。
“好!现在出兵,不破河西贼誓不返回,不成功,便成仁!”
尔朱荣跳下高台,一剑将刚刚站立的木板砍成两段。
“如有建言退兵者,与此板类同!”
尔朱荣将佩剑收回剑鞘,骑上战马,在尔朱天光等将领的陪同下,引兵出征。
九原城到秀容城之间并无山川阻断,秀容城外的纥豆陵步蕃大营,防卫异常松懈。大营内堆满了从秀容城劫掠而来的财物,还来不及去分配。
各兵卒自己也私藏了一些,每个人的包袱里都是装得满满当当的。哪怕是深夜里,大营内依旧灯火通明,许多人往返于秀容城跟大营之间,不断将抢来的东西打包,装车,准备运回家乡。
至于尔朱荣,他们一点都不在意。听闻高欢已经出兵,抵达晋阳南面,尔朱荣腹背受敌,哪里顾得上他们啊。
自纥豆陵步蕃以下,没人觉得尔朱荣还能成什么气候,毕竟,把自己家乡都放弃了的人,还能有什么出息呢?
虽然有人建议纥豆陵步蕃派兵追击尔朱荣,但是由于军中士卒都热衷于抢劫,生怕出兵会耽误抢劫的时机,等回来以后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了。士卒们一个个都很抗拒出兵,只想在秀容城内打砸抢。
有鉴于此,纥豆陵步蕃也知道众怒难犯,不得不下令全军修整三日,待清点完战利品后,再约束将士,朝南面追击尔朱荣。
这天,黑夜已经要走到尽头,黑色散尽,鱼肚一样的白色渐显,天边隐约出现朦胧的亮光。这个时候,整理了一夜财帛的河西贼们,一个个都累得不行,东倒西歪的靠在大营的围栏边上打盹。
为了自家的兴旺发达,这些人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当兵只为吃粮而已,如果还可以大肆劫掠,那简直就爽翻了。他们对抢来的东西不遗余力,比打仗要积极多了。
一个怀里抱着个金碗的河西贼士兵睡得正香,忽然感觉地面微微有些震动。他以为是在梦里,和草原上的敌人厮杀,忍不住把怀里的金碗抱得更紧了些。
“敌袭!敌袭!”
一声尖叫,将他从不知名的梦中惊醒。
他忽然感觉身后一空,不禁摔倒在地上。原来,是有人用钩锁勾住栅栏,然后用马匹疯狂拖拽,将大营的围栏拉倒了一大片。
这种套路,草原上的部落互相攻伐的时候,经常使用。
“有人袭营了!”
“快跑啊!别管那些钱了。”
“我的金佛,金佛呢?”
各种嘈杂的嚷嚷,尖叫声混成一股难听的杂音,让大营内的所有人都极端震恐。
那个怀抱金碗的河西贼士兵刚刚站起身,就被一匹疾速冲刺的马撞飞,他凌空飞起,随后摔倒在地上,肋骨都断了几根,马上又有后续的马匹冲刺而来,马蹄在他的身上来回踩踏。倒是怀里的那个金碗掉在地上完好无缺。
杀人,放火,炸营。纥豆陵步蕃大营内一片混乱,纥豆陵步蕃本人此刻并不在大营中,而是在秀容城内的尔朱荣府邸里快活,根本不知道城外大军已经被人破营。
充满复仇怒火的尔朱荣骑兵在纥豆陵步蕃大军营垒里四处砍杀,精通骑兵作战的尔朱荣,在一开始就把大营外的栅栏破坏殆尽,大军如同在平原上一般来回穿插。河西贼兵无心鏖战,纷纷逃往秀容城。
仓促之间,得知城外大营被袭击的纥豆陵步蕃下令关闭城门。随后尔朱兆便带着一万步卒赶到,将俘虏的河西贼以为前驱,逼迫他们拿命去填护城河,搭云梯。
攻城战随后便开始,几乎是跟尔朱荣袭营的时间无缝对接。
并未经营秀容城城防的纥豆陵步蕃大军,在半个时辰内就被攻破了城墙,随即潮水一般的尔朱荣军步卒涌入秀容城,见到敌人就杀,一个活口也不留哪怕跪地求饶也丝毫不怜悯。
一路杀到原尔朱荣府邸,纥豆陵步蕃集结最后的力量,在府邸内部布防,企图负隅顽抗。
正在这紧要时刻,尔朱荣命尔朱兆从秀容城府库里找来些勐火油,在府邸四周布置好,浇灌好,并对府邸内的纥豆陵步蕃下达最后通牒:无条件投降,否则放火烧屋。
不能活命,投降又屁用!
纥豆陵步蕃本着杀一个拉一个垫背的心思,严词拒绝了尔朱荣。
然而他想死,他的部下却不想这样白白死去。亲兵趁着纥豆陵步蕃不备,一刀将其斩杀,送出头颅向尔朱荣请降,只求活命。
然而,尔朱荣根本就不想收容什么俘虏。秀容城被河西贼劫掠,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他此番虽然获胜,但威望受损,这个时候,只能用敌人的鲜血与生命来来献祭,以期平息家乡人心中的愤怒,重新铸造个人威信。
尔朱荣命麾下士卒朝着府邸内射火箭,将灌入的勐火油点燃。河西贼士兵见状大急,纷纷翻墙而出,却是被严阵以待的尔朱荣麾下士卒射杀,余者只得退回府邸,眼看着这里的大火越来越大。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其间不少人冒险出来请降,然而尔朱荣铁石心肠,早已六亲不认,只是下令手下人将那些河西贼射杀,不问其他。
杀人者,人恒杀之。天道循环不爽的道理,在尔朱荣这里被完美诠释。
在这段时间内,秀容城内不断有纥豆陵步蕃的士兵被揪出,无一例外的被斩杀。尔朱荣秉持着“别看昨天闹得欢,当心今天拉清单”的理念,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放纵麾下士卒复仇。
反正,这里是家乡,他也不担心麾下士卒军纪败坏抢自家屋子。
一具又一具河西贼的尸体堆在城外的乱葬坑,被集中起来掩埋,而纥豆陵步蕃本人的头颅,则是挂在城头旗杆上,任由着苍蝇们聚集,远远看去,异常可怖。
纥豆陵步蕃所部猝然被灭,惊呆了在祁连天池吃瓜看戏的众多小部落。不过没等他们跪在尔朱荣面前请降,对方的屠刀就已经急不可耐的伸了过来。
这些部落原先都是依附于尔朱荣,跟着尔朱荣吃香喝辣,征战四方的随从。然而随着尔朱荣失势,他们纷纷独立而去,却又不敢出马邑前往北面的大漠草原。因为他们实力弱小,也担心被类似纥豆陵步蕃一类的大部落所吞并。
这些小部落跟内迁的斛律部,莫多娄部,厍狄部是一个性质,可以将他们看做是同一类人,只是这些部落的领袖缺乏战略眼光与魄力,本身实力也很弱小,所以只能永远依附于某个强者,在夹缝中求生,偶尔趁火打劫。
不过很显然,全歼了纥豆陵步蕃麾下河西贼,杀了几万人已经杀红眼的尔朱荣,根本没想过放过那些隔岸观火,甚至就是纥豆陵步蕃内应和眼线的诸多小部落。
五天之后,稍作休整的尔朱荣,甄选出军中最敢战的勇士一千,一人双马,趁着夜色奔袭在祁连天池歇息的某个小部落。
由于大军主力在秀容城没动,因此这些部落的斥候并未察觉到尔朱荣有针对他们的重大军事行动,一个个都放松了警惕。
故技重施,行匈奴之战法,尔朱荣以快打快,将那个部落打散后,一路杀奔下一个部落。
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剧情,同样的不加防范,当然,也是同样的结局。
尔朱荣对付这些部落的策略是只求打散建制,不求全歼,因此行进速度异常迅勐,几乎是打了就走。干掉一个,就马上动身,对付下一个。
随后,尔朱荣离开,尔朱兆带着大军主力,百人为一队,四处抓捕逃散的牧民,将其作为奴隶关押,送回秀容城。
一通组合拳下来,这些小部落只有少部分成建制的人马从马邑的长城缺口逃亡出走,大部分都被打散了建制,领袖被杀,牧民被抓,祁连天池的控制权,又再次回到尔朱氏手中。
从尔朱荣带兵撤走秀容城,再到他带军一路杀回来,消灭所有北面的敌对势力,前前后后也不过半个月时间而已。
在邺城里坐着春秋大梦,希望尔朱荣和纥豆陵步蕃拼个你死我活的高欢,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完美计划,在第一步就遭遇了惨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果一开始蚌就死了,那鹬就要啄渔夫的眼睛了!
长子城不远处的大王山上,窦泰眺望着安静的城池,心中一直在打鼓:究竟是占个城好呢,还是一直在山上潜伏着好呢?
现在尔朱荣大军还不知道南面的动静,所以应该是没什么防备的。然而一旦攻打长子城,他们的行踪就掩盖不住了。
这是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韩轨认为应该攻长子城,窦泰自己反而觉得要稍微谨慎一点,起码,等到河西贼得手的消息以后再动身也不迟。
而今他与韩轨的分歧越来越大,要是再不决定,极有可能对方会不顾军令自己单干,造成既定事实以后,拖他跟张保洛下水。
韩轨的急切,窦泰是可以理解的。韩轨的妹妹成了高欢的宠妾,在吹枕边风的前提下,韩轨越是立功表现抢眼,就越是容易升迁。
“都督,这是斥候穿过重重封锁得到的消息。”
亲兵将一个封好的竹筒递给窦泰说道。
拆开信看了半天,窦泰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他对亲兵说道:“你将那斥候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不一会,斥候被带到,窦泰压住内心的惊愕,沉声问道:“纥豆陵步蕃部被全歼?几万尸体?”
“回都督,确实如此,尔朱荣没留活口,秀容城外挖了好几个大坑用来埋尸体。”
那斥候想起当初看到尔朱荣军埋尸的场景,至今依旧遍体生寒。
“纥豆陵步蕃麾下数万精兵,横行一方,就这么没了?”
窦泰难以置信的问道。他和他爹原来都是边镇的镇将,对塞外大漠上的那些事情很是了解,不可能有几万人说没了就没了的情况发生。
“回都督,属下所说句句属实。尔朱荣军大胜,据说还横扫了祁连天池附近的叛乱部落,不过属下没有亲眼所见,只是道听途说。”
“明白了。”
窦泰微微点头,乘胜追击,这确实是尔朱荣行军打仗的作风。
“去把韩将军和张将军找来议事,就说有重要军情。”
窦泰吩咐亲兵说道。
韩轨部就屯扎在附近,但张保洛却在三十里外,等三人齐聚,已经是第二天了。
窦泰将前方斥候传来的军情摊开放在二人面前,有些无奈的问道:“事到如今,你们觉得要如何应对?”
还未交战就撤军,回去以后肯定是会被高欢问责的。但是撤军归撤军,责任却不能自己一个人承担,窦泰也想得很明白。
“事到如今,晋阳已经不可谋取,甚至图谋晋州,也会被腾出手来的尔朱荣阻拦,胜负难料。”
张保洛没有说要不要撤军,但是话里话外,都是在说“此战无利可图”。
韩轨心中颇有些不甘,谁能料到纥豆陵步蕃如此不经打呢?他也叹了口气道:“也只能撤回邺城了,这次虽然并未有战果,大军却也没有损失,想来高王也不会怪罪的吧。”
“那就这么办,张将军守羊肠坂,我等大军撤回邺城,张将军随后也跟着撤离,这样可以吧?”
窦泰看着张保洛问道。
“谨遵都督号令。”
张保洛脸上写满了无奈,拱手应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