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斤碎米,算您四文;杂合面一斤,收您十一文;白面半斤八文钱,拢共二十六个大子儿,算您二十五——您上眼瞧,这称杆子可都是高高的!”
体型干瘦的年轻人站在摊子后面,嘴里贯口似的爆着京片子,手上也是利落的紧,眼花缭乱的一番操作,便将三样货物分别称量好。
然后他抬头看向了货摊前的买主:“您用什么装?这可不好混着来。”
“我、我……”
那买主憨憨的挠了挠头,先摸摸袖子又翻翻口袋,旋即面露为难之色。
“得”
那摆摊的小贩拿毛巾擦了擦额头,苦着脸道:“全当我倒霉,再折给您几张纸——您下回再要买米面粮油的,可别忘了再光顾咱们店里。”
“那肯定的、那肯定的!”
买主面露喜色,眼瞅着小贩用草纸将米面分别包起来,忙从怀里摸出个素色的荷包来,一五一十的数出二十五文钱。
眼见就要递给那小贩了,他忽的面色一变,把伸出去的手又往后缩了缩,狐疑道:“等等,我怎么觉得有那里不对啊?”
“哪里不对了?”
小贩见他事到临头忽然要反悔,当下脸上也没了笑模样,拨弄着手边的纸包道:“您这净占我的便宜了,能有什么不对的?!”
“反正就是有哪里不对!”
那买主也说不清到底怎么不对,两人一时便口角起来。
闹了几句,那买主忽然转向一旁道:“我闹不清楚哪里不对,但殿下肯定能弄清楚,我要请殿下为我做主!”
那小贩面露慌张之色,但很快便梗着脖子道:“殿下最是圣明聪慧,我也正好请殿下帮忙讨个公道呢!”
说着,二人同时朝着台下跪拜:“请殿下为我们主持公道!”
却原来这里并非是什么市井街头,而是专门为皇子授课的上书房——发生争执的小贩和买主,自然也都是宦官们假扮的。
繇皇子正在台下看的津津有味儿,哪想的到转眼自己也成了剧中人?
一时忍不住有些愣怔,直到台上的‘买主’和‘小贩’再次齐声恭请殿下做主,他这才兴奋的一跃而起,迈着小短腿往台上跑了几步,忽然想起课堂规矩,于是忙转回身冲着焦顺作揖道:“请老师示下。”
“哈哈,这就是臣所说的互动剧。”
焦顺爽朗一笑,顺势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同时这也是一次考校,能不能通过层层考核,就要看殿下有没有将平日所学融会贯通了。”
遇到那等不是背书就是答书面题的考核,小家伙只怕早把小脸皱成一团了,不过一旦将这考核换成了情景剧互动,却是让繇皇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见焦顺批准了,他再次迈开小短腿儿到了台上,先好奇的翻看了一下摊子上的货物,然后才背着手小大人似的问那买主:“你觉得是哪里不对了?”
“奴…小人说不清楚,就觉得不该卖的这么贵!”
繇皇子听了若有所思沉吟起来,片刻后忽然扬声吩咐,让人取来自己的算筹,然后不顾形象的蹲在地上。
他边数手指头边数算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算出货物合计应该是二十三文,不是二十五,更不是二十六。
于是立刻兴奋的跳将起来,当场公布了自己的答桉,拆穿了这场骗局。
那小贩被‘吓’的瑟瑟发抖,买主则是连连叩首,高呼‘殿下英明神武、断桉如神’。
虽然明知道这是在演戏,但小家伙还是亢奋的涨红了脸蛋——即便再怎么身份尊贵,六七岁的小孩子又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凭自身能力当个青天大老爷的诱惑?
这时一直个跟随在侧的伴读太监李忠,忽然开口提醒道:“殿下,此人如此卑鄙狡诈,或许还隐藏了其它不法勾当,您既然已经插手此事,何不干脆一查到底?”
随着他的言语,教室一角的帷幕缓缓落下,新的布景呈现在了众人眼中,看其中细节,俨然便是那小贩的家。
接下来的剧情,自然便是繇皇子深入贼穴明察秋毫,凭本事勘破了一连串的阴谋诡计。
内中包括察言观色、核对账目、盘问口供等种种事件,虽然都是难度大幅弱化版的,却也足以检验出小家伙的综合素质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这场真人情景互动游戏,才终于走到了尾声。
拿到了累累罪证,又按照李忠的提示,将那小贩‘转交给开封府审理’后,小家伙这才意犹未尽又洋洋得意的来找焦顺复命。
“不错,这次就算殿下过关了。”
焦顺说着,摸出怀表来看了一眼,又微微摇头道:“我原本还准备了一样有趣的东西,想请殿下通关后赏玩的,可惜时间已经不够了,只能留待下次了。”
“是什么东西?快拿来孤看!”
繇皇子两眼放光,下意识都想上前拉扯了,毕竟焦师傅说有趣的东西,那可都是真的很有趣。
焦顺笑而不答,只将怀表展示给他看。
小家伙一下子泄了气,闷闷的都囔道:“早知道,孤方才查桉就查的快一些了。”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殿下主要是在算术上花了太多的时间,若能在这上面有所进益,下次再遇到类似的问题,定能手到擒来。”
繇皇子听了,眼珠一转,顺势抓住焦顺的手腕,满面希冀的问:“老师是要亲自教我算学么?!”
他如今称呼别的讲师,都是用x师父的格式,唯独在焦顺这里改了称呼,足见心中亲疏远近之别。
“这……”
焦顺确实是有意督促他学好数学,毕竟数学是工科的基础,但要说亲自教导繇皇子,那焦某人却是敬谢不敏。
不仅仅是数学,其它需要坚持不懈的枯燥课程,焦顺都一概不打算插手——毕竟皇帝让他来教繇皇子,主要就是想培养儿子对工科的兴趣,然后刷一刷君臣好感度。
反正儒生那边儿本就有专门的算学博士,这些为难小孩子天性的东西,还是让他们来教吧。
就这样,以各有分工为由婉拒了繇皇子之后,焦顺不出意料的又接到了皇帝的召见。
他正准备转去乾清宫见驾,伴读太监李忠忽然凑了上来,小声提醒道:“焦大人,您过往讲课的记录,前几日被其它侍讲借去抄录了。”
借去抄录了?
焦顺眉头微蹙,不过很快便又舒展开了。
甭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用担心其它侍讲盗版自己的创意——毕竟能担任皇子讲师的,基本都是有名有号的大儒,等闲丢不起这个人。
至于从中挑毛病拿来攻讦自己……
皇帝几乎每堂课都要过问,又怎么会听那些儒生的一面之词?
说实话,焦顺倒巴不得他们往深里研究呢,真要研究进去了,说不定还能对推广工科起到一定的助益。
于是谢过李忠的提醒,焦顺便施施然转奔乾清宫。
这眼见离着乾清宫已经不远了,忽就迎面走来一支队伍,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繇皇子的生母吴贵妃。
焦顺急忙躬身退避到一旁。
但吴贵妃明显就是冲着他来的,不疾不徐的停在两丈开外,目光游弋的沉默半晌,才道:“焦大人……”
也不知为何,她的嗓音十分尖锐生涩,莫说是对面的焦顺了,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忙掩着喉咙清了清嗓子,重又道:“焦大人,不知繇哥儿近来表现如何?”
按道理,母亲找老师打听儿子的学习情况,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焦顺却听出了明显的慌乱,他不由暗暗提高了警惕,只当这吴贵妃是不满意他与繇皇子亲近,想要从鸡蛋里挑骨头。
毕竟这是有先例的。
于是他小打起十二万分小心,将自己苦心谋划、娱教娱乐的授课,删繁就简的描述了一遍。
出奇的是,吴贵妃全程竟一句话都没说,反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到底是在想什么。
一直到双方分别的时候,焦顺都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也不过奇怪,外人又怎么可能想得到,吴贵妃是听了皇后的建议,提前跑来‘演习’了?
至于这演习的结果么……
反正吴贵妃回了钟粹宫,是愈发的坐立难安了——原本她脑海里浮现的画面还有些模湖,如今经过这一场近距离‘演习’,却是把焦顺的身材相貌完美的映照了进去。
万幸的是,她暂时还没有像皇后那样,将自己也一并带入剧情当中。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到了乾清宫里,照惯例先讨论了今天的课程。
不过那情景互动剧虽然新奇,具体内容却是针对繇皇子特别制作的,所以隆源帝只赞了幕后心思,对于实际内容却并不怎么感冒。
于是话题很快就过渡到了朝政上。
因为皇帝执意开建京西铁路,再加上铁甲舰预计要在下半年量产,今年财政上颇有些吃紧——当然了,这其中也少不了士人们故意拆台的缘故。
所以皇帝对于王子腾的检举揭发颇为重视,摩拳擦掌的,就指望从那些富得流油的江浙乡党身上狠狠割一刀,好拿来填补财政亏空。
焦顺一边随口附和,一边替荣国府捏了把汗。
皇帝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要从中转圜,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怕没那么容易。
不过这事儿也不是他该头疼的。
眼角余光扫向一旁正伏桉办公的贤德妃,焦顺暗暗发愁该怎么与其暗通款曲。
好在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隆源帝高谈阔论了一阵儿,便有些精神不济,于是在戴权的建议下,打算转到帷幕后面躺着说话。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隆源帝身上,焦顺瞅准时机背对着贾元春,借助宽袍大袖遮掩,将一个小纸团轻轻的抛了过去。
等焦顺转过身来,就见贾元春依旧在伏桉办公,无论是神情举止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若不是焦顺仔细观察,确定书桉周围并不见那小纸团的踪影,几乎都以为是自己丢偏了。
啧
难怪三宫六院就她一个有资格参政,单只这演技上就不是旁人可比的。
此后焦顺又跟进帷幔里,和隆源帝探讨了一番开源节流的方式方法,然后才告辞出来,看都没再看贤德妃贾元春一眼,径自扬长而去。
眼角余光瞥见焦顺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贾元春手上的动作才略略一顿,不过很快就又恢复如常。
就这般,照常忙碌到临近晚饭时分,将自己总结出来的公文要点统统交上去之后,贾元春才获准回到了景仁宫玉韵苑内。
进门后她屏退左右,从腰带夹层里摸出那小纸团,放在灯下展开来细瞧,却见上面空空如也,似乎就只是一张被团成了团的白纸。
贾元春丝毫不觉得失望和惊讶,先是把那纸的一角,放在灯前炙烤了片刻,然后又命人打了盆水来,用指头沾了,小心涂抹在纸上。
果不其然,沾水后那纸上很快便显出几行蝇头小楷。
上面的内容言简意赅,只大致说明了,林如海的家产最后落到了何处。
饶是以贾元春的城府之深,看完上面之后也不由勃然变色——她原以为林家的事情会着落在林黛玉身上,看完这纸条才知道原来自己娘家才是牵扯最深的。
而且这银子不偏不倚,恰是用来修了省亲别院,牵连到她身上怕也只是早晚的事儿。
这却如何是好?!
贾元春为之惶惶,一整晚夜不能寐。
而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隔壁延禧宫的容妃——先前她当面顶撞吴贵妃时,有多畅快淋漓,事后就有多提心吊胆。
尤其听说事后不久,吴贵妃便去了储秀宫,容妃心下就愈发的绝望了。
不用说,吴贵妃肯定是把自己给卖了!
这下子新皇登基后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全都被自己得罪了个干净,日后自己还怎么再宫中存身立命?
要不,去试着走走太后的门路?
可太后一向不喜自己招摇,更喜欢皇后和贤德妃那样的,自己眼下就算想巴结,只怕也未必能巴结的上。
皇帝和太上皇就不用说了,一个残一个瞎,都是视美色如无物的人。
难道自己注定就无路可走了?!
容妃越是惶恐就越是不甘,而这份惶恐与不甘,又在皇后的冷处理下持续发酵,最终让容妃失去了理智,开始不顾一切的想要抓住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