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家。
“焦祭酒留步、留步。”
忠顺王府长史周谟满面堆笑,斜签着身子倒退着出了院门,抱拳拱手作别:“不敢劳焦祭酒远送,下官就此告辞了。”
目送他带着两个亲随消失在转角处,焦顺这才转身回到了家中。
一进东厢,就见玉钏正端着两盏残茶,探头探脑的打量茶几上的地契,便上前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吩咐道:“去把这地契交给姨娘收起来还有,我从外面带回来的那几份点心,送两份去堂屋里,放一份在姨娘屋里,剩下的你们连同晴雯、五儿分了就是。”
玉钏听了,忙把茶碗先放在一边,捧着那地契献宝似的去了南屋里。
焦顺则是又坐回了主位上,拿指头轻敲着扶手沉吟不语。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当时给王夫人出这主意,不过是随口敷衍罢了,能不能吓住忠顺王,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能吓住就已经是万幸了,偏忠顺王还一改往日的跋扈,几乎是以投降的姿态把铺子送给了自己,这其中必有蹊跷!
正沉吟间。
忽就听外面仆妇禀报,说是政老爷差赖大管家来请。
这个组合也颇有些古怪。
以赖大的身份,这请人的差事如何轮的到他亲自出马?
“让他进来吧。”
焦顺应了一声,不多时赖大便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奴颜婢膝的道:“大人,我们老爷想请您去园子里吃酒。”
对于贾政突然宴请自己,焦顺倒是并不意外。
毕竟方才周谟已经绘声绘色的描述了,贾政误以为忠顺王是派人登门问罪,于是急着撇清关系的小丑行径。
这等肯定瞒不住的事情,贾政自然要设法弥补。
尤其以贾政那怯懦的本性,看到连忠顺王都主动向自己示好低头,那就更不敢得罪自己了。
话又说回来
焦顺对此倒并没有什么怨怼的情绪。
老婆、嫂子、小妾、女儿、儿媳、侄儿媳妇
但凡还有一丁点的良心,也该是他焦某人愧对贾政。
故此,焦顺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说是收拾收拾,换一身常服就去。
赖大躬身应了,却并不急着回去禀报,而是小心翼翼的道:“大人,那银子我们已经凑齐了,不知明儿一早送去合不合适?”
“这么快凑齐了?”
焦顺有些诧异的看着他问:“上回不还说至少要等半个月么?”
“这”
赖大略一迟疑,倒也没敢瞒着焦顺,讪笑道:“大人公务繁忙,想是还没听说南安王放出话来,宣称要带头资助工学”
贾政近来两耳不问窗外事,故此直到现在还不知此事。
赖家则是一直在关注和工学有关的消息,所以反倒先一步得了消息。
当时赖大父子两个就慌了手脚。
焦顺给赖尚荣定的首倡之功,若是反被那些勋贵们抢在前面,那他既不是头一个,又未必是捐款最多的那个,凭什么和勋贵外戚们争位置?
所以赖大当机立断,决定就先借一波高利贷,也要尽快把这首倡之功拿下。
至于替贾政传话云云,不过是顺手揽的差事。
其实焦顺刚才问起来的时候,赖大也曾想过要瞒天过海先斩后奏。
可这毕竟不是一锤子买卖,日后赖尚荣还要在焦顺手底下为官,便瞒得了一时,总也有露馅的时候,到那时可就加倍难受了。
故此他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而焦顺得知镇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之后,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忠顺王会如此行事,原来还是为了和南安王互别苗头。
不过那南安王听闻也是个跋扈纨绔,两家王府闹了一阵子都是直来直去,这骤然间突然想到要迂回发力,却不像是他们的行事风格。
莫非
焦顺脑海中浮现出贾雨村那一身正气满腹鬼胎的形象,心道两家王府突然转向,开始通过自己讨好皇帝,若说对谁的好处最大,刨除自己之外也就是这老狐狸了。
而且他前两天刚接了皇帝的差遣,就想拉自己下水,显然是半点不想沾染两家王府的争斗,会使出这顺水推舟祸水东引的法子,倒也并不足奇。
哼
这厮业务能力不行,勾心斗角倒是玩儿的贼溜!
权且记下这事儿之后,焦顺才又把目光放在了赖大头上,冷淡的问:“既然南安王与镇国公府有意襄助,那本官还要你等何用?”
“大人!”
见焦顺果然想要过河拆桥,赖大忙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以头抢地道:“小人与犬子日后必定唯大人马首是瞻,若有违逆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
焦顺嗤笑一声,摇头道:“本官只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赖大知道了是到了关键时刻,狠狠一咬牙,又叩首:“小人明日一早,便将银子与身家性命一并奉上!”
焦顺这时候提什么法网恢恢,正是在暗示赖大送上足够拿捏其父子的把柄身家性命一并奉上云云,肯定是夸大了,但至少也得是足以让赖尚荣丢官罢职、身陷牢笼的把柄。
见这老狗如此上道,焦顺也便没有再说什么,只端起茶杯以示送客。
勋贵外戚们肯主动向工学靠拢,虽然好处颇多,但也不免分薄焦顺对工学的掌控力,所以他才会答应依旧让赖家入局。
对于那赖尚荣,焦顺倒没什么期待,不过赖大这厮若论管理能力,尤其是处理那些琐事细务的能力,说一声出类拔萃并不为过当然了,前提是要能拿捏住他,免得他欺上瞒下上下其手。
工学草创,各方面千头万绪,如今又多了勋贵外戚参与其中,正需要这么一个有能力的自己人负责监督、打理。
唉
要不说世事难料呢,当初赖家试图强抢爵位,双方势同水火的时候,谁能想得到有一天赖大也会被自己当成是自己人?
另一边。
王熙凤也匆匆赶到了清堂茅舍,进门就见王夫人和薛姨妈、薛家二太太三人,正品字形的围在一张圆桌旁准备用饭。
因见这凤辣子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进来,王夫人立刻起身追问:“怎么样,事情如何了?”
其实要按照常理来说,这等涉及到夫妻隔阂的事情,就该避开薛家妯娌两个至少也该避开薛二太太才对。
但王夫人一来已经与贾政彻底决裂二来也急于想知道这事儿对焦顺的影响三来么,让人去打探消息本就是薛姨妈提议的,看她在旁边竖着耳朵一脸关切的样子,又怎肯乖乖回避?
这总不好当面避开一个,却让另一个跟着听吧?
于是索性连薛二太太也不瞒着了。
王熙凤见王夫人这等态度,自然更不会替贾政遮掩什么,当下绘声绘色加油添醋的将事情说了,最后又道:“咱们是白操心了一场,那猴儿非但毛都没掉一根儿,反还平白得了两间铺子呢!”
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关注点,主要是在焦顺身上,听说他好端端的便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薛家二太太在一旁听了,却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忠顺王的名头,她在金陵都有所耳闻,知道那是当朝一等一的跋扈亲王,谁成想竟就在焦顺面前服了软,甚至还拱手奉上了两间旺铺!
“这焦大人”
她忍不住向嫂子打听道:“如今也才不过二十岁出头吧?”
“哪儿啊!”
薛姨妈与有荣焉的更正道:“顺哥儿今年整二十,做官也才三年!”
二十多岁就能有这般煊赫,等到了三十岁岂不是要入阁拜相了?
薛家二太太咋舌不已,同时忍不住暗暗可惜,若那焦顺不曾定下亲事,倒正好与自家女儿
可转念又一想,若不考量出身的话,以焦顺如今的煊赫,薛家二房本就已经是高攀了,再加上宝琴刚被梅家退亲,虽说曲在梅家,但按照约定成俗的惯例,于亲事上还是略有些贬值,只怕就算焦顺没有定亲,这金龟婿也轮不到自家头上。
不过
她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大嫂,心道长房勾连着荣国府和王太尉家,与焦顺倒还勉强般配,却怎么大嫂放着这样的人不笼络,偏要让宝钗嫁给那贾宝玉?
她虽是才到京城不久,却已经在女人堆儿里见过宝玉几回了,那明显就是个风流多情的纨绔公子,莫说跟焦顺这样世间少有的青年才俊相比,就算是比之自家儿子,只怕也多有不及之处。
一旁薛姨妈不知就里,突然被她盯着打量,不由得暗暗心虚,只当是自己喜形于色露了痕迹,忙岔开话题招呼王熙凤道:“这大晚上来来回回的,也真是辛苦凤丫头了,来来来,快坐下咱们一起用饭!”
说着,又吩咐丫鬟取来了碗筷。
王熙凤咯咯一笑,掩嘴道:“还是二姑妈知道心疼人那我今儿可就放肆了。”
“在这里讲什么规矩。”
王夫人随口一说,一面吩咐添两样她爱吃的,一面又追问:“那老爷闹出这样的笑话,就没想过怎么弥补?”
“这我就不知道了。”
王熙凤夹起块水晶虾仁,放在嘴边道:“我出来的时候,老爷还在老太太那边儿,想必是在商量如何补救的事儿。”
说完,才将那虾仁丢进嘴里细细咀嚼。
王夫人听了,正犹豫要不要再派人去贾母院里打探,就见彩霞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太太,大奶奶差素云过来传话,说是老爷要在藕香榭里摆酒宴请焦大爷。”
“今晚在藕香榭设宴?”
王熙凤下意识起身,含糊不清的追问。
王夫人只迟了半步,也是连声追问:“确定是要在园子里设宴?”
彩霞不知两人为何先后追问这一点,只当是内中有什么蹊跷,于是迟疑道:“素云就是这么说的,要不我把她喊进来,太太和奶奶亲自问她?”
“不用了。”
王夫人摆摆手示意彩霞退下,转回头不出意料的看到了薛姨妈满怀期待、跃跃欲试的表情。
在蜡烛的映照下,薛姨妈脸上似乎绽放着细腻的光泽,愈发衬的丰肤如玉骨肉均匀。
王夫人下意识抬手轻抚眼角,心下又不自觉的泛起酸来,同时暗暗发狠,就算拦不住这二人郎情妾意,起码也要先要压榨个够本,最后只将药渣予她便是!
这般想着,心下便无比躁动。
心道那焦顺难得来园子里一回,若是错过了只怕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可即便是在院子里,这不又是逢年过节的大日子,贾政在藕香榭请客,自己拿什么借口与焦顺暗通款曲?
另一边。
王熙凤也是春心荡漾。
一来上回因梅家老太太的死,她与焦顺失之交臂,不曾一慰相思之苦二来么,她这不是正惦记着那两间铺子么?
直接讨要多半没戏,但甭管是什么买卖,自己参一股总成吧?
不过因为自己的银子都投到海贸生意上了,所以入股的钱得先欠着,至于什么时候给、要不要给,那就要另说了。
可是
到底应该找个什么理由,与那贼汉子私相授受呢?
而与此同时,薛姨妈也正在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
她倒没姐姐侄女那些花花肠子,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和焦顺见上一面,可同样是苦无办法理由倒不是没有,主要是怕王熙凤和薛家二太太起疑。
“姐姐。”
这时薛二太太突然对着王夫人微微一礼道:“能不能先将焦大人请到这边一叙?”
“嗯?!”
王夫人、王熙凤和薛姨妈,同时诧异的望向了她。
薛二太太被那三双写满了你难道也的诡异目光吓了一跳,可又不知道她们为何反应这么大,只好自顾自的解释道:“上回文龙请焦大人过去,我原是想着等他们吃好喝好,再当面拜谢焦大人的恩德,不曾想焦大人临时有事突然离开了。”
“焦大人素日里公务繁忙,我自不好一再搅扰,原以为搬出去之前怕是没机会了,不想今儿就”
说着,她又把话往回收了收,歉意道:“若是太麻烦就算了。”
“不麻烦3!”
话音刚落,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三人便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