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声炸响,甲卫慌作一团。当即便扔下大车,躺到了车底。
好在羊祉有严令:若不闻金钲,擅自退却,杀无赦。阵后更有执刀引弓,虎视眈眈的督战队,不然说不定只一轮炮响,前军就溃了。
委实是太过骇人:好好的走着路,半点征兆都无,突就如雷霆降下一般,活生生的人被炸成了肉泥
莫说是普通士卒,便是邴虬也被骇的魂飞魄散。
就差那么几步,他也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忍着惧意,他飞一般的跳下马,捡起一块方盾立在身前,堪堪将双眼探出盾沿,往前张望。
左右就离着半里多,邴虬眼力又极好,是以看的分外清楚:岸边也罢,船上也罢,并无羊祉所说的那种“长约五尺,粗约七八寸,重逾三四百斤”的大炮。眼中所见就只小腿粗细,长约两尺左右的小炮。
更有甚者,敌阵前一无烟,二无火,好似并未开过炮?
那是如何炸起来的?
惊骇之际,听着不远处的士兵痛彻心扉的嘶嚎声,邴虬猛的回过了神。
不知何时,那炮竟不响了?
不然焉能将惨嚎听的如此真切,如何能将敌阵看的这般清楚?
还有,方才惊魂一瞥,那火光,似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还真是平地惊雷
邴虬又惊又疑,急令亲信报予羊祉。
羊祉距他就只有一里,信使须臾便至。
常言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杨舒、刘芳出使西海归来后,便将所见所闻编予报,传于各州。
再者崔延伯更是亲身经历,早就将西海火炮诸般优缺予诸将讲过。
虽是早有心理准备,如今一睹真容,羊祉依旧被吓的心惊胆战。心中不由自主的就生出了一丝念头:此器堪比神罚,凭人力如何抵挡?
但再是恐惧,仗依旧要往下打。身为主帅,不可能初一接战,便一逃了之。
羊祉咬牙定神,细细的琢磨起来。
虽离的有些远,只看到大概,但足够他推断出很多东西。
比如岸边的叛军并未点火,更未开炮,前阵中的那几道炸雷,似是平地炸起。
又比如,前军虽惊却未乱,并未六神无主,四处奔逃,而是就地立阵。
而诡异的是,前军驻足不前,叛军那雷就地一歇,竟再无动静?
就好似叛军以三百步为限,划了一道雷池,但敢越雷池一步,必粉身碎骨
嗯,雷池?
羊祉双眼一亮,疑声问道:“李县候,杨将军,尔等可还记得崔帅予前几日送来的急报,称柔然传讯:数万精骑被困在浚稽山以北,居延湖以东,不敢往东一步。但凡入大碛之境,无数雷霆便从地中钻出,将兵卒与战马炸的尸骨无存岂不是就如眼前一般?”
羊祉手往前一指,“然邢尚书与崔县伯却称,雷池虽如惶惶天威,但也不过大碛至承延湖一带。是以大碛之所以为雷池,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皆为西海所为
又称若是绕至大碛以北,再往东来,则安然无恙。但胡帅怕被西海断了后路,故而不敢涉险东进。
既是人为,必然有穷时。而如今日,敌贼越过陇山天险来此,距此时也不过两个时辰,又要卸船,又要立阵,所余还有几刻?
便是真布了一座雷池,至多也就是置锥之地,用意无非便是阻我等一阻,故而破之并不难。了不得,绕远些就是了。”
李韶暗暗的赞了一声:盛名之下无虚士,羊祉并非浪得虚名之辈。只凭这份镇定与急智,常人就难及。
感慨一番,他又悠悠一叹:“既如此,那绕就是了!”
羊祉双眼一瞪:说的好轻巧?
便是绕过了这雷池,那岸边的炮阵又该如何破?
方才那般予邴虬授意,也不过是安定军心之计。
若崔延伯所言不虚,西海小炮的射程最远在百步左右。不过木盾足厚两寸余,且蒙了牛皮,尚算无虞。
但近至六十步以内,木盾就如摆设一般了。若再近至四十步,小炮射出的铁丸连札甲都能击穿。
是以便是立阵,也只能立在六十步左右。
以军中石炮的射程,倒是可以将石弹抛出六十步以上,但至多也就十数斤重。
莫说砸沉那些怪船,就是连一寸厚的薄盾都砸不穿,徒惹人笑罢了。
大型石炮倒是有两樽,也就是可将五十斤的石弹抛至百步开外的重型投石机。
但石炮越大,所需臂、架、杆、车等就越是粗重,一根动辄便是百斤,组装极为费时。
羊祉估计,想立起炮架,最快也到天黑了。
且此物操作繁琐,最快一刻才能投一颗石弹。且准头奇差,差之毫厘,便谬之数丈十数丈那么远。便是岸边的叛军站着不动,一日下来怕是也砸不沉几艘敌船。
但仗还是得打,不然没法交待。
羊祉心一横,沉声喝道:“靳令邴虬,骑兵下马,予马尾点火,驱之冲阵。而后车阵推进,距敌五十步外立阵,以石炮还击”
李韶心里一跳。
倒非惊讶于羊祉能想出以马破这雷池阵,他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得讯柔然被困予大碛以西,邢峦便派亲信探过。反复试探之后,得出“但有活物踏足,雷阵必炸。但炸过之处,已为坦途,人马皆可行得”
李韶惊讶的是:羊祉竟有如此魄力,舍的用战马破阵?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一匹战马,抵的上两三个民夫
当然,羊祉虽凶名在外,尚未残暴到驱民破雷的地步。但李韶以为,为何就不能再等等,从就近乡镇中征些豖或是羊过来?
当然,可能费的时间久些。也更说不定,待羊祉破了这雷阵,西海前军已然攻下了汧阳,无数粮草已然化做飞灰
正暗中抱怨,又到一阵喝呼,凝目细看,邴虬已然依令行事,腾出了十数匹战马。
不多时,便听雷声如织,烟尘漫天。
两百步外,宋世和站在船顶,举着千里镜,看的啧啧有声。
他是宋氏庶支,按辈分还是宋礼深的族叔,李承志三弟李承学的外舅。
不过也就是辈分高的,年岁却不大。李承志在泾州起兵平叛时,他才将将二十,被任为步卒队主。如今才二十有六,已为西海水军卫将。
船下还站着一人,为李松之弟李柏之子,也就是李彰、李显的堂弟李昭。
李承志起兵时,李昭为弓卒队主,如今已为小军副帅。
主帅自然是达奚,此时已领炮营与步营,往北直去汧阳。达奚留二人予此,一为保护船只,二为阻击追兵。
不理宋世和的怪叫,李昭放下千里镜,学着李承志的标志性动作捏了捏冒着一层胡茬的下巴。
“竟能想到以马破雷,定是邢峦授计,这羊祉倒是能活学活用”
“本就是缓兵之计,便是破了地雷又能如何?”
宋世和不以为然道,“由我等横立此处,羊祉定不敢分兵去追奚帅,为今之计,也就只能背水一战,以求毁了船只。但就是不知,他以何为计?”
还能以何为计?
予军校授课之时,郎君就说的分明:若有坚城可依,自然是据守不出,当可抵挡一时。
若为野战,自然只能拿人命填。便是能造出些厚盾,车阵之类的物事,也不过是杯水救薪,无济于事。
李氏上下早已奉李承志为神明,李昭自然深信不疑。故而认定,羊祉除了硬拼,再无他途。
“郎君常言,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何况羊祉声名在外,并非浪得虚名之辈。是以谨慎些,莫要在阴沟里翻了船”
“将军放心,末将省得!我虽嘴上轻巧,但自是将羊祉当做劲敌。就如国公所言:战略上蔑视,战术上重视,定不会轻敌”
你倒是记了个清楚?
李昭点点头:“那就去吧!”
“得令!”
宋世和跳下船头,向不远处的望楼挥了挥手。
楼上令卒挥着号旗,李昭稍一辩认,便知敌军已在六十步外列阵。
这个距离,恰好是虎蹲炮有效杀伤的临界点。
看来确如郎君所言,仗打的多了,敌人也就对西海火器的优缺点了解的越深,自然也能摸索出行之有效的防备手段。
但敌人的了解速度,又如何能追的上西海对火器改良优化的速度?
羊祉怕是没想到,不止是镇夷大炮能射开花弹和燃烧弹,虎蹲小炮也能射得。
不过就是稍小一些,威力比起地雷和大号开花弹要差许多。
是但用来伤敌完全够了。
稍一沉吟,他又下令道:“去向宋将军传令:燃烧弹储备不多,能省则省,能不用则不用”
“诺!”
亲信打马而去,不多时,便听炮声如雨,连绵不绝。
再举起镜筒往南看去,军兵的前阵已然乱做一团
李承志在军校说过,以火炮对冷兵器,最有利的便是野战。
达奚对此深以为然。
如李丰此次出军,皆是以车为炮架,便是马不停,车不驻,虎蹲炮也是照轰不误,堪称是便利之极。
邢峦尾随而击,却击了个寂寞。连行军之道两里内都不敢近。
用李承志的话说,便是你打你的,我走我的
便如此时,元钦的速度不谓不快,堪堪两个时辰,便纠齐数千甲骑,迎面奔来。
而不足两个时辰,便迎至千阳县南六十里处,但达奚才往北走了二十里。
但前者骑的是马,后者赶的是车,再者只是停船卸炮,就足足耽搁了一个时辰有余,是以元钦来的快些实属正常。
但除了快,再无他用。
待塘骑探明,元钦的前锋已到两里之外,达奚便令炮营将十蹲镇夷炮一字摆开。
等校准了位置,十炮齐齐射了两轮,便将元钦的数千甲骑打的一溃而散。
倒非官兵不堪一击。
一是元钦心急如火,生怕叛军逼近汧阳,继而无粮草不保,只想着尽量逼的贼敌离汧阳远一些。
一时情急,已然顾不上西海的镇夷大炮射程足足在三里以外。
二则是元钦还没转过弯来:供战马驰骋的官道就那么宽,道边皆为良田,非逼不得已,自然不会令骑兵践踏。
是以数千骑皆挤在为数不多的两条驰道上,等于给炮兵立好了靶子一般。
不说十发全中,但有两三颗开花弹落入骑队之中,必定人仰马翻。
是以方一接战,连敌军的兵力多寡,步多还是骑多等等都还没摸清楚,官兵就先挨了几炮。
元钦后知后觉,方才下令让骑兵散开阵形,散入田野之中。
但邢峦足两万骑都对李丰的三万步卒无能为力,元钦仓惶之际只带了两三千骑,对上达奚的两卫炮营,更是只能干瞪眼。
但凡近至五十步以内,就有虎蹲炮响起。铁钉碎石密如雨点,骑兵躲都无处可躲。
而站在五十步以外,骑兵的短弓莫说杀敌,连挠痒痒都不如。
就如这般,元钦只能硬生生的看着叛军收起枕木,组装起大车,待架起骡马,便拉着十蹲大炮继续行军。
奇哉怪哉?
敌军那大型炮车竟如此便利,车轮与辕条想拆就拆,想装就装?
如此,岂不是至多近夜,这一路敌军就能进至汧阳城下?
心急如焚之际,无意看到驰道一旁的汧河,元钦灵光一闪,厉声喝道:“快,持我令信,急令杨别驾,寻地势低洼之处,将河堤绝开,将驰道尽数淹了”
亲信恭身领命,方待要走,元钦又吼道:“且慢”
除开驰道,乡间小道,并道边良田皆能行军,只掘一道汧河怕又有何用?
“无论河、渠、沟、溪,但凡有水之处尽皆掘开,万万不能使逆贼靠近汧阳”
汧河水小,也不过是相对而言,有的河段水太浅,行不得明轮而已。
其直通渭水,自然源源不绝,且支流颇多,纵横岐州数郡。汧阳本就以汧河命名,自然离的近之又近。
是以也就过了一个时辰,达奚这一路便被阻往了去路。
望着被淹没有驰道,达奚冷冷一笑:这元钦倒是有几分急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