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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六章 众人皆醉我独醒

天色渐明,晨曦照亮大地。

一道长硕的身形在前院中趋移腾挪,矫若惊龙,势如猛虎,不时发出吐气之声。

打了几趟,后院中升起了炊烟,肉粥的香味弥漫开来,李承志顿觉食指大顿。

见他收起了架势,李承学才凑了过来:“二哥打的是什么拳?”

军体拳。

这是大学军训的时候学的,他百无聊赖,心血来潮,才想着拿出来练练。

于这个甩刀弄枪的年代没用,李承志也就懒得说。

“要用早膳了?”

“非也,是泾州来了急信,父亲命我来唤二哥!”

泾州?

该是北镇才对。

“好!”

李承志应了一声,急匆匆的赶往中院。

来的是李丰手下的一个头目,胡子拉茬,风尘仆仆,可见有多急。

见到李承志,他连忙递上皮封。

李承志端详一阵,见火漆完好,暗号也对,才拆开了信封。

别人看就跟天书无疑,但这套暗语是李承志创出来的,自然一看就懂。

信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一、高肇率大军至沃野不久原本风起云涌暗流涌动的北镇突然就风平浪静。

二、柔然日渐势弱,不出意外,立冬之前应会退兵。

三、自李承志予陈仓大胜,不再从金明郡采运火油高猛便偷偷摸摸的接过了这件差事。

连日继夜争分夺秒,生怕漏掉了一点油腥更恨不得将那几座出油的大湖挖穿连一粒泥沙都不愿错过。

但月余前,高猛突就令人填埋了数座大湖只留其中一座而后又引河水将其灌满。

正当李丰绞紧脑汁的欲一探虚实之时,湖边突就多出了一伙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自称是商贾,拿的却又是沃野镇衙颁发的令信。

整日无所事事,只泛舟于湖上。若有人好奇之下问起又称是在捕鱼。

捕个毛?

那座湖里放头鲸鱼进去都得被毒死连草都没有一颗。

再算算时间真相呼之欲出:那伙人十之八九是高英派去采集火油的密探

李承志越看越是轻松不知不觉之间嘴角便噙出了一丝奸笑。

李始贤好奇的抓耳挠腮凑上去瞅了一眼却是一脸懵逼。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就狗屁不通了。

好在他敢问:“何事?”

不算什么绝密李承志也未隐瞒,娓娓道来。

“如今之六镇是积重难返绝非一朝一夕可解。不过是慑于大军之威,不论是镇将之类的军头还是地方豪强,不得不暂时蜇伏罢了。

以儿子预料高肇定会凭此机会,或是拉拢收买或是挑拔离间使朝廷与豪强、镇民之间的仇怨更加激化。只待时机一到,只需一把火,六镇就会如火药一般,炸个底朝天。”

“至于柔然退兵则是必然。毕竟远征数千里,且后背还有高车与高昌这两个心腹大敌是以丑奴也不敢尽遣大军与朝廷来个鱼死网破,也就只能见好就收”

“不过要提醒大伯与李松早做准备,以免柔然欺软怕硬,回军途中再袭西海!”

“那夏州呢,高猛为何突就填埋了油湖?之后于湖上泛舟的又是何人?”

一提这个,李承志就想笑。

“那泛舟之人,应是元晖的暗卫十之八九是受太后之令去采火油的。但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被高猛提前一步得知来了一手抛砖藏玉!”

若论谄媚谀巧,元晖自然是一把好手,但若论阴谋算计运筹帷幄,高肇能给他当祖师爷。

怕是高英这里刚有决议,元晖都还未接到秘诏,给高肇和高猛通风报信的人就已经上路了。

高肇也是胆大,为何就能算定自己即便识破,也绝不会告密?

虽一时猜不出高肇的用意,但李承志至少知道,高英和元英怕是鼻子都要气歪了。

辛辛苦苦一场算计,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不偿失才对。

看他隐隐得意,李始贤暗暗腹诽:若论阴险狡诈,比起高肇你也是不逞多让。混水摸鱼无中生有,借刀杀人的诡计用的炉火纯青。

只是一纸假秘方就让高英、元英并朝廷皆以为你已如猛虎去了爪牙苍蝇折了利翅,再无威胁。

只是几座油湖就激的高肇铤而走险,心甘情愿为你开路?

心中佩服不已,李始贤又疑声问道:“予岐州时,你就称夏州的火油被你采之一尽,至少也需六七年光景,才能复往日盛况。那之后高猛挖的又是什么?”

李承志怅然一叹:“儿子当初说的是凭寻常之法,哪知高猛如此心狠,竟拿人命不当人命,恨不得将地底挖穿?”

其余皆不论:石油这东西可是会挥发的,不管挥发出来的是哪种气体,没有一种是没毒的。

挖的越深,离地表越低,有毒气体的密度就越高,以这个年代的手段,根本无法有效防护,也就只剩拿人命填了。

李始贤悚然一惊:“岂不是说,但凡你交予朝廷的秘方被高肇得知,他就能制出雷器?”

哪有那么简单?

李承志斩钉截铁的摇着头:“欲制雷器,需此物藏至地底经年累月沉积,待最轻之油浮于水面,再集之多番熬炼,才能炼出清油。

但高猛急攻近利,耐不得久等,挖出来的尽是泥沙。任他百般熬炼,炼出的也是重油,只多用来放放火,或是制些火箭。”

那也很厉害了。

一想起那火箭如附骨之蛆,连铁甲都能引燃的情景,李承始贤就不寒而栗。

“父亲放心,油湖每挖深一尺,每日枉死之人命便会多上几千,高肇和高猛耗不起的,故而采不了多少!”

每日几千?

任李始贤自问心坚似铁,依旧被骇的额头冒汗。

“如此罔顾人命,高肇就不怕报应?”

但凡有些见识之辈,谁会信这个?

包括父亲,也不过是有感而发。

心中感慨,又见李始贤哆嗦着嘴唇,似是欲言又止,却又不敢说的模样,李承志稍一狐疑,顿时了然。

“并非儿子视人命如草芥,也更非自大狂妄,冷看高肇坐大。而是就算我赌咒发誓磨破嘴皮,也无人会信我的话!”

李承志冷笑着,神情说不出的讥讽,“如今无论太后,还是众辅,皆认定我怀恨在心,但凡我说句高肇会反,就会当做是我构陷报复之语

若是以往,我孑然一身,自是无所顾忌,定会秉笔直书。便是太后与朝廷不信,至能也能让高猛收敛一些,少死些人命。

但如今父母兄弟皆在京中,偏偏儿子势单力薄,若高肇暗施冷箭,我如何防备?是以只能装聋做哑”

乍一听,好有道理。好像是一家拖累了李承志一个人。但知子莫说父,李始贤岂能不知李承志是何居心?

这分明就是摆出来让朝廷看的:如今我父母、兄弟、姨嫂、侄女等等所有亲眷皆在京城,再拿什么理由说我有居心不良,或是有不臣之心?

偏偏又不能点破,李始贤只是恨恨骂了一句逆子。

“那以你之见,高肇何时会起事?”

李承志摇了摇头:“世事无常,千变万化,是以儿子也不好说。但若不出意外,或是临冬之时,或是来年开春,或是北地诸州,或是六镇必乱”

是以,若高肇真欲大逆不道,定是不愿朝廷休生养息,而是越乱越好。

正暗中猜忖,又听李睿的门外秉道:“家主,郎君,崔尚书来访!”

崔光?

这老倌儿来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定非没什么好事。

李始贤也是这般想法,沉吟道:“为父去会他便是,就称你久病未愈,见不得生人!”

“今日初六,此时该是朝会正酣之时。他身为尚书,焉能弃参朝而不顾,跑到城外?故而定是授诏而来,若见不到儿子,定不罢休!”

李承志悠悠的吐了一口气,“若真让他无功而返,下次来的,怕就不是尚书了!”

李始贤不由的冷笑了一声:难不成,还能是太后?

“那你去吧,就称为父病了!”

“也好!”

崔光拿着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肚子的火气。

李承志简直是魔障了,好好的放着内城的国公府不住,非要跑到这乱葬岗来?

怕来的稍晚,李承志就可能会跑进邙山里寻僧问道,觅径探幽,故而五更不到,崔光就起了身。

又颠簸了十几里,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所以一见李承志,他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抱怨:

“便是守丧,又何需搬至城外?你若真有孝心,为何不予李始良坟前结庐?

也莫予我狡辩你已心灰意冷,此生再不愿为官,故而三请三辞,不但搬离了国公府,连一应勋爵都要辞去。你这分明是故作委屈,生怕太后和朝廷不够丢人现眼?惺惺作态,装腔做势,真是不为人子”

就如狗血淋头,骂的李承志张口结舌,愣住了一样。

这老头吃枪药了吧?

你以为我是装腔做势,不过只是怕京中生乱,来不及跑而已

李承志暗暗腹诽,依旧满脸堆笑,请着崔光落座。

嗯?

崔光又发现了不对。

中堂上贴着一副字,他一眼就能认出是李承志的笔迹。但与以往相比,少了许多锐利,多了几分敦润。

崔光本就是此道大家,深信以字观人,以字养性,再看内容,更是皱起了眉头: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字是好字,诗更是好诗,堪称佳作。但爷爷为何越看越是气闷?

满篇透着“众人皆醉我独醉,众人皆浊我独清”之意。

这也就罢了,隐约之间,好似还藏着几丝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意味。

说直白些,就是认命

再想想这数月以来李承志的遭遇,及他回京之后的姿态,崔光眉头止不住的跳动:这小贼,怕不是真就心凉意冷了?

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崔光张嘴就骂:“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真是无耻小儿?”

你是点你家房子,还是拙你家祖坟了,大清早的你至不至于?

李承志斜着眼睛:“便是问罪斩头,还要明正典刑。平恩候进门便这般大骂,好没道理?”

“道理?好,老夫就予你好好讲讲道理”

崔光抖着胡子,捊着袖子,舌头上就像装了弹簧,

“天行徤,君子以自强不息去了哪里?

运浅不可丧志,时事不可尽倚去了哪里?

坚韧不拔之志去了哪里,玉不琢不成器却了哪里,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又去了哪里?你立个鸟毛的志”

一顿唾沫星子乱喷,指头都快要戳到李承志鼻子上了。

他哭笑不得:就因为这篇陋室铭与去岁七夕与殿中所作的那篇立志赋背道而驰,你就要骂我反复无常?

那时是什么情形,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本是他有感而发,随手写出来的。但不论父母,还是兄弟,都说写的好,一众姨娘与嫂嫂更是赞不绝口,一时高兴,他索性挂到了中堂。

谁想,还能召来一顿喷?

知道崔光是好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李承志也不恼,只是笑吟吟的任他骂。

他越是淡定,崔光就越是气恼,要不是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知道连李承志的一只手都敌不过,他早就上手了。

越骂越是火大,偏偏李承志脸厚的塞城墙,根本无动于衷。

反倒将崔光气的不轻,骂到最后,索性大袖一挥,转身就走:“坚子不足为谋,气煞老夫也”

嘿,怎么就走了?

“尚书留步!”

李承志忙不迭的往前一拦,笑吟吟的问道:“太后遣尚书走这一遭,难不成就为了骂李某一顿?”

这个小贼,竟猜的这般准?

崔光停下脚步,气哼哼的斜着眼睛:“问了你会如实相告?”

“你不问,怎知我不会说实话?”

李承志扯着他的袖子,连拉带拽的将来按在堂椅之上:“尚书与我有些时日未见,便是喝杯酒水,叙叙旧也是好的!”

崔光看似怒气不减,不情不愿的坐了下来。

“太后让我问你,除了夏州金明郡,何处还产火油。你若说有,我就洗耳恭听。你若说没有,我也不会深究。这就回宫,如实向太后很秉明”

原来是为此而来?

一想到李丰急报中所言,李承志就有些恼火。

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高肇和高猛也太不择手段了些。

他稍一沉吟:“不瞒尚书,某翻遍古籍,就只两处略有提及。其一为易:象曰,泽中有火,上火下泽。其二为汉书:高奴属夏州金明郡,有洧水,可燃!

前者已不可考,但后者直指高奴县,而除此外,再无迹可循。”

崔光眼睛一瞪:“如此说来,岂不是它处并无此物?”

“尚书莫急!”

李承志左右一瞅,看到案上的笔墨,顺手拿了过来,给崔光演示。

“尚书请看,洧水虽藏于地底,但就如暗河,分流四处,是以高奴只是其一。但以我估计,其多埋于千尺之下,故而非人力可采。”

“听你之言,便是金明郡,那火油也非只这一湖之限?”

“一湖?”

李承志装模做样的皱起了眉头,“该有七八湖才对,且散至三四乡之广,何来一湖所限之说?”

“那为何元晖遣人寻探,就只查到了这一处?”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个鸟毛?

一看李承志笑的如狐狸一般,崔光就知他没有说实话。

若非李承志,天人就无人想到这洧水哦,这火油可用于战事,更可制出天雷那般的利器。且当初便是他亲至金明郡寻查探访,才物尽其用,故而这天下再无比李承志更知之甚详之人。

他说足有七八处,那就定是有七八处的。

如今的元晖自身难保,自是不敢欺瞒太后,说直查到一处,那肯定只查这一处。

那时何处有差?

脑中闪过了一道灵光,崔光猛的就想到了高猛。

他顿时恍然大悟,知道李承志为何笑的那般奸诈了。

这小贼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是高猛做了手脚。

但高猛要这东西有何用?

想到这里,任是崔光修炼的快要成精了,脸色也禁不住的一变:如今举朝皆知李承志曾予太后秘奏,高肇必反

心里转过七八个念头,就连崔光一时都拿不准,到底是李承志为了诬陷高肇,故而有意诱导予他。还是真就如墙上这赋中之隐意:众人皆醉他独醒?

碰上崔光审视而又怀疑的目光,李承志暗暗一叹。

就连如今与他关系最近,最信任他的崔光都如此,可见太后、诸辅,及这满朝文武?

怪他自己:仿佛影帝附体,戏演的太过逼真,如今连他自己想找丝破绽出来,竟都无能为力。

也怪高肇:能权倾朝野,今众元氏宗室恨其入骨,却依旧屹立不倒,又岂是易予之辈?

论起手腕、心计,自己终是要比高肇差上一筹。

不然何至于次次都是棋差一步?

罢了,就当积些阴德,也更为以为少些障碍,至于有没有人愿意信,那就由不得自己了。

李承志怅然一叹:“言尽于此,只求尚书向太后代一句话:只要关中不乱,这天就塌不下来!”

说到这里,崔光自是无意久留。告辞了一声,匆匆离去。

一路上,他都在疑神疑鬼:李承志莫不是又在嫁祸高肇?

连他都如此,何况高英、元澄、元嘉?

就连刘芳与游肇都是将信将疑,其余几位更是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就差直言李承志贼性不改,亡高肇之心不死。

“不论真假,还是应再遣暗卫,予金明探访。嗯,这次让元晖亲自去,务必仔细!”

元澄连声应诺:“太后圣明,臣稍生便予元晖传诏!”

高英微一点头,又看着崔光:“尚书又是如何看出,李承志确有隐退之心?”

何需看?

崔光暗暗气恼,将李府中堂上的那篇赋词念了一遍。

游肇脱口便赞:“好诗!”

刘芳也是深以为然,不住的点头。

元澄与元嘉对视一眼,前者脸上只是稍显可惜之色,后者则是隐隐心忧。

诗自然是好诗,但隐意不言而喻。但凡对诗词稍有涉猎之辈,一听便知。

而且这比什么三请三辞都要有用的多。

再往殿上看去,只见高英一声长叹,似是深为惋惜。但已不见如昨日那般似是隐隐恼怒,反倒是颇有几分安之惹素的意味。

“既然他忠诚体国,节劲凌霜,便如他所愿,任城王!”

“臣在!”

“稍后便下诏,将刘腾旧宅收回太常,择臣再赐!”

崔光心中一凌:再下一步,太后怕不是要收回婚契?

李承志啊李承志,老夫看你还能醒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