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玄幻奇幻 > 地煞七十二变 > 第六十七章 涟漪

第六十七章 涟漪

中秋之后,海雾日稠。

今儿晨钟都敲尽了,钱唐仍深陷雾中,衬着城门外等候入城的蜿蜒队伍,似沉在浊水里将死的长虫,半死不活地向前挪动。

这般迟缓,不是因昨夜的骚动,而是从今日起,钱唐城破天荒收起了城门税。

法王立庙是阖城共参的盛举,衙门自不例外,奈何库房空空只住耗子,何来银两?老爷们一合计,钱唐大埠,商旅如流,尽可加征一道城门税,只征车马与商贾,不刮穷人油水,岂不两全其美?

老爷们只管要钱,可差事到了城门吏这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那些个车马相连的豪商,鬼晓得背后是哪尊大佛,岂容小吏随意伸手。

只好灵活应变。

你包裹里总带有物件吧,如何证明不是贩卖的商品?你得缴钱。

你口袋里总有傍身的银钱吧,如何证明不是买卖的本钱?你得缴钱。

就算既无物件,也没银钱,你人进了城,如何保证不去市做买卖?你得缴钱。

总而言之,你得缴钱。

如此“一视同仁”,门前岂能不慢?

一个老翁排了许久,眼瞧到了门前,忽觉头湿润似有小雨滴落,往前一步就能进城门洞中避雨,可周遭挤满了人,动弹不得,更兼汗气熏蒸,恶臭逼人。

他受不住方要骂娘。

旁边一老妪瞧他一眼,怔了稍许,竟尖叫起来。

队伍纷纷聚来目光。

顿时。

惊叫声此起彼伏。

人群哗地散开,在本来拥挤的城门前腾出好大一片空地,留得老翁茫然立在原地。

“雨水”沿着额头流进眼角,刺得眼球作痛。

老翁抬手一抹,满掌血红。

这下嗅得分明了,方才闻到的哪里只是汗臭,分明还是一股腐臭。

他脸色霎青,哦伏地干呕。

几将胃囊翻出喉咙,再吐无可吐。

老翁一个激灵,颤颤向望去。

彼时,天光大亮,燎开雾气,露出了埋在雾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高悬在城头的头颅,须发乱如披麻,赤眉倒竖,獠牙外支,望之非人,迎光一沃,皮肉泛出团团血沫渐渐消融,滴淌腐水沿着城墙淋漓而下。

下方几个血红大字,大多被腐水模糊,只三个字儿清晰得刺眼。

解冤仇!

…………

一场骚动突兀到来。

兵荒马乱的功夫,一个中年汉子招呼同伴,趁机逃税入城。

他紧紧拽着个频频不甘回首的年轻人,嘴骂着:“傻大胆,失心疯啦?咱们是什么热闹都能看的?还得……”

“是啦,是啦。”许是听惯了念叨,年轻人抢先道,“得养家糊口嘛。”

中年汉姓牛,行六,平辈的叫他六郎,小辈的叫他六叔,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眉梢眼角都往下垮,见谁都是一副苦相。

他的口头禅便是“养家糊口”,也人如其言,一心养家糊口,旁的闲事概不掺和。

初到钱唐的流民惯爱拜香入社,他不掺和。

富贵坊常常举办祭典飨神祭鬼,他不掺和。

前些日子,大伙儿齐心协力给华翁修粮仓,他也不掺和。

唯独那场大火,他没法不掺和:火势席卷,把他家的窝棚烧了个精光。

街坊里暗道“报应”的不少,可真要提起他,各种闲言碎语里,却少有不加一句:这汉子确是个有能耐的!

他是前年从河南道逃荒来的,这一路艰险难为外人道也,其中那阖家死绝的,妻离子散的,落下残疾病根的都数不胜数。

可他不但自个儿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更连带着老母妻子儿女一家七口人全都好生生带到了钱唐。

他一没权势,二没勇力,三无强宗大族庇护,此举堪称奇迹,常有人打听他有何秘诀,他总摆出苦相,笑着说:

“不过是养家糊口。”

终究无人知晓。

或因这本领,他带着几个同乡,早早在城里寻到一份生计。

…………

富庶的标志是大量的垃圾。

别看钱唐各家各户门前光鲜亮丽,可进了后巷,多是秽物山积、臭气熏天。

神灵喜洁,自难容忍。

可当真雇人清理,又面临一桩难处。

各处排污的阳沟总连着更深处的暗渠,清理污秽虽好,可若不慎冲撞了地下的鬼神,结局不言自明。

事情陷入两难,自当求助神灵。

由城隍庙出面,在配下新置十来个鬼神,唤作“食秽鬼”,专为巡神开道,清理城中污秽。

但得此职司的毕竟是鬼神,又怎可操持贱业?

于是,食秽鬼们又降下神通,各自托梦招来信徒多是城外流民来疏通沟渠、清理秽物。

牛六郎正是“信徒”之一。

或说,这也是他不愿掺和闲事的缘由之一。

…………

牛六与同乡负责的区域在春坊河末尾一带。

长长一条窄巷被几家酒楼、伎馆、屠摊共用。

赶到位置时,秽物已堵塞阳沟,污水溢出巷口,冲出许多油污、粪水、枯枝烂叶、食物残渣以及浮沫。

苍蝇先到一步,嗡嗡群起扑人。幸亏天气渐凉,否则就更兼臭气蒸人了。

几个附近人家在破口大骂,嫌污水脏了街面。

牛六没敢呛声,连连赔笑,解释在城门口耽搁了,没歇口气,招呼同乡带着家伙事赤脚淌进了巷子。

里头垃圾更是山积,须得用铲子铲到桶里,一桶桶挑出去,铲子够不到的,得钻进沟里用手掏。

大伙儿齐心协力,摆开阵仗,几条铲子下去,臭水里翻出好多吃食,泡胀的饼子、混入烂泥的饭糜、大块的牛肉、整条鲤鱼、甚至看来就金贵的糕点。

不必问,定是哪家酒楼伎馆昨个儿招待了贵客。

哪怕混着臭水,也叫几个穷哈哈咽起口水。

“呸,呸!驴入的!”叫骂的是同乡里最年轻的,叫做郝仁,他口水咽急了,吞了只苍蝇,“多好的东西,尽糟蹋了!”

“怎的?馋啦?”同乡调笑,“淘洗淘洗,兴许能吃。”

“去,去,去。”郝仁没好气挥手驱赶苍蝇和玩笑。

“你小子还嫌弃啦。”

郝仁谈不嫌弃,逃荒路,为了活命什么没吃过?可这些吃食混了粪水,今儿落了肚子,明儿就得活活拉死,哪儿是活人能消受的。

真若馋慌了,与其惦记这个,不若指望东家犯了失心疯,给每天的杂面馍馍里添些油水。

郝仁把铲子往水里荡了荡,佯装抛给同乡。

“来,先给你解馋。”

玩笑间。

后巷一家伎馆后门“兹拉”打开,闪身出来个少年人,脸傅粉,描了眉毛,手提着个粪桶。

“食粪佬。”

他喊了句,嘴“嘬嘬”两声,扬桶一泼。

“吃屎来!”

立马又闪身回去,留得房门未关。

大伙儿不及躲闪,溅了一身屎尿,都爹娘老子的乱骂。

郝仁年轻,气不过,要闯门进去施展拳脚。

牛六晓得厉害,赶紧把他拖住。

“他纵是个龟公,也是个本地人,何苦与他置气,咱们还得养家糊口!”

郝仁气还没消。

“养家糊口?怕是养不成啰。”

那龟公没离开,从门里探出个头。

“法王爷爷四下收钱,咱后眼儿被撅出二两血,都得交一两。似你们这等吃鬼神饭的,能逃得脱?还想养家糊口?不若早早卖去南洋吧。”

这下牛六也骂起娘。

你纵是本地人,却是个龟公,有甚好神气的?

他操起铲子作势要砸。

那龟公把门一关,抛出一串尖锐大笑。

…………

笑声似根刺儿横在了大伙儿心里。

熬到下工,去供奉“食秽鬼”的庙子结算工钱。

他们任务最重,下工也最晚,正好撞见几个工友从庙子出来,个个脸闷闷不乐。

牛六心里咯噔一下,拉住工友正在询问。

便听着庙里闹出好大动静。

慌忙进去,见着郝仁摊手托着把铜子儿,胸膛起伏,脸涨得通红。

“食宿钱五文,工具折旧五文,供庙的香火钱五文,交给鬼头的保钱五文,你抽的牙钱二十文。这活计日给五十五文,扣下来,当是十五文!”

可他手里分明只有十个铜子。

“算得挺清楚。没人告诉你么?”对面肥头大耳是大伙儿的东家,也是庙子的庙祝,他抱着臂膀,脸满是讥笑,“法王立庙,人人有份。头有吩咐,从每日工钱里再抽五文。”

郝仁愈加气愤:“工钱按例延后半月发放,这今天的吩咐如何扣到十五天前的工钱?!”

熟料。

“爷爷想从哪天扣,便从哪天扣。”

庙祝不耐烦,撒起了泼。

瞥见郝仁手攥紧铜钱几要流血,嗤笑一声。

“怎的?想跟爷爷耍横?”

他把脑袋递到郝仁面前,拍了两下肥脸。

“来,来,够种的往这儿来!”

郝仁红了眼眶,牛六连忙进来,连推带骂将年轻人撵了出去,自个儿菊花也似的在苦脸堆起褶褶的笑。

“年轻人不懂事,一时糊涂,我替他赔不是。”

庙祝依依不饶。

“不懂事?我看是狼心狗肺,要翻天哩!”

牛六腆着笑脸,低声下气说尽好话。

“若非是我心善,看谁肯收留你们?”

牛六又连连作揖,长长躬身。

“千万别忘了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他连忙趴下,重重磕头。

如此这般,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各自结了工钱。

…………

牛六回到家时,天色将暮。

妻子儿女已翘首等候许久了。

他没急着招呼家人,先从怀里仔细取出两个布包,一个干净些,一个脏些却渗出点油花。高高提起,向着四周展示一番。

倒不是炫耀。

实在是他自个儿虽长着一张苦脸,儿女却生得周正,平素总有些浮浪少年过来招惹,大火之后,来得愈勤,动作言语也愈发露骨。亏得周围同乡聚居,互通声气,又有褐衣帮弹压,他们倒不敢硬来。

直到守在附近的浪荡子骂咧咧走了,牛六才松下口气。

他把干净的布包打开,里头是两个杂面窝头以及一些碎块碎末。完整的,是他自己省下的。细碎的,是同乡们从嘴里抠出来送他的。

妻子小心接过,要拿去加野菜、草籽煮成糊糊。

孩子嘴馋眼尖,伸手去够脏布包。

牛六一巴掌拍开小手,大摇大摆到了房前从废墟重新搭起的小窝棚把老娘撵出来,自个儿躺进去,把“门”关严实了。

哎呀一声,舒舒服服摊开双腿,窝棚不大不小,正好似口棺材容人。

不多时。

“棺材”外传来欢声笑语,是糊糊煮好了。

孩子们在狼吞虎咽。

妻子低声呵斥。

老娘用漏风的嘴抱怨,到了钱唐,日子还不如路好过,路隔三差五尚能吃着肉脯哩。

此时天光坠尽,昼夜无声轮转。

窝棚似的棺材里,牛六挂满苦相的脸庞渐渐干枯、渐渐灰败,很快成了一颗干枯的死人头,原本还算健壮的身子,四肢躯干的血肉迅速消失,露出根根白骨,干净得似用刀子细细割取尽了。

他打开脏布包,里头是反复淘洗过也难去粪臭的肉菜。

鼻子凑去,深深一口,汲走了食物残留的精气。

他侧耳听着外头家人的欢笑。

轻轻的叹息在黑暗里微不可查。

“唉,得养家糊口嘛。”

这就是他的秘诀。

他早就是一只鬼啦。

…………花开两朵…………

钱唐人的酒桌从不寂寥,虽大潮难靖阻隔了海外奇闻,鬼神威重缄默了阴阳怪谈,但善于发现的人们又从文殊坊掘出了一则好谈资。

时人戏谑,称为“孝子留爷”。

说的是一户姓阮的官宦人家,老家主曾为一方大员,致仕后避居钱唐,在文殊坊购下大宅安置家人。

某日,阮老太公突发急症,卧床待死,他的儿女们不忍老父离去,使尽法子要从阎王手里抢人,给老太公续命。

先是,放下了身段,使尽了脸皮,延请各路名医,不分中外,无论华夷,前个医者摆手说难治,后个医者就重金请了门。

而后,买尽了市人参,把参汤作水给老太公吊命,老人病重没了吞咽能力,用管子捅进喉咙,接漏斗灌进去。

再是,求来宝药外敷全身增补阳气,但老人皮松肉驰以致药力大减,就用温火架起大瓮,熬煮得老太公皮肤晶莹红润,手一掐能出水儿来!

最后,这份孝心请动了一位神医,大名叶无忧,最擅银针刺穴。

神医携三百六十五枚银针门,使尽了针法,刺遍了老太公周身大穴,硬给老人又延了七日性命,换得老太公浑身针眼没一处好皮。

神医不忍。

“诸位一片纯孝世人皆知,但人的寿数自有天定,一味强求不过是虚耗钱财,又徒增病人痛苦,不若顺其自然。”

儿女们面面相觑,无奈叶无忧是他们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只好由老大出面,将神医请至僻静处,转弯抹角道出实情。

原来鬼王立庙需得一批优质信徒装点门面,阮太公名头好,跟脚浅,被窟窿城指名道姓召为座下侍者。其人是个性情执拗的老儒生,岂甘为恶鬼所欺?一时不忿,饮了毒酒。

这下可急死了阮家一干儿女。

老太公是一死了之,却也折了窟窿城的脸面,恶了鬼神,岂不给后人留下了祸患么?

所以阮老太公千万得活!

名医听了,拂袖而去。

当天老头就利索咽了气,当夜阮家就闹起了鬼。

有仆役发狂殴打主人有妇孺被鬼影所惊坠入池塘有冷风掀起黑气阵阵掀翻屋瓦……一夜折腾。

第二天大早,阮家老小惶惶无措之际,有个法师登门。他说,老太公魂魄虽去,然因儿女一番努力,躯壳却一气尚存。昨夜的动静正是无主肉身引来几只恶鬼争夺的缘故。他有秘法,能够驱逐邪鬼,令死者还阳。

阮家儿女深以为然,并把法师撵了出去,次的教训他们可还记得哩,连忙备下重礼,往文殊寺求助。

下山来的还是回的粉面和尚性真。

比和尚来得更早的是左右街坊,保持了个恰当的距离,把阮家大门围了两三层,卖瓜子的,卖马札的,卖药饮的……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就这么万众瞩目下,性真和尚挟着香风阵阵,摆起僧袍翩翩,落拓拓进了阮府大门。

听得一声呵斥,两声讥笑,三声“啊呀”!

一头大白猪飞过墙头。

啪!

众目睽睽,摔在了大街中间。

围观的大伙仔细一瞧,白生生的不是褪了毛的猪,而是被拔了衣服的和尚。

和尚七晕八素爬起来,楞楞一阵,不遮前头,也没挡后面,只盖住脸,落荒而逃,留得一团哄笑。

止此,不算奇谈。

打这儿之后,阮家再文殊寺,性真已然闭关不见外客,再请其他大师出手,又说僧人的本份是念经参禅,驱邪治鬼实乃外道,施主还是去找道士吧。

阮家转头去寻道观,道观却说,钱唐的规矩向来是各坊之事在坊内解决,他们不便越界,连重金求一两道符箓,亦是不许。

所幸,阮家在钱唐也结识了一些人物,有人指点他们:守规矩是好事,可而今鬼使的神祠都立在了文殊坊,形势变了,规矩难道会不变么?你家中恶鬼敢戏弄寺观高僧,岂是寻常邪祟?而那法师能一口点破,又岂会是寻常的野法师?

你们呀是一心求神,却拜错了庙!

阮家恍然,多方寻觅,终于找到了那位法师。果不其然,这法师主祭的神灵正是十方威德法王。

这法师大度,并不为先前的龃龌为难阮家,但坦言,驱邪还阳之法非是寻常小术,须得耗重资费大精力。

欲行此法,需斋戒三日之后,与老太公一齐锁入密室。室内不可见天光,也不能见火光,不可沾人气,更不能沾鬼气,如此作法七日,方可令死者苏生。

事后须得设续命灯七盏,禳祭北斗四十九日,才能彻底功成。

除此,还有三桩。

先是要备下纸衣、纸人、纸马、纸车并香烛元宝,都要用最好的。这一桩是为了消解恶鬼戾气。

阮家一口应下。

再是这七天里,前宅后院每日午时都得屏退生人,并摆下四十九张席面,都要用钱唐最好的酒楼里最好的酒菜,且在每一个席位,得用黄金作纸、白银作墨,摆宾客名帖。

这一桩是为了打点各路鬼神。

阮家商量几句,同样应下。

最后需备置金条、银锭、铜钱若干,最重要是得奉一件奇珍重宝,因为此法是借助了法王的神威与慈悲,这一桩是为了还神!

阮家各人相觑一阵,吵嚷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数日斋戒后,阮家用黄布与符纸布置好密室,将老太公与一干纸扎、冥器送入其中,待法师进去后,以铁锁封死大门。

并备好了宴席,各房退回个各院,人人紧闭门窗,屏气凝神。过了半个时辰,约么在午时,阮家众人忽的听着庭院里有车马声、寒暄声、呼朋引伴声、谈笑声、劝酒声……如此惴惴捱过午后,声响一时俱灭。众人颤颤出来,见着四十九张席面名帖都已不见,酒菜亦被食尽。问在外守候的仆人与凑热闹的坊民,都说不见有人出入,也没听着任何动静。

阮家由是对法师服膺。

对布置愈发心,也拿出了还神的宝物,一张由宫中御赐的金雕银绘玉拱紫木千工拔步床。

终于,七日过后,晨光推开密室房门,法师扶着老人颤巍巍走出了密室。

老太公,活了!

止此,仍不算怪谈。

阮家的怪事并未消停。

老太公还阳之后,时而清醒,时而痴傻,时而暴躁,好似换了里子,尤其是在每日朝时家人聚餐,他的胃口大得出奇,怎么也吃不够,十几人的饭食全进了他一人的肚子。

家人害怕他吃破肠胃,只好改聚餐为分餐。

可就在当夜。

巡夜家丁见着庖屋房门大开,里头有人影闪动,以为有贼,大呼之下,主人家领着一帮仆役冲了进去,灯笼一照,竟是阮老太公。

庖屋一片狼藉里,他瘫坐在地大口嚼食生肉生米,腹胀已如瓠,食物冒出了嗓子眼,也不停口,一边呕吐,一边吞咽。

阮家众人急忙去阻止,却被发了狂的老太公反过来打伤数人。

此后,阮家便夜夜锁紧了庖屋,并遣壮仆看守。

没消停几天,某日清早,女婿醒来却惊觉自个儿睡在了床脚边,起来一看,见老太公光溜溜躺在床,正在吸吮小女儿的乃水!

各房儿女连同女婿都没有声张。

老太公是阮家的擎天柱,他的名声没了,阮家如何在钱唐立足?

各房儿女只得夜夜锁紧门窗,睡觉也得睁只眼闭只眼。

可从此起,老太公便常常在府中徘徊,一时骂朝廷不仁,一时骂子孙不肖,甚至用各种污言秽语夹坊间的闲碎流言来侮辱钱唐寺观。

儿女悚然。

老太公出身名门养尊处优,哪里得来的这些个街头俚语零碎故事?

阮家又找着法师,具言怪像,拐弯抹角询问,还阳时莫非召错了魂?

法师一口否认,说老太公魂魄曾坠入幽冥,躯壳又为恶鬼所据,还阳后,神志难免为鬼气所乱。

阮家又问,可有医法?

法师嘿然无语。

阮家早不堪苦楚,来之前有闭门商讨,其实早有计较,试探着询问,前番还阳之事,阮家已对法王表示顺服,当不至再惹窟窿城误解。而孝顺孝顺,孝之在顺,后人既已解了祸患,可否就此顺遂了老人意愿呢?

熟料,法师还是摇头。

老太公躯壳内药力积郁,精元坚固难朽,又经秘术加深了魂与肉的联系,而今,即便撤去命灯,散了法术,也只会是不人不鬼一具活跳尸。

除非……

儿女们怀着这个“除非”沉坠坠回了家,紧闭祠堂又是一夜深谈。

次日。

长房老大翻出了老太公剩下的半副毒药,恢复了家里早聚餐的传统,并让厨子备好大一桌子酒菜。

餐坐,儿孙们没一个动筷子,各式的心思,各色的眼睛,默默瞧着老太公狼吞虎咽。一大桌饭菜食尽,老太公忽的喉咙中“咯咯”有声,随即,伏地呕血。

儿孙们没慌张,也没叫大夫,只将老太公搀扶回卧室,紧闭门窗,守着那“咯咯”声从清晨到黄昏。

可第二天,又是早聚餐时辰,老太公白着脸,似张纸片飘了饭桌,仍是狼吞虎咽,留得一双双错愕的眼睛。

当夜,二房夫妻悄悄打开了房门,彼时夜色深深,府内静得稀奇,他俩穿廊过道进了老太公的房间。

床,老太公熟睡正酣床前,二房夫妻踟蹰不定。

忽的,窗牍响起轻微的抓挠声,夫妻俩惊惶看去,窗户推开了一丝缝隙,缝隙里簇拥着好多双眼睛。

眼睛催促着夫妻俩,催促着他们用厚丝被捂住老太公的脸,老太公登时惊醒,挣扎得厉害,老二一咬牙叫妻子身体压去捂紧,自个儿腾出手掐住了老人干瘦的脖子。

唯恐他躯壳顽固。

用力。

用力!

直到“嚓”一声。

被子下没了动静。

老二恶狠狠回头,窗户缝隙里的眼睛慌张散去。

又是清晨,又是聚餐,阮家人恍惚围坐。这时,门口有仆役惊呼,竟见得,老太公耷拉着脖子,摇摇甩甩进门落座,以一种奇怪的姿态狼吞虎咽,留下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儿女怕极了,可箭在弦如何不发?但再要人动手,却各个推脱不肯,这等阴私事也不好交给旁人,争吵埋怨一阵,终于想起他们还有一个不被承认的家里人。

阮十七站在老太公门前,夜深深月冷冷,朦朦霜雾迷迷里并不寂静,细细难察的窃窃声潜藏其间,一如当初院子闹鬼情形,但阮十七晓得,那绝非是鬼。

他拔出怀里的短刀,跨过了门槛,片刻之后,他颤颤撞出了门,手里刀子鲜血淋漓。

次日。

当老太公依旧出现在餐桌前时,阮家儿女们竟无太多惊讶,只把目光投向阮十七他第一次得到了桌的资格,以为他昨夜临阵退缩。

但当老太公狼吞虎咽肚子飞速发胖,撑开了衣衫,也揭开了事实。

他的肚皮似张破布被利刃划得稀烂,粗粗咀嚼的食物顺着破口淋漓而下。

老太公仍旧没死。

好在,阮家结识的那位本地人是个有能耐的,他不知从哪里得了个中详情,又给出了主意。

走窟窿城的门路诚然没错。

不过,想让没死透的活,自是寻法师还阳但要让没活够的死,不该去寻煞神勾魂解煞么?

阮家人恍然大悟,忙慌去寻了供奉煞神的巫师,将始末裁剪道出。

巫师直言难办,老太公遭这一番折腾,戾气必然远超寻常死人,即便一时勾去魂魄,也难免会返家作祟,除非……

阮家人怕极了“除非”,可还是得配合搭话“除非如何”。

巫师道,除非老太公愿意成为法王座下侍者,借法王神威镇压凶顽。

阮家人个个为难,如今老太公半人半鬼神志癫狂,如何劝他回心转意。

巫师却道此事容易,老太公既已神志不清,可由亲属代为应承,只消大多数血亲订立契书、按下手印即可。

阮家孝子们大喜,纷纷签字画押,唯恐效力不够,甚至拉了阮十七。

自古以来都是爹娘卖儿女,而今儿女们联合起来如何卖不得爹娘呢?

巫师业务熟练,动作很快。

阮家人动作却更快。

前脚送了煞,后脚就敲锣打鼓拉起棺椁去城外安葬。

队伍出清波门时,抬棺的阮十七回头张望,城头的头颅早被取下,血污却浸入墙中,擦洗不去,留得大块褐斑分外惹眼。

方有所思,身子忽的趔趄,却是前头有人踩空,带歪了整个队伍。

棺椁由此翻倒,棺盖豁开。

里头竟空无一物!

孝子贤孙们连忙收拾好棺材,无人有诧异之色。

他们当然不会诧异,概因巫师早有言,老太公死得仓促,尘缘未尽,又添为法王侍者,可得阳世宽宥,容他节庆返家探亲,留得躯壳在家方便再叙天伦。

阮家人急着下葬,是怕事情反复,借着送煞下葬的流程,以鬼神背书,给老太公生死定性。

送了煞,埋了土。

如此一来。

死了活、活了死的阮老太公就彻底死透啦!

…………各表一枝…………

一场大雨突兀造访钱唐,街巷一下满了,也一下空了。

倒衬得盛和楼里愈发热闹。

乐师、伎子“咿咿呀呀”演唱着时兴的曲目跑腿的伙计、斟酒的妇人伶俐来去宾客满座,个个衣衫体面,出手阔绰。

可若瞧仔细些,在场宾客无不是青壮汉子,泾渭分明各自抱团吃酒耍乐。酒酣耳热之际,偶尔坦露出衣衫下的刺青,间或流露出恶形恶相。

曲定春穿行其间,憎恶、忌惮、敬佩……种种目光纷至沓来,他一概不顾,只杵着拐棍拖着残腿,步步登楼梯,穿过飞桥,到了最高最好的“和”字雅间前。

雅间里,一张大圆桌早已备好酒食,围坐着十来个宾客,衣着更是华贵讲究,可一一观之,“刀头鬼”、“石肝肠”、“饿鬼六”、“塞凤雏”……竟都是各坊市有名有姓的泼皮头头,其中不乏结有血仇的死对头,眼下却“和和气气”坐在了同一张桌面。

江湖不总是打打杀杀,亦有坐下说话的时候。

盛和楼,就是说话的地方今天,正是说话的时候。

曲定春杵拐欲前,门前两个汉子却架起臂膀。

“曲大莫非忘了规矩?”门里说话的是“塞凤雏”,人如其号,丑得吓人,他斜着一对三角眼瞅着曲定春手拐杖,“盛和楼是说话的地方,哪个许你带家伙进来的?”

“直贼娘!”门外的曲定春没言语,门里的“刀头鬼”看不过去拍案而起,“满嘴放屁!那是拐杖!”

“拐杖怎么?拐杖就打不死人?”

“一条棍子也能吓破你的丑胆。”“刀头鬼”抄起一根啃净的羊骨,“这玩儿近来也杀了不少人,予你这丑鸟拿去防身。”

作势欲掷。

可“塞凤雏”轻蔑一笑:“你敢在盛和楼动手!”

“刀头鬼”一口怒气登时呛在胸口,手里羊骨扔也不是,放也不甘。

“刘兄弟。”

曲定春喊住他。

点头。

“多谢。”

把手里拐棍塞进门口喽啰怀里,目光沉沉刺进房里。

酒桌主事人位置,一身蜀绣锦袍的牛石比先前富态不少。

仿佛小憩方醒。

“曲大来啦。”他脸笑起叠叠的肉,“快快请坐。”

曲定春默然入席。

房门在身后徐徐关闭。

…………

楼外斜巷。

两个伙计百无聊赖守在偏门檐下。

说是伙计,却都膀大腰圆、眉目乖张,招呼客人,怕是不用殷勤,只用拳脚。

大雨白茫茫一片,巷子里,忽见一高个戴着斗笠提着两木桶,匆匆冒雨而来。

俩伙计前一拦。

“对不住,今日恕不待客。”

“瞧清楚了。”高个昂起脖子,斗笠下露出一张马脸,“是你家爷爷龙涛。”

“呀,是龙二爷。”伙计嘴恭敬,脚下却没让半步,“先前瞧着你家大爷楼,身边没你的影子。兄弟们还以为你失了宠,被人顶了哩。

“尽放屁!我去张家铺子要了两桶包子给兄弟们尝尝咸淡,让雨给耽搁咯。莫再放屁,忒大的雨。”

他说着,便要进楼。

可两个伙计非但没让,还架起了臂膀。

笑着道:

“二爷晓得,今日不比往常,进门都得搜查。”

“狗入的!”龙涛不可置信,“我时时在你家耍钱,不晓得做了多少回恩客。你这厮不搭把手也罢,倒要来拦我?”

“龙二爷,头有吩咐,你见谅则个。”

“见谅你老娘!盛和楼开了几十年,哪个敢在大伙儿谈话的时候闹事?不怕,半座城的好汉一齐打他么?你这厮以为我龙涛发了癫?”

“龙二,这是规矩!”

“好!好!好!”

龙涛那张马脸一对细长眼挑起大片眼白。

把两木桶往伙计脚下一跺,

“搜!由你搜!”

…………

“牛某新近接手盛和楼,各位叔伯兄弟不以我资望浅薄,仓促相邀,却无不应邀而至,牛某人铭感五内。”

“理事客气了。”

“牛理事是众望所归。”

……

一番客套后,牛石举杯继续道:

“牛某有幸接到千金贴,宴得了法王青睐,受赐座下侍者。得此殊荣,常怀忧愧,唯恐不能报答法王恩宠。我等行当与窟窿城干系颇深,凡有所得,必有供奉,可谓善信。而今法王要在人间立庙,钱唐各行各业云集响应,我辈又岂能甘于人后?!”

座席间又是一阵附和。

可冷不丁。

“房门都关严实了,还扯什么虚头巴脑的场面话?”

还是“刀头鬼”,他抱着臂膀,很是不耐。

“鱼吃虾鳖吃鱼,道理在这儿,没人有二话。今天来为了啥,在场哪个心里没数。牛石,牛理事。要多少钱,尽管明说!”

直白话语戳破了场面和气。

牛石也不恼。

“刘兄弟快人快语。”

笑得愈发和善。

“判官使者勾掌钱粮,我与他老人家商量过,未免账目繁杂,不再另立名目,只在各家每月供奉里多加……”

他举起一根手指。

“十两?”刀头鬼挑眉冷笑。

“梦话回你姘头床去发。”塞凤雏讥讽一句,也是猜测,“当是百两。”

可刚出口,就有人拆台。

“你家地盘富得流油,我家却清汤寡水,一样的数目未免不公。照我看,当是一成。”

席由此吵嚷起来,闹了一会儿,又想起知情的就在眼前,忙把话头转向牛石。

“理事莫要再卖关子。”

牛石笑着应下,开口却仍旧绕圈。

“牛某也是从街面厮混出来的,晓得大伙儿不易。纵得钱财,下打点了,还得紧着手下兄弟们的嘴巴。”

一番推心置腹却叫席间大伙儿目光闪烁,暗道不妙。

“我多番拜谒判官,千求万请才得了这个数目……”

他十分诚恳。

“加一倍。”

…………

伙计拿开木桶的盖子,又揭开一层白布。

大蓬的热气腾腾升起。

面粉,油脂,姜葱,香料的气味儿调匀了徐徐散开。

桶里的是包子,当然是包子白生生一个个点着朱砂玲珑小巧密密堆起难道还能是刀子?

诚如龙涛所言。这关头,敢在盛和楼生事,无异于冲着与会的大泼皮们的脸面吐口水,回头人召集兄弟,分分钟将你赶尽杀绝。

今时今地,别管有多大火气,都得自个儿忍着!

这伙计斜觑眼阴沉着马脸的龙涛,呵笑一声,抬手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底儿蹭了蹭,就着这脏手在包子桶里胡乱扒拉。

也不怕烫,把手搅得更深。

哎?

冷不丁的,在软乎乎的包子中摸着硬物,不止一个。

提了提。

塞得颇紧。

用力一拔。

“锵”的一声,手里寒光闪闪,赫然一把解腕刀。

“咔嚓。”

轻微的脆响。

他下意识回头,瞧见同伴已伏倒在地,脸扭到了背后。

几乎同时。

龙涛瘦长的面孔一下占据了视线,神情冷冷不见一丝人味儿,一手捂住了伙计未及出口的怒喝,一手夺过了解腕刀。

噗嗤伙计只觉肋下一凉,自个儿好似成了个破水囊,浑身的气力都顺着那点儿凉意飞快消失,无力的身躯被龙涛托着慢慢倒地。

他怒目圆瞪,似有话语。

龙涛撤开手,附耳过去。

“鬼纹龙。”伙计嘴里冒着血沫,“我入你……”

话声戛然,气息已尽。

大雨依旧隆隆遮天蔽日,一转眼,屋檐下就只剩一个活人。

龙涛揭开路边沟渠的石板,把两具尸体并自个儿沾了血的衣衫都丢了进去,沟渠里浊水滚滚,尸体眨眼不见。

挪回石板。

龙涛蹲在檐下,坦着身,就着雨水,仔细清理了双手与刀血迹。把刀子藏回桶里,合白布与桶盖,提起木桶。

这下,再无人阻拦。

在他跨过门槛的一刹,他背后刺满脊背的大鬼纹身,在筋肉的动作间,眉目睥睨欲活,仿佛跃跃欲试。

…………

“加一倍!莫非戏言?!”

“一次两次能用积蓄凑一凑,可若成惯例……”

“个个占着街巷而今又在叫穷?”

“咱们哪个不是钱过手如沙,抓得多,留下的少。都供奉了,家里吃什么?手下兄弟吃什么?”

“蠢材!多抽些头钱便是。”

“傻卵!头钱自有定额,是想加就能加的?”

“没胆子?怕啦?”

“怕你有命要,没命拿。”

街头好汉吵起架来,跟坊间泼妇也没啥区别,口水直飞,指头乱抖,闹哄哄似一群鸭子误入了雅间。

忽然。

啪!

一只瓷杯砸烂在地,茶水四溅。

在座好汉纷纷愕然看来,牛石却只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手水渍,轻轻道:

“曲大郎为何一言不发?”

曲定春自入席来,一直一言不发仿佛木偶,眼下牛石问起,他终于有了反应。

在座的所有泼皮头头里,便是这两人势力最大,牛石钱多,曲定春名重,同时两人矛盾也最深。

场中一下收了吵闹,十来双眼睛注视着两人。

曲定春没急着说话,他仔细打量着在座的每一张面孔,挑衅、躲闪、忐忑、友善……神情不一,但从先前的言语神态早能瞧出,他们中的大部分与那牛石事先已有所默契。

就像自己。

曲定春目光迎向牛石。

“在场的许多朋友跟着你牛理事说话,曲某说与不说又有何用?”

牛石笑道:“牛某做事最重公平,人人把话说开了、说定了,也免得事后反复,曲大尽管说话。”

“翻一番。”曲定春摇头,“不是小数目。”

“奉神向来只怕少不嫌多。且牛某私以为钱唐尽得世间繁华,吞吐天下金银,咱们守着金钵钵,却要不着二两饭!缘何?”

他放慢了语速,字字砸下来。

“得钱少是因着分的人多!”

“街头厮混全凭一条烂命。”曲定春神情莫名,“钱,是拿血换来的!”

“曲大郎,曲大团头!”牛石连连抚掌,语气很是苦口婆心,“今时不同往日啦。盛和楼是说话的地儿,咱们今天把事说定了,出了这门,拿得出是善信,拿不出,也自有鬼神门说理。何必你我张口闭口打打杀杀,见了血岂不徒增晦气?”

“牛社首好算计。那日我俩割肉下酒,你肥我瘦,斗狠下来,你伤了,我瘸了。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么?”

“曲大说的什么话?”牛石的笑仿佛钉在了脸,“荣华富贵,横尸街头,从来各凭本事。”

“要没本事呢?”

“没本事你开什么堂口。”

…………

香醇的美酒,靡靡的丝竹,腰肢纤细的女子与烧得正红的炭炉,大雨隔绝了盛和楼,却也压不住楼里的熏醉与欢腾。

一片暖烘烘、醉醺醺里,两只木桶悄无声息地在各个角落、各个汉子间流转。

龙涛没多过注目,寻了个位置,斟了碗烈酒,望着戏台久久出神。

戏台演着近来钱唐私下最时兴的曲目。

之所以是私下,概因这曲目名为报怨恨变文,讲的是一个自称“报怨恨”的侠客扫除占据长安城内荒僻里坊为祸一方的妖魔的故事,开头第一则便始于一间鬼宅。

只要不痴不傻就晓得这所谓报怨恨变文里子是啥,无外乎换了个名头,换了个地方,讲原本的故事。

遮遮掩掩反倒助长了流行,尤其是在那颗脑袋明晃晃挂在了城头之后。

各家酒楼茶肆勾栏没这则变文,客人都不爱门。可若有这则,保准遭人举报,勒令整改。只有几家大酒楼,敢闭起门来演曲目,生意也由此红火不少。有眼热的嘀咕,说谴人盯着举报的正是这几家酒楼。

瞧瞧。

在钱唐这个处处规矩的地方,拿规矩压人的处处皆是,可各显神通想要跳出规矩的同样处处皆是。

台,一曲唱罢,妖魔殒命。

台下,两个保义团兄弟从大门方向进来,倚在出口,微微颔首。

龙涛举起碗中烈酒一口饮尽。

冷眼瞧着这满堂的暖烘烘、醉醺醺、闹腾腾。

拔出了藏在桌下的解腕刀。

…………

楼。

气氛凝如冰沉如铁。

牛石自斟自饮,似胸有成竹曲定春埋着脸,看不清神情,像在积蓄着什么。

楼外雨声哗哗,显得自楼下传来的咿呀唱戏声尤为幽渺,可就这些许幽渺落在席如坐针毡的其他人耳中,却是格外地刺耳。

“甚么鸟腔,唱了一遍又一遍,不晓得犯忌讳么?!”

一个绰号“刀口蜮”的泼皮头头忽的一拍筷子,腾地起身。他语句含混,好似含着一口水。

“咱去叫楼下换一曲,免得碍了酒兴。”

装模作样走向门口。

骂咧咧一推门。

撕拉

但见一张贴在门外的黄纸随之裂开,飘然落地。

霎时间。

楼下一直微弱却从来清晰可闻的种种酒宴欢闹声戛然而止,咿呀的侠客故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惨叫,是哀嚎,是砍杀。

门外一具尸体血流未冷,旁边的刀手循着动静回头,正与“刀口蜮”撞了个照面。

双方短暂一怔,同时动作。

刀手提刀冲来,和身捅刺。

“刀口蜮”反应迅速往后一跳,张嘴吐舌,舌头红透肿亮,舌面刺青显眼。

“哈!”

怪异的吐气声掀起一股腥风,风里夹杂着数不尽无形的风刀,“铿锵”乱跳,于刀手拂面而过。

只一刹。

大蓬血雾飞洒,刀手似瞬间遭了凌迟,浑身血肉模糊,哀嚎倒地。

“刀口蜮”匆匆一瞥,没投去第二眼,心里只一个念头:哪一家发了疯?敢在盛和楼里动手!

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曲定春。

曲定春亦幽幽抬眸。

双方目光交汇的一刹。

无需多言。

曲定春猛然暴起,瘸腿难快,便奋力把自个儿扔了过来。

“刀口蜮”亦不假思索。

“哈!”

刀风又起。

几个挨得近的泼皮头头破口大骂连滚带爬躲避,曲定春却一点不停,侧身沉颌,硬生生冲进这千刀万剐,血雾向后飞溅,身躯却一往无前撞入“刀口蜮”怀中,两人一并滚倒在地。

他手脚并用按住了“刀口蜮”的挣扎。

“刀口蜮”张口吐舌,正要放出刀风,眼前一张血肉模糊的狰狞面孔蓦地放大。

砰!

这是额头撞断鼻梁。

咚!

这是后脑砸入地板。

“刀口蜮”已然不省人事。

曲定春猛地回首,半张脸皮肉外翻,可见白骨。

“还不动手!”

席间一片愕然,“刀头鬼”最先反应过来,他抄起酒壶,砸烂了邻座的脑袋。

下一刻。

大批刀手蜂拥而入。

除了有所默契又及时响应的,皆是挥刀就砍、逢人便杀。至于中立?你死我活,哪儿来中立?

眨眼,这富丽堂皇的雅间成了厮杀地、屠宰场,赫赫有名的坊间好汉手无寸铁、猝不及防被一一砍倒。

但钱唐总是藏龙卧虎,不乏能人异士。

有一唤作“神公”的泼皮头头,虽年过半百,却身姿矫健,接连闪过刀手扑杀,被逼至角落时,忽而站定,双手掐诀高过头顶,同时连跺三脚。

大喝:

“师公助我!”

他本来瘦如竹竿,衣衫又穿得宽大,行动起来处处兜风。此时,身形蓦地膨大一圈,宽松衣衫正好合身,摇身成个十足的壮汉。

似头公牛横冲直撞往屋外冲去。

照面正进来一个刀手,瞧见神公,红着眼,持刀合身撞来。

刀子割破衣衫,却只在“神公”胸膛划出一道红线,自个儿倒被顶飞出去,砸烂了房门。

然而,神公的脚步也难免一滞,更多的刀手扑来。一个抱住他的双脚,两个拽住了他的臂膀,一齐将他掀翻在地。被撞飞的刀手一声不吭爬起来,抄起旁边小火炉的铜壶,用刀子撬开“神公”的眼皮,将沸水浇灌下去。

“啊!”

白气混着惨叫升腾。

神公撒开疯劲挣开束缚,捂着眼惶惶起身。

奈何剧痛里神气已散,没及时逃开,被刀手们拽倒,三、四把刀子扑来,眨眼将他捅成了血葫芦。

“大哥!”

又一大汉浑身浴血踉跄进来,见着此幕,怒吼冲来,几个刀手抽刀要迎敌,神公迸起余力张臂将他们搂住,大汉顺势用抢来的刀子将他们胡乱砍死。

大汉搀起奄奄一息的神公,忙慌要走。

可刚回身。

迎面一条臂膀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颈。

发力间。

臂膀主人结实的脊背舒展,背大鬼纹身仿佛因饱饮鲜血而呲牙狂笑,正是龙涛。

他掐住大汉,腾腾几步,提力一举,又将其重重摁倒在大桌,手里刀子抵住大汉腰腹,用力一送。

“神公助我!”

大汉怒目圆瞪。

刀刃才刺入肚皮,未及内脏便不得寸进,似被铁钳夹住,刺不进,拔不出。龙涛干脆放开刀子,利落操起桌一根羊骨。

尖利断茬照着大汉面孔,狠狠凿下。

一下!

两下!

大汉嘴里“嗬嗬”吐着血水,伸手去扣龙涛的眼珠,龙涛更是凶横,竟张口咬住大汉手指。

三下!

四下!

……

血珠乱溅,烂肉飞起。

直到大汉手脚软绵没了动静,龙涛终于停手,吐出口中断指,急促喘着气,抹了脸血污,抬头四顾。

曲定春寻回了自己的拐棍,作了榔头敲断了敌人的腿后再敲烂他们的脑袋“刀头鬼”和“塞凤雏”双双纠缠在地,死死掐紧对方的脖子……屋内血流满地,又被无数只脚践踏得烂糊粘滑,双方便在这一室之内,在这满地血泥里拼尽一切厮杀。

终究是有心算无心,“神公”、“塞凤雏”……一个个街头好汉挨个身死,除了……

行走江湖不宜太肥,牛石艰难解决了两个刀手,浑身赘肉都在打颤,可未及匀一口气,便正对龙涛凶戾的眼神。

他悚然一惊,踉跄后退时脚下踩着碎瓷片。咚!两百来斤重重砸地。可顾不喊疼,在血泥腻滑的地扑腾几下,勉强撑起身子,那龙涛已然提刀站在了眼前!

慌乱中,捡起一根不晓得哪里掰来的棍子,胡乱挥舞。

却被龙涛一把攥住。

唯见刀子高高举起,旋即,快快落下。

“二郎!”

一只手伸进来。

“罢手。”

曲定春低呵着,紧紧抓住了刀身。

然后推开了杀红了眼而今稍稍清醒的兄弟,站在了牛石面前。

双方相较一如先前,曲定春胸膛还在急促起伏,脸被刀风刮得尽是烂肉,浑身是血,宛如恶鬼牛石虽衣衫脏了些,肥肉抖擞了些,但瞧来仍旧体面如富家员外。

两人默然对视一阵。

曲定春缓缓俯身把牛石搀扶起来按在座,手鲜血染红了那身漂亮蜀绣。

“对不住,牛理事,让你见了血。”

“曲大要杀我?”

“足下已是鬼王侍者,谁敢杀你?!”

“你要如何?”

“牛理事先前的话,对!也不对!钱少,确因分的人多。但街面有街面的活法。”

“钱!”

厮杀已然结束,倒下的多,站着的少,放眼没一个囫囵好人,人人佝偻,个个浴血,喘息着似串鬼影耸立在曲定春身后。

“我们拿血跟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