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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素女

夫雷霆者,天地阴阳之枢,万物生杀之机。破邪守正,降妖除魔,驱瘟伐庙,无施不灵,无往不利。

李长安自入钱唐。

丢了肉身,失了飞剑,又见到了城中种种人鬼难辨、清浊不分,早就寻思该如何护道持身。

多番思量,答案只剩一个雷符。

钱唐阴气重,厉鬼、邪神繁多,整好以至阳至正的天雷克之。

他所以不住在华翁的邸店,而是选择寄居慈幼院,便是为了请符时外泄的电光,不至于伤害到其他无辜鬼魅。

当然,李长安若肉身尚存,也不必担心灵光外逸。

但奈何他失了肉身只余魂魄,纵然魂体清灵,毕竟不是什么仙真神灵,依然会被雷霆所斥。

所以书写这道风火雷的过程便格外痛苦与漫长,几乎每落下一笔,便会被引动的电弧打得龇牙咧嘴。

也不是没好处,卢老医官后来默认道士留下,孩子们认定他是家神,多少也跟制符时电光外溢的动静有关,毕竟“神堂”里半夜老是火花带闪电的,怎么想,也不会住着恶鬼。

月初。

雷符终于制成,“万钱贴”缴纳干净,新生意也有了好的开头。

生活好不容易有了指望。

黄尾、何五妹却遭此横祸。

李长安能明哲保身、无动于衷?

只能说时也命也。

李长安明白,即便自己肉身与飞剑尚在,也拿窟窿城没有什么办法。

鬼王盘踞地下数百年,手下四十九位凶神更兼爪牙无数,岂是他一人一剑能够斩尽的?更勿论那些魙鬼李长安尤记得那能冻结神念的、可憎可怖的、鬼挨着便失却反抗、神撞见也变色走避的诡异邪气。

然。

一道风火雷能一举焚尽么?

道士不自信。

窟窿城僻居地下,且盘踞大量阴邪鬼物。

神雷一动,雷光透地而来。

他自个一定会丢掉半条鬼命,却不一定能诛杀诸邪侍卫的鬼王。

但李长安还是来了。

无有迟疑,并不忐忑。

毕竟他所求很少,雷霆能给的威胁却足够多。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赌局,赌桌的一头,李长安已摆出筹码,而赌桌的另一头鬼王是厉鬼受祭而化作的恶神。

而厉鬼与恶神绝不相同。

厉鬼冤孽缠身,神志为怨愤所劫,行事无常。

恶神再如何恶毒,却神智清明,懂得失,知进退。

且看鬼王,究竟是厉鬼多?还是恶神多?

…………

死一般的寂静中。

宾客惶恐欲死,诸使者讶然无声。

邪气再盘空,凝成黑云如淤泥,从天幕垂下,将殿外漫漫云海染得一片污黑,缥缈云气顿作浓稠毒沼,吞吐淤泥,一个个苦痛魂灵从中浮起,挣扎着要爬殿堂,却转眼又被翻滚的沼泽吞没,只留一只只手臂徒劳探向天空。

云顶仙宫竟转眼变作幽冥地狱!

一应变化的源头鬼王一点点抬起头来,赤红鬼目凝视着李长安。

身形渐渐坍缩,变作常人高低。

而后……

“原是天曹驾临,寡人有失远迎。”

他咧开满是獠牙的血口,难称是笑。

“不知天曹是何名姓?”

李长安不动声色吐出小口浊气。

他知道。

事成矣。

“贫道李玄霄。”

…………

李长安当然不是什么仙官天曹,他知道,鬼王也知道。

鬼王如此抬举,不过是给自己预先设个台阶,他知道,李长安也知道。

所以,道士并未不识趣的揭破,反而耐心等着鬼王唤来鬼仆,扫去碎石,又抬一玉案一宝榻。

鬼王收去法相,又变作白胖富贵老翁模样,倚坐榻,将木盒置于案前。

道士才叉手问道:“以鬼王之见,贫道之礼可值万金?”

鬼王依旧凝视李长安。

殿外昏惨依旧,但其目光多了探究,少了剑拔弩张。

他笑答:“绰绰有余。”

李长安再问:“可有资格入席?”

鬼王再答:“请。”

李长安也不迟疑,大踏步登玉桥,随意挑了个席位落座,旁边整好是个熟人赢了斗狠的牛石。

道士还没跟他打招呼,他已见了鬼似的慌张离席远避。

李长安也不在意,取了他案酒菜,放在自个席。牛石没混席,故此没有所谓的“灵酒灵肉”,反倒更合道士心意。

可怜牛石孤零零躲在边角,回来不敢,再找个空席位入座也不敢,只好狼狈站着手足无措,没人搭理。

便连寿宴的主人家鬼王也只死死盯着自饮自酌的李长安。

“道长可入席,自有灵酒灵肉奉,何必强取他人的残羹剩酒?”

李长安摇头嗤笑:

“鬼王好不晓事!”

此话一出,引得台使者们群情激愤。仿佛下一秒,都会扑来,将他当场分食。

可李长安只是平静望着鬼王。

他知道。

鬼王不动,诸使者便不会妄动。

正如,雷符不动,鬼王亦不会妄动。

果然。

“道长何出此言?”

李长安很没礼貌地指点着席宾客。

“此辈送千金之礼,鬼王回以灵酒灵肉贫道送万金之礼,鬼王亦回以灵酒灵肉。如此,千金与万金又有何异?”

“原来如此。”鬼王抚掌颔首,“却是寡人考虑不周。”

“既如此。”他指向千金池,“池中宝物任凭道长取用。”

李长安仍不以为意。

“区区粪土,取之何益?”

这下不止鬼神,连宾客也脸色难看。只是大多数识时务,不敢掺和进来。

唯独最先入席的三人。

妙福堂的黎昌仿佛真是个眼瞎耳背的老朽,席昏昏欲睡,一点没有反应。

迎潮坊的刘巧婆依旧眉开眼笑,却悄悄瞥了眼道士,眼底精光闪烁。

而那罗振光已然拍案而起。

“哪里来的狗东西?好大的口气……”

然没骂完,便被鬼王厉声喝止。

“放肆!”

“祖爷爷……”

“坐下!”

他不敢违背,愤愤落座。

鬼王转脸又看向李长安,只是这一遭,脸千锤百炼的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

“道长欲求何物?只怕寡人府邸寒陋,不能如道长之意。”

“好说。贫道要的,鬼王一定有,且就在此地。”

“哦?却是何物得了道长青睐?”

“贫道修行尚浅,虽不惧生死,不爱金银,却独独难舍耳目声色之娱。鬼王殿前舞乐甚佳,实数平生罕见。”

李长安笑指角落演奏的乐师和待场的舞姬,计有四五十人。

“不知鬼王能否割爱呢?”

鬼王楞了稍许,随即拍着肚皮哈哈大笑。

“不意道长也是我辈中人!极耳目之娱,尽床榻之欢,人间极乐也!大善,道长看中了哪一个?尽管道来。”

李长安目光转去,人群中黄尾早已激动难耐,一阵挤眉弄眼,频频目视人群里某些舞姬。

他了然点头。

回面鬼王,正色道:

“鬼王何其吝也,一人何以酬万金?”

道士伸手抓握。

“我全都要!”

…………

鬼王一点点收起脸笑意。

席罗振光已是坐立难安,他知道,他的祖爷爷已彻底被激怒。

石壁诸位使者亦按下聒噪,显出种种法相,默默等待号令。

天愈加阴惨,风愈加凄冷。

殿外沼泽如涨潮漫宫阙,被遗忘在台下的几个客人只能匆匆躲玉桥,却不敢登台入席,进退两难,仓皇不安。

沼泽中几只鬼魅面露狂喜,趁着“涨潮”奋力要挣脱泥沼爬宫殿。猛然间,却神色大变,竟自个儿钻回沼泽,不敢冒头。

随即。

泥沼中溢出一些似魂似雾又似水的东西,爬过千金池,登高台,渗入宴席,森森寒气蔓延,带着古怪的恶臭与嘶鸣,便要触及到李长安后背之时。

噼啪

忽然电光闪动。

空中顿有尖细而含混的惨嚎,那东西或说魙鬼飞快退下,蜷缩回沼泽,不敢再前。

李长安仿若不觉,只是淡然自酌。

方鬼王脸色更加难看,却终于再度开口。

“道长送大礼,想必耗费不少?”

李长安摇头:“耗费不多,只是此物乃长者所赐,仅仅一枚而已。”

“不意如此珍贵。”鬼王面无表情,“寡人何德何能受此宝物?!”

李长安“唉”了一声。

传说中鬼王出身贫贱,却不知是不是在钱唐呆久了,学到了说话拐歪的臭毛病。

他话中意思分明是:你这厮贪得无厌,小心老子翻脸!

李长安也只好配合:

“天下宝物有缘者得之,贫道既来此,实证明鬼王与此物有缘!”

翻脸就翻脸,我敢来这儿,就不怕翻脸。

“非也!依寡人看,此宝与道长缘分更深。若予我,岂非弃厚缘而择薄缘?道长岂不痛惜?”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小子也是鬼,引来天雷,你先得神飞魄散。

“鬼王及诸位使者既爱煞此宝,贫道一人痛心,何如一城痛心?某虽不舍,实如万刃攒身,难以自持。然,大礼既然奉,岂有收回之理?!”

我贱命一条换你满门,很是划算。雷符我已经引动了,箭在弦,含而不发,我也撑不了多久,你答不答应吧。

…………

鬼王冷冷盯着道士。

身时而冒出一只犄角,时而长出一颗獠牙,在法相与人形间不住摇摆。

李长安微笑以对。

周身雷光渐盛。

良久。

哈哈哈鬼王忽而放声大笑,格外用力拍打肚皮。

一连三声。

“好!好!好!”

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然后向着角落人群猛一挥手。

“尔等聋了不成?!还不谢过道长抬爱,此后好生侍奉新主。”

角落人群顿时乱做一团。

最后都在静修的引领下,乌泱泱都围到了李长安身后。

大多数眼底都有藏不住的喜色,却不敢过多表现,只是跟着静修向李长安施礼致谢。

何五妹同样温言感谢,却好似在纠结些什么,显得心神不定。

黄尾却神色焦急,急切到李长安身边,偷偷指着人群中的某些舞姬她们衣衫华美,容颜个顶个娇艳,但身鬼气浓郁,显然已坠入窟窿城多年。

压低了声音。

“道长为何如此莽撞?!”

李长安惊讶:“不是你让我保下她们么?我还以为你小子良心见长哩。”

“哎呀!道长误会了!”

黄尾急得想跺脚,却不敢有动作,只小声道。

“能登此殿的岂是寻常鬼女?我们能来,实是因窟窿城拿咱们与无尘大师置气。而其余美人却尽是鬼王的心头好啊!”

李长安恍然。

怪不得鬼王突然想翻脸。

不过……

“管他的,要都要了。多救一个是一个。”

…………

救了人,自然得赶紧跑路。

李长安随便找了个理由,说是“丹炉里练了一炉金丹,临走忘了关火,眼下突然想起,金丹炼废事小,烧穿了丹炉引发了火灾事大,得赶紧回家”。

鬼王巴不得这厮赶紧滚蛋,胡乱“关切”两句便要放人。

只是:

“此宝甚为贵重,道长莫忘收回。”

李长安笑眯眯道:“若是收回,贫道却没准备其他寿礼,如何是好?”

兴许是过于恶心,鬼王说话时,脸皮都在颤抖:“无妨,道长一番心意已然价值千金。”

“如此贫道只好厚颜一回啦。”

李长安接过判官使者战战兢兢捧回的雷符。

周身雷光渐灭,但眼眸中仍有电花闪动。

鬼王迫不及待伸手一指,殿外沼泽顿时分开,向下的石阶竟连缀着一条地下暗渠。

“从此出,便可回到人间。”

“福生无量天尊。”

李长安叉手谢过。

扭头就招呼大伙儿赶紧跑路,自己殿后。

可这时,何五妹却来到他身边,轻轻唤了声。

“鬼阿哥。”

……

何五妹作出了一个出乎大伙意料的决定。

静修苦口相劝:“妹妹何必如此弄险?无论如何,咱们回去再做商议。”

何五妹摇头不语,默然返身。

黄尾诧异看着她,震惊于这柔弱女子何其胆大!

却殊不知,何五妹其实怕得要命。

只要身后的李长安唤一声,她便会马回头,乖乖离去。

可是道士一如往常,对于他人的觉悟,既不会赞同,也不会阻止。

所以,何五妹就这么穿过人群,登了玉桥,周遭鬼神们的目光聚拢过来。每一位背后的恐怖传说,她都深记于心,甚至曾因之多次午夜惊醒,悄悄去看孩子们安危与否。

而此时此刻。

鬼神们的目光格外险恶,仿佛在拆开她的肉身,再把魂魄架在烈焰炙烤。

但何五妹却反而越走越坚定,越走越平静。

鬼阿哥是救了大家,但可以断定,事后鬼王报复必然加倍的残猛烈!他救得了大伙儿一时,可能救得了大伙儿一世么?救得了自己、黄尾、静修,但救得了慈幼院的孩子们、黄尾身边的众鬼和咸宜庵的下下么?

钱塘无人不知。

鬼王强大,鬼王邪恶,鬼王贪婪,鬼王恶毒,鬼王眦睚必报!

但是。

鬼王也有功必赏。

所以,她必须抓住此刻,抓住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为大家找到一条可能的后路。

何素女是期待拯救之人,但何五妹却已是习惯救人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平生未有的勇气,目视这满殿凶神的魁首。

“法王在,能否听民女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