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城里六十四家寺观的晨钟扣响到第三轮,城西南的清波门才迟迟开启。
等候许久的人潮嘈杂涌进,李长安混迹其中,穿过狭长的城门洞,被称为“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余杭城的清晨便在眼前展开。
天空是一方无垠的毛玻璃。
底下是数不尽的楼舍,就像李长安身边的人群,密集地攒立着,高低错落的粉白墙、青瓦顶连绵着淡入晨雾。
雾气深处,高出城市一头的地方,隐隐星布着一些建筑群,楼台亭榭,宛如云海中若隐若现的仙宫重楼,若是细看,金顶高耸的原来是佛寺,宫厥相连的原来是道观。
朝阳自海上东升,涂抹重彩。
为城中弥漫不散的雾注入金红,于是轻薄的雾气一下得了质感,稠如艳丽的潮水沿着街巷涨落,将整个城市浸在了徇烂的金红的海中。
也将李长安的影子拉得冗长。
是的。
影子。
今早钻出草笼子,李长安惊喜地发现自个儿居然又“活”了,再度拥有了肉身,只不过,这肉身僵了点、冷了点、没有脉搏与心跳而已。
有了肉身,理所当然就有了影子。
而肉身古怪,影子当然也古怪。
新影子给李长安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它不是光的投映,而是从自己脚下生长出来的,血肉相连,却不听自个儿使唤。
就像是猫的尾巴?
对。
众所周知。
猫和尾巴是两个生物。
所以道士挤在人潮中很不得劲,总忍不住想吼一句:“小心点儿,你们踩着我尾影子了!”
眼下终于入城,赶忙脱出人群,躲到街边,身旁有位仁兄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尾随出来,有意无意一个踉跄,轻轻往道士身上一撞,完了又莫名瞪过来一眼,还小声骂了句。
“穷鬼!”
一脸不愉跳进人丛走远了。
李长安半点没生气,垫了掂手里轻得可怜的钱袋子,小小叹息。
“彼此,彼此。”
余杭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城市。
水网密布,四通八达。
道士很容易在城门边儿找到一处小码头,码头上泊着一艘小船,船上坐着个年岁不大的船夫。
余杭的车船费出乎意料的贵,讨价还价一阵,还没捂热乎的钱袋子又换了主人。
年轻的船家把袋子里的铜子仔细倒出来,挨个儿放入船中盛了半碗水的大瓷碗里,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客人坐稳,开船啦。”
朝阳初升,城市还在半梦半醒间。
船上百无聊赖,李长安干脆打量起水道两岸景致。
余杭城的房舍与别的城市不同,大多数城市的民居都是合院式,有厅堂、厢房与庭院,是高墙围起的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
但余杭不然,鲜少见着院子,多是一栋又一栋紧密挨着的二层小楼,房子窄小,巷道更窄小,好像每一点儿空间都精打细算过。
沿河一眼瞧去。
仿佛两行瘦子手脚纠缠密密排列。
李长安冷不丁想起一个笑话。
北方的长安,南方的余杭,是天下唯二的大城市。南方与北方的人们常拿它们作比较。有了比较,就有了争执有了争执,就产生了段子。
这笑话就是拿来编排余杭的。
说的是,某个余杭人带着一大家子北上做官,结果到任后染了急疫,全家死得只剩他一个。他出钱就地安葬家人,置了十几口薄木棺材,却只买了一小块墓地。
周围人都好奇他要如何安葬,都去看热闹,结果见他吩咐衙役把墓穴挖得极深,然后把棺材挨个码放进去。
旁人都暗暗讽刺他薄情寡义,说他家里人都在地下喊挤得翻不了身。
他却很委屈,说:“哪里会挤?那坟地儿可比我老家的房子还宽敞哩!”
当然。
南方人也不甘示弱,他们性子委婉些,编有一则志怪。
说:某生春闱落榜,却幸得一权贵看中,不但要将女儿嫁给他,还要举荐他做官,但有一个条件:同房时不能脱他女儿的裤子。一条开裆裤的事儿,某生哪里会不答应。
于是当天就完婚,第二天老丈人就举荐他做官,进了皇城,拜见了天子,又开朝会,见到了丞相、将军等文武百官,当场任他为左拾遗。
往后,他一路官运恒通,官至御史大夫家庭美满,生育有七个儿子八个女儿。
如此,直到晚年弥留之际,某生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妻子含泪脱下裤子,只见一条毛绒绒的尾巴高高翘起。
妻子吐露实情,原来岳父一家子都是猿猴所变,妻子道行不深,留着一条尾巴化形不去。而他所见皇帝、官员、百姓也都是妖精所变。
皇帝是老虎,丞相是狐狸,将军是豺狼,百姓尽是牛羊猪狗。
不过长安还是长安,皇宫真的是皇宫。
这则志怪暗搓搓隐含的东西可就多了。但其余可以不管,只需知道,长安户口离散,大而无用,108个坊空了小半,许多贫民直接在城中耕种、樵采,甚至一度有野兽上街食人的传闻。
闲篇就此打住。
日头渐高,雾气渐散。
安逸散漫的余杭城终于舍得起床,大大小小的舟船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一样,一转眼,把河面挤得热热闹闹。
有趣儿的是。
他们都往河中央争流,谁也不肯挨着岸边。
这可不是同行挤压,实在是两岸临河的人家正在洗漱,直接把污水从窗户往河里倒,河边“淅沥哗啦”好似下着暴雨,贸然靠近,被淋个落汤鸡还好,遭不住许多人家倒的是马桶!
一时间,端的是屎尿如雨下!
好在船家年纪不大,却是行家老少。一条小船穿梭如游鱼飞快,从不近岸,便是到了水道狭窄处,头上但有人家开窗,他便眼疾手快拿长篙捅过去。
轻舟划过,留得一片俚语谩骂相随。
他脸不红气不喘挨个回敬,手上的活计却一点儿没耽搁,还能抽空和李长安闲聊几句。
一心三用,才思敏捷,令人咂舌。
小船钻过一座石桥,驶入新的河道,眼前骤然开阔,沿途的烟火气随之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绮丽雅致。
两岸依然多小楼,但院落也逐渐增多。
小楼样式精致,多饰有彩绸、红灯小院内外栽有杨柳梧桐,墙头爬出花蔓。两岸倚红偎翠,景致宜人。
时而见着有相貌姣好的妇人临窗梳妆,还有少女结伴而出,对船上的道士娇笑指点。
李长安瞧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应该是余杭城的“胭脂河”吧。
旁边的船家见李长安东张西望,嘿笑一声。
“客人你要有意来这耍耍,不妨找我,我在这儿熟门熟路,哪家的清倌人将要出阁,哪家的娘子风韵尤存,哪家的女儿口舌最佳,我是一清二楚!”
道士没有搭话,船家恍然点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懂的,懂的,客人你口味特殊。那也无妨!哪家的相公肤白挺翘,哪家的胡女腰肢柔韧,还有新罗婢、倭女、昆仑奴”
看他越说越没谱,李长安哭笑不得打断他:
“船家,我是出家人。”
“瞧您说的。”船家不以为意,“您要不是个出家人,我还不与您说呢。您别担心,这左近多有卖打胎神药的,保管您空空地进去,空空地出来,留不下手尾!”
本地的出家人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李长安无奈,恰好见到水岸边接着一条冷巷,巷子两边墙根插满了香烛,大大小小的纸灰堆散布其间。巷中有几个女人刚刚结束祭拜,撞见李长安探寻的目光,就拿衣袖遮住脸,匆匆离去。
冷风吹过,扬起烧剩的纸钱,纷纷洒洒满巷。
李长安借着巷子,转移话题。
“我常听说余杭城里崇鬼风气奢靡,实在没想到,大清早也会有人烧纸拜祭?”
“敬重鬼神总没甚坏处。”
船家这么说着,撑船的动作却不由慢了,眼睛觑着巷子,嘴唇抿成一条线。
道士看出点什么:“巷子里头有说道?”
船家笑了笑没回答,直到撑船出了河段,才开口反问:
“客人可晓得,今早清波门旁的码头为啥只我一条船么?”
“勤快?”
“不,是胆大!”
他爽朗笑起来,小船重新轻快。
“要到清波门,就必经方才那段春坊河。两岸都住着什么人啊?都是些苦命的女人。靠身子吃饭,总有不小心中招的时候。似这类女人的肚子哪里怀得住孩子,多半都是趁夜丢进了河里。”
“前些年,有个老船工着急用钱,便天不亮赶去城门边拉客,经过那条河段时,晨钟没响,月亮没落,船冷不丁晃了晃,撞着什么东西,用船桨一搅,就见几个娃娃浮出水绕着船哇哇的哭,他心软去捞,结果一捞上船,就成了被河底鱼虾啃食了大半的婴儿尸体!”
“他吓得赶紧收工,回家就大病了一场,家里还被小鬼缠住,直到花了大价钱请法师作法,才算得了安宁。”
船家幽幽叹了口气。
“她们祭的不是其他,正是河里的小鬼。之所以挑在晨时,不过是怕晚上有大鬼抢食罢了。”
接下来,两人都少了谈兴。
又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文殊坊,道士下船,循着船家的指点,到了阮家门前。
阮家大门紧闭。
李长安扣了一阵门环,门内却不见动静。
正迟疑。
“法师?法师!”
道士回头。
对街小楼门里畏畏缩缩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朝自己招手。
李长安走过去。
是个衣着光鲜的半百老人,刚照面就迫不及待问:“法师是来驱鬼的么?”
李长安点头。
“我听人说,阮家开价一百两”
话没说完,对面老人忽然涕泪俱下,抓住李长安的袖子,语气哽咽。
“我们阮家总算把您给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