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
李长安并未发现怪异。
从应下此间主人邀约,踏入金府的第一刻起,他便仔细审视着府中的一切事物。
妖气?
闻不到。
房屋庭院各处花草石木也不见有异常变化。
府中上下人等也各安其职,见不着惊惶或木然之色。
仿佛一切正常,乞丐提供的消息不过是虚惊一场。
但李长安心中却始终有一股淡淡的不安,于是他借着小解的借口离了酒席,装着酒醉,徘徊在府中各处,仔细观察,终于让他发现了蹊跷之处。
府中人太规矩了。
这规矩不是说家法森严,而是这些人的言语、动作、神态都太简单、太模式了,虽然问话知道回答,照面晓得行礼避让,但总给人木讷之感。
或许在薄子瑜、张易这样的古代人看来,是大户人家规矩苛刻,把人绑得不像人,可在李长安这样的现代人看来,这些人却像是……游戏中按照程序设定行动的N(和谐)PC。
但道士悄悄动手检查,却发现这些人神志清醒,身上也没有被操纵的迹象,实在是矛盾得紧。
所以才有薄子瑜方才见着的,道士盯着烧火丫鬟不放的那一幕。
可在捕快开口调笑,道士却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跟着便宜师傅吃土的日子。
……
一个叫永兴的小镇有一户殷实人家。
这家的公子打小聪慧,是远近有名的神童。
可某天,公子却突然变得愚笨起来。
拿石子换他的银子,他欣然答应;拿羊粪球换了豆豉,他也照吃不误;甚至于,某天家中院子修整,他常经过的一道门被封砌成了墙,他也不晓得改道,竟直挺挺地撞上去。
家里人只以为他中了邪,请了高人上门查看,果然,丢了一半的魂魄。
可接下来,无论如何作法招魂,魂魄都回不来。
扶鸾起乩,得到的结果也莫名其妙,让人迷惑不解。
直到盘缠用尽差点啃树皮的师徒俩自个儿上了门。
刘老道先是吃了个肉饱、喝了个酒满,才颤巍巍托着肚子,在家中逛了一圈,最后在公子的枕头里取出了一枚铁钉。
竟然只是简单的压胜术而已。
只是施术者的心思颇为精巧,她把公子的魂魄藏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公子的梦里。
原来这些愚笨的时日里,公子无论是吃饭、睡觉、被骗、撞墙都只是在做梦,都只是在梦游。
一半神魂藏在梦中,一半神魂游离人世。
人半梦半醒间。
旁人看来只是变得愚笨而已。
……
薄子瑜听得直挠头,这些斗法中阴诡变化他是搞不明白,便直接问出了他最关心也是最根本的问题。
“所以作祟的妖魔何在?”
李长安指着丫鬟和厨子。
丫鬟已经把灶孔塞满,厨子则把掺了灰的面团放上冷掉的蒸笼。
“这些半梦半醒之人看似正常,实则痴傻,无法应对外界变化。可是,这府中却有一人思维敏捷,还能与咱们把酒言欢。”
“门房……还有那金员外?”
薄子瑜恍然大悟,却又神色大变,急忙往外闯。
“遭了!张易!”
“莫慌。”
道士一把拽住他。
“切莫打草惊蛇。”
…………
薄子瑜只觉得自己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
眼下立在门口,明明晓得屋子里头那个殷勤劝酒的和善员外,真身实则是吃人的妖魔,但为了不打草惊蛇,害了席上张易的性命,
只好硬着头皮装着一无所知的模样,拖着僵硬的步伐,主动往妖怪身边靠上去。
屋里酒席上。
“金员外”也瞧见了两人归来,当即是热情招呼:
“两位总算是回来了,这壶温酒都快凉了。”
“无、无妨。”薄子瑜有些结巴,“冷酒爽喉。”
“那便好。”
“员外”说着,站起身要为张易斟酒。
“省得麻烦下人再去温酒,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叨扰了人家的美梦?”
他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言语轻柔,但听在薄子瑜耳边,却似炸响了一道惊雷,骇得他汗毛倒竖。
美梦?
它发现了!
薄子瑜的眸光死死钉过去,瞧着“员外”慢条斯理倾斜酒壶,瞧着茫然的张易似乎有所察觉,皱眉放下酒杯。
他正要开口提醒,身边却突兀暴起一股子森然凛冽。
余光一瞥。
却是李长安身子微倾,已然按剑在手。
“且慢。”
“员外”突然出声,笑指两旁。
“道长且看看他们。”
酒席设在室内,两边本侍立了一些仆役。
现在,那些仆役不知何时人人都掏出了匕首,不是指向李长安三人,而是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道长可要小心了。”
那“员外”咧开嘴,身上光景一顿扭曲变化,不一阵,就变成了三人一开始见到的那个佝偻老人。
层层叠叠的褶子堆在脸上,原本温吞的笑顿时变得狡诈而阴森。
他说:
“取了老朽的性命容易,连累了这金家满门,可就不值当了。”
“遭瘟的妖魔!”
薄子瑜脖子上青筋暴起,却是半步不敢上前。
“妖魔?”对面“谦逊”地摆摆手,“谬赞了,小小精魅而已。”
说着,它拍了拍手,门外顿时响起一片密集的脚步声,不多时,便见得烧火丫鬟、厨子以及府中其余人全都聚拢了上来,人人手中攥着匕首、尖刀、发簪甚至于碎陶片等尖锐物,全都对准了自个儿的喉咙。
怕是李长安稍有异动,这金家满门都得先给这妖怪陪葬。
李长安扫视一圈,终究不得不按下杀机。
“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么一番大费周章,若是一无所求,岂不更加奇怪?
果然,妖怪也没再绕圈子。
“不多,一条性命而已。”
“谁的?”
“我的,不过么……”它话锋一转,“我看道长煞气凛然,实在是令我辈心惊胆战。不若请道长自戮于此,以安老朽之心。我保证放过府中上下,从此离开潇水,远避山林……”
咔。
一声碎响打断了它的话。
却是张易手中酒杯碎裂,裂口割开虎口,血水晕入酒水沾染衣襟。
妖怪咧出牙床,重新取了个酒杯,为游侠儿满上,嘴上慢条斯理:
“以一人性命换满门周全,岂不是很合算?”
“合算你娘……”
薄子瑜终于忍耐不住,破口大骂。
李长安倒不像他那般暴跳如雷,只是平静地打量着对面那只妖怪。
他很好奇。
同样是妖疫催化出的妖怪,为何差异如此之大?
种类不一也就罢了,连智慧、个性也有明显的不同。
魑魅、祸斗如同发狂的野兽,虎姑婆全然按照传说行事,俎鬼阴忍,太岁放荡,而眼前这只,则显现狡诈与傲慢。
言谈里,只论及李长安,混不在乎其他两人。
大抵是以为,三人中,只有身怀异术的李长安才是真正的威胁,至于游侠儿和捕快,不过是身手好一点的普通人罢了,不足为虑。
所以,用金府满门性命威胁道士的同时,它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给游侠儿斟酒。
张易当然也晓得这点,只是先前入席之时,身上的佩刀都解到了一边,眼下表现得倒也光棍,妖怪斟来的酒,一律来着不拒。
七杯下肚,似是酒酣耳热,烦躁地扯散衣襟,露出怀中一点若有若无的冷硬。
李长安眸光闪动,忽的拔剑出鞘。
妖怪的动作顿时一滞,周遭“傀儡”们抵住自个儿脖子的刀刃也随之紧了几分。
门外天光渐颓,映得屋内透出些灰硬。
李长安开口却是:
“说话算话。”
“道长?”薄子瑜不可置信,“你疯啦!”
“出家人慈悲为怀。”李长安眉目低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是和尚说的!”
“道士也说得。”
李长安不再理会他,只死死盯着妖魔,重复道:“说话算话。”
妖怪也没想道士居然真的答应了下来,带着六分的警惕、三分的狐疑以及一分的侥幸:
“当然。”
“好。”
李长安满脸惨淡与决绝,竟是提剑就抹向了自个儿的脖子。
薄子瑜急忙来抢,却被道士一把扒开。妖怪的注意力更是全然被吸引住,手里提着酒壶,却是忘了继续给张易斟酒。
于是,游侠儿晃了晃空荡荡的酒杯,扯开本就散乱的衣襟,露出了一柄藏在怀中的短刃。
然后。
用放下了酒杯的手,牢牢握住了刀柄。
锵。
刀光暴起!
还要去抢道士手中剑的薄子瑜,冷不丁被这冷光灼了一眼,打了个抖擞,嗓子眼儿里才挤出个。
“咦?”
游侠儿已然收刀入怀,从僵直不动的妖怪手上抢了酒壶。
斟满酒杯,一口饮尽。
呼~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妖怪的身子随即晃了晃,脖颈上蓦然裂开一条血线。
旋即。
热血喷溅,头颅滚地。
这边,李长安也施施然收起剑来,全没有方才抽风般的“慈悲为怀”。
薄子瑜哪里还不明白,方才李长安只是演了一场戏,吸引妖怪注意,为游侠儿争取一击枭首的机会而已。
他眨巴眨巴眼睛。
“……那妖怪?”
“兴许死了。”
“其他人呢?”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噗通”倒地声。
随着妖怪尸身坠地,被其控制的人们也随之尽数栽倒。
三人连忙俯身去查看。
片刻后。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间尽是迟疑。
这些人……居然仍在睡梦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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