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
“就是牛大的肚子也收不下三桶白饭啊。”
说话的是个粗实干练的妇人,她一手夹着小结巴,另一手夹着个半大小子,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拦在薄子瑜跟前。
薄子瑜挎刀昂首,意态骄横。
“是与不是,问过才知。”
要说薄子瑜这人,细细接触下来,才发现人品其实不坏。
为人还算热诚,勇敢近乎莽撞,责任心更是丰富得过盛,但奈何办事时总习惯摆出一副跋扈的姿态。
兴许是因着青春年少、本性张扬,也可能是在这市井之间,不摆出狼的模样就吓不到豺与羊吧。
总之。
由他去和妇人扯皮。
李长安自个儿慢吞吞打量起周遭。
在邸店。
经过薄子瑜仔细的盘问。
小结巴话语中的三桶白饭的确是吹牛扯淡,但他的哥哥这几日的饭量突兀大增,翻了一倍有余也是事实。
反正左右无事,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念头,两人还是动身前往查访。
小结巴的家是座小酒坊。
杂乱不算宽敞,充斥着残留的酒香与谷物发酵的臭袜子味儿。
道士稍稍转了一圈,就跟潇水城中许多酒坊一样,只是个寻常的小作坊,没找到什么异常之处。
倒是薄子瑜那边,却隐隐有些失控的迹象。
“小孩子说的胡话也能相信呀?”
妇人的声音蓦然尖利。
“再说这半大的娃子正是吃长饭的年纪。多吃点儿饭怎么啦?多吃点就能长成妖怪呀?”
话刚落地,薄子瑜脸色就是一变。
扶刀厉问:
“你如何知晓?!”
妇人的泼辣劲儿被吓得一缩。
“凶个什么嘛?”
她把两个崽子夹紧了,讪讪嘟嚷着。
“这谁不晓得呀?吃多了东西就会变成妖怪,还是昨个儿来查案的差役自个人说的哩。”
薄子瑜差点气歪了鼻子。
本来调查妖变之事是借着连环杀人案暗中进行的,目的就是怕打草惊蛇,引起幕后元凶的警惕,防止其主动收缩,或者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可现在倒好,搞得人尽皆知。
也许是办事的衙役门牙漏风,更可能是其故意透露出去,好发动人民群众自个儿警惕举报,省了挨家探查的辛苦与危险。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法子的可真真是个机灵龟儿,只是省事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大概率是不在乎的。
可薄子瑜在乎,在乎得怒火中烧。
他咬碎了牙关,嘎吱作响,吓得对面娘仨悄悄退后。
李长安赶紧上去。
目光先把小结巴的哥哥上下打量一番。
是个清瘦秀气的半大小子,这样一个人与“饭桶”二字联系在一起,又是这么个时间点,确实惹人怀疑。
不过么
“大娘。”
道士问。
“你这坊中养狗么?”
妇人听了,先是一瞬间的茫然,而后一下子鼓圆了眼睛,伸手一捞,就把大儿子的耳朵揪了个正着。
“你个臭小子,又偷偷喂外头的野狗了不是?”
“没、没、没嗷嗷对!对!对!”
半大小子被揪得嗷嗷直叫唤。
“我就是看它可怜”
“可怜?老娘辛苦拉扯你们这两条才可怜哩,你小兔崽子还敢给我再弄一条?”
那小子不敢再辩,只得连连痛呼求饶。
可他老娘却又眉头一蹙。
“不对。”
“你个小兔崽子这两天就没出过门好呀!你把狗藏坊里了?老实交代,在哪儿?!”
小子顿时不说话,只把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所谓知子莫若母,妇人一搓牙花子。
“好你个小王犊子。”
“你把神堂当狗窝啦?!”
片刻后。
某间巴掌大的神堂房门敞开。
里头供奉着酒神的画像,以及一件青衣?
这是件女子的衣衫,样式很是少见,应该不是当时时制。
而在神堂门口,那半大小子则和一只大白狗抱在一起,瑟瑟承受着来自老娘的疾风骤雨。
接下来也没什么看头。
两人就要告辞而去。
妇人也赶忙歇了嘴皮子,将两人送到门口。
“可多亏了这位道长。”
她故意瞄了捕快一眼。
“不然俺家大郎还不给某些人给冤枉啦。”
薄子瑜脸色一黑,但他还纠结着泄密的事儿,懒得与她计较。
李长安看得好笑。
“是我等叨扰了。”
“不过要真有什么异常之事,还请多多在意。”
“应该的”
妇人一边应承,一边却露出些迟疑之色。
“要说异常之事,倒也有那么一出。”
道士一愣。
还真有?
“请讲。”
“也就前几日,俺时常做得同一个梦,梦见一团红光钻进俺的肚子,那几日,总觉得肚子都实坠了几分。”
“可有不适?”
“只觉胃口大开。”
这算个什么异常?!
“恭喜。”
道士还是笑道。
“红鸾入腹是有喜的吉兆。”
“吁”
妇人赶忙摆手。
“俺这都一大把年纪了。”
“老来得子嘛。”
“嘿,俺家那老鬼哪儿有这本事!”
妇人前脚送走了道士两人,后脚就逮住了见势不妙正要跑路的大儿子。
一把将神堂里供奉的青衣塞进了他怀里。
半大小子哭丧起脸。
“怎么今年又是我?”
“少废话。”妇人虎着脸,“家里全是带把的,还能怎么着?”
“小弟?”
“他结巴,祭词儿都念不顺。”
“您自个儿”
“呸。”
妇人叉起腰杆。
“俺能对不住你爹?”
“又不是”
小子没嘟嚷完,脑袋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连唬带吓,撵进神堂,“变身”去了。
一通乌龙后。
两人出了酒坊。
李长安回想起神堂中供奉的那件青衣,仍是好奇。
虽说供奉神灵这件事,本就多有稀奇古怪。有供奉活人、供奉死人,供奉山川、河流、石头、树木、动物,甚至于供奉一坨造型别致的屎都有,但独独供奉一件衣服却很是稀奇。
“这是个什么说法?”
这会儿薄子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笑着解释道:“那是酒妃娘娘。”
“酒妃?”
“这就要从咱潇水的传说说起了。”
捕快细细道来。
“相传酒神本姓杜名春,也是潇水人士,也是酿酒为业。有一日,入山采山泉酿酒,拾到一名容貌迤逦的女子,两人一见如故,约为婚姻。”
“这女子十分聪明贤惠,不仅为杜春生育了一子一女,还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短短几年就成了富豪人家,贤名为左近称道。可这女子却有一怪癖,那就是下雨时从不出门。”
“然而,有一日,潇水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暴雨,而杜春正去山中采泉未归。女子担忧丈夫,竟然冒雨前往。所幸,在山脚下夫妻二人平安相逢。”
“可也在此时。”
“暴雨骤然停歇,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红、橙、黄、绿、蓝、紫六色俱在,独独缺了一道青色。可旋即,女子化作一道青光,遁上天际,补齐七色天虹,只剩一件青衣留在杜春怀中。”
“原来这女子是天上青虹降世,之所以躲避雨天,是为了在凡间与丈夫长相厮守,可终究也因心忧丈夫安危,被雨神发现摄去。”
“失去妻子后,杜江心哀欲死,于是散尽家财,对着妻子遗留的衣衫,竟日纵饮,大醉三年而死。”
“其人死后,潇水人感念他生前恩德,又因着其酿酒技艺高超,将其奉为酒神,连年祭祀,渐成习俗。”
“至于其妻子,自然也成了酒妃娘娘。因其化为青虹而去,所以不置神像,只用一件青衫祭拜。但实则,咱们不常拜酒妃,也就各大小酒坊每年酿酒之初,会使家中年轻女子穿上供奉的青衣,装作酒妃以慰酒神相思之苦,以此求得酒酿香醇。”
这故事听完。
前头部分虽老套但还正常,可这后面
李长安咂吧一几下。
这什么个破习俗?
这酒神不是正经神啊!
“要是家中没有年轻女子呢?”
薄子瑜嘿嘿一笑,刚要作答
“前面的可是李道友?”
“听闻道友先斩虎姑婆,又诛二俎鬼,某在病床也觉精神一振。”
在街头叫住李长安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圆脸道士冯翀。
“哪里,适得其会罢了。”
李长安谦逊了几句,瞧见他面色尚有些憔悴,便问起近日状况。
“自魑魅那一夜,幸为道友所救。”
“此后,就一直在城外水月观中挂单疗伤。多亏真人遣小童精心照料,再加之,身上还有从师门带出的丹药。于是伤势渐渐好转,今日也能下地活动。”
“正巧,城内有户人家上门求助。我一来感念真人恩德,二来也为盘缠将尽,于是替真人走上这一遭。”
三人一边走,一边叙话,直到一户人家当前。
“就是这家了。”
冯翀邀请道。
“不如同去。”
“事后也好小酌一杯,我正想听听城中妖变详情。”
李长安笑道。
“敢不从命。”
这户人家姓候,看来已等候多时。
外面才敲门,里头主人家就立刻带人迎接了出来。
男主人神情憔悴,想来家中事件让其分外困扰。
在看见没来青萍真人,却反倒来了两个道士一个捕快的古怪组合后。
虽有失望和疑惑,但也颇具风度的拱手致礼。
“辛苦道长上门一趟了。”
“真人所托,不敢不尽心戮力。”
冯翀还了一礼。
念想着从李长安处打听近日风传的“妖变”详情,也没有多过客套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我在山上听闻是贵夫人有痒”
他扭头瞧向男主人旁边那个神态亲昵的女人。
“这位可是?”
侯员外没搭话,神色一时却有些不自然。
倒是那女子主动盈盈一拜。
“道长误会了,要劳烦道长的是妾身的姐姐。”
侯员外赶紧点头,招呼仆役。
“快去唤夫人出来。”
尴尬的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他口中的夫人却迟迟未出,倒是后院隐隐传来一些喧哗。
不多时。
那个仆役去而复返,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三人就见得他脸上蓦然阴云密布,勉强告罪一声,便气冲冲往后院而去。
道士仨见了,互相使了个眼色,施施然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
只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在推攘着两个婢女,瞧见了侯员外,更是大声唤道。
“阿郎快来救我,他们要害我的孩子!”
“胡闹!”
侯员外刚要作色,但又想起屁股后面还跟着三外人,只好勉强压住火气。
“她们是带你出来看病,如何是要害你?”
“看病?”
妇人呆愣愣摇了摇头。
“我没病啊。”
说着,目光转向了道士三人,却是猛地往墙角一缩。
先指着冯翀。
“这人贼眉鼠眼。”
又点向薄子瑜。
“那人凶神恶煞。”
“呀!”
最后惊呼一声,看向了李长安。
“这道士长得奇形怪状的。”
“都不像好人哩,阿郎,切勿被他们给骗了。”
“他们要害我们的孩子!”
呃道士不自觉摸了摸脸。
人生二十余年,第一次得到这么个评价。
这一通疯言疯语,三人没怎么着,侯员外却是再压制不住怒火。
他两三步抢上去,一把掏向了女人的大肚子。
“刺啦。”
撕裂声中。
侯员外从女人鼓起的衣服下,撕扯出一大把棉絮。
“孩子!孩子!”
他嘶吼着。
“你看看哪儿有什么孩子?!”
女人没有去抢员外手中的棉絮,只是愣愣抚着扁下来的肚子。
忽的。
“咯吱吱”笑起来。
“我的孩儿出去啦。”
她指着先前称呼她为“姐姐”的女人,也就是侯员外的妾室。
“到她那儿哩。”
鸡飞狗跳后。
“我夫人自从不慎流产之后,就一直接受不了事实,以为孩子还在腹中。我只能让婢子小心照料,期望她有朝一日能够慢慢康复。可这两天,我听到了城中的风声,心里居然想,夫人的癔症是否是妖怪作祟呢?如此一来,岂不是驱除了妖魔,便能使她康复”
侯员外神色郁郁,为两人解释着来龙去脉。
不多时。
房门打开。
冯翀带着歉意走了出来。
“令夫人的症状只为心哀所致。”
“恕贫道直言。”
员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道长请说。”
“邪祟有法可治,心病无药可医。”
尽管员外延请冯翀,本就是心怀侥幸,但听到这个回答,他仍是难掩失望之色。
面容萧索,摆了摆手。
不复多言。
之后,便送上仪金,遣人送了三人出门。
可到门口,她的妾室却悄悄等在了门外。
“夫人有何见教。”
夫人。
简单两个字儿让这女子笑开了怀。
但她很快收敛住喜色。
“不敢。”
用矜持而期待的语气说道:
“却是请道长解梦。”
“这几日,老是梦到红光投入腹中,身子常常乏力,食欲也多有增长。请问道长,这是何预兆?”
“恭喜夫人。”
冯翀笑道。
“红鸾入腹,是女子有喜的吉兆。”
三两句打发走喜不自禁的女人,冯翀一扭头,却发现李长安与薄子瑜神情古怪。
一个时辰之后。
薄子瑜面色凝重。
“都问过了,但凡这个里坊的人家,凡是适龄女子都做过红鸾入腹之梦,且梦醒后多少会虚弱些时日。”
听罢。
李长安沉吟。
“事出反常”
冯翀点头。
“必有妖邪。”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