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将尽,暮色昏暝。
“嘎吱。”
房门缓缓打开,声音回荡在死寂而黑暗的房中,显得尤外刺耳。
薄子瑜深吸了一口气。
艳红的薄光自他身后涌入房中,将影子拉扯出一个怪异的长度,向着黑暗深处延伸,再延伸,直至触及一面瘦骨嶙峋的脊背。
“周全?”
这是周淮父亲的名字。
脊背的主人没有回应,他只是一丝不挂地蜷缩在房间最角落,后脑轻轻晃动,露出颈部指甲大小的鳞片。
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咀嚼着含混的话语。
薄子瑜听不清,他握紧了刀,跨入房中。
才发现,脚下的质感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柔和谐软而粘稠的淤泥。
在这时。
最后的残阳全然沉入西山。
夕日余光便从房中、从薄子瑜的身边迅速抽离而去。
天地骤然昏暗。
房内竟也在一瞬之间变得伸手难见五指。
年轻捕快吃了一惊,慌忙取出火折子。
须臾。
柔和的光蔓延开来。
薄子瑜却提紧了心肝。
只因在光照的边沿,隐隐有个枯瘦的轮廓在微微晃动。
俄尔。
那轮廓慢慢靠近,终于,于昏暗中浮出一张怪异的面孔。
氵显漉而稀疏的长发,浑圆的眼眶浑圆的眸子,以及像鱼类一样凸出的薄唇不住开合着。
薄子瑜这次终于听清了。
它说。
“饿。”
薄子瑜汗毛倒竖。
毫不犹豫,拔刀就砍!
然而,刀锋只递出去一半,地上却突而窜起条泥泞构成的触手,柔和谐软而又坚韧,将刀锋死死裹住,不得寸进。
也在同时间。
薄子瑜牙关一咬,一直默诵的法咒自齿缝迸出。
“急急如律令!”
伴着话声,贴在刀脊上的黄符立时燃起。
那些泥泞便在刀锋下,寸寸崩解,甚至于刀尖点点递进,刺入了妖怪干瘦的胸膛,猩红的血顺着刀身蜿蜒而下。
但也到此为止。
符火亮起之时,便有剧烈的“嗾嗾”声响仿佛让满屋的黑暗都沸腾起来,更多的“触手”自泥泞中窜起,将刀锋层层裹挟,须臾,就化作个不断蠕和谐动的泥茧,并朝着薄子瑜持刀的手包裹而去。
薄子瑜当机立断,急急抽身而退。
口中爆喝。
“还不动手!”
回应他的一声巨响。
房梁轰然洞开,木橼碎瓦纷纷而坠,就如同几章前,虞眉夜袭大牢时一般,李长安手持利剑拍梁而下。
俎鬼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本来追向薄子瑜的“触手”匆匆收回,于头顶构成一道泥幕。
虽只是稀薄一层,可却在翻涌之间,隐隐透出些冷硬的质感。
可是。
“斩妖”之下,一应邪术妖法皆是虚妄。
道士只将青芒一挥,俎鬼构建的泥幕顿时划开一道巨口,李长安已然乘机突入,踩在措手不及的俎鬼肩上。
而后,一把揪住它氵显滑的头发,将那张半人半鱼的面孔掰扯过来。
于它眼中,李长安只看到混乱和狂怒于它身上,只闻到血腥和妖臭。
于是剑锋扬起。
“安息。”
旋即。
长剑至其口中直贯而入。
血泉涌出,泥幕坠落。
俎鬼已然斩于剑下!
薄子瑜见状,一直紧绷的身心终于松弛下来,更是一个踉跄不稳,跌坐进了泥泞。
李长安抽剑,振去污血,还剑归鞘,冲薄子瑜竖了个大拇指。
“干得好。”
薄子瑜虽不晓得这手势是何意,但还是咧着嘴点了点头。
极度的紧张后就是极度的疲惫,他实在也没什么力气多话了。
道士由得他歇息,径直推开门。
小巷外头,一帮衙役们正在探头探脑,道士忽而起了玩心。
“捕快,洗地啦!”
房间不大。
捕快们一拥而入,很快就搜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找到了周淮口中的收粪人,或者说收粪人的遗骸。
这个可怜人已被啃食一空,连头发都被俎鬼咽进了肚子,除却几根骨头,就只有一个陶罐里存放着的一副心肝脾肺。
新任捕头姓齐,至于名字反正是龙套,都不重要。
总而言之,齐捕头把那陶罐瞧了一眼,又瞧一眼。
“嘿,怪了。”
“哪里奇怪?”
身后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他转过身来就要破口大骂,可谁想居然是李长安,赶紧把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
“胡言乱语而已,道长不必介意。”
“不。”李长安却仍旧追问,“捕头请直言。”
齐捕头瞅了道士一眼,瞧着神色确实别无他意,便坦然道。
“鄙人早年间不吃这口皇粮之时,在山林里捕猎为生,时常见得被猛兽所杀的尸体,无论人畜,被首先啃食的通常都是内脏。可这妖怪偏偏吃光了血肉,特意把内脏留下”
他呵呵笑起来。
“不过妖怪又不是野兽,怎可用野兽的道理来揣测?”
齐捕头说得轻描淡写,但李长安心里却萦绕不去。
妖怪不是野兽?
的确。
可方才这俎鬼狂乱混沌的眸子仍历历在目,与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根据俎鬼的天性,吃掉尚未腐烂的尸体,想必是饿到了极致,可即便如此,它仍旧把内脏留下并好生放进陶罐。
这是要留给谁?或说,供奉给谁呢?
李长安心中微动,望向门外云翳浓重的夜空。
今夜。
格外昏沉。
昼夜更替。
天地间的光突兀晦暗下来,好似直接由白天转为黑夜,全然抽离了中间的暧和谐昧黄昏。
这倒也不是错觉。
是恰巧聚来一片雨云,笼罩了潇水城,隔绝了西天的残光罢了。
所以,入夜不久。
一场冷雨如期而至。
周氏宅邸。
尸体早已清走,留得满院子黄土块被雨水渐渐浇成稀泥,以及一队在廊道上喧哗作乐的衙役,清理完现场后,他们被赋予了一项新的任务,保护或说监视周家唯一的幸存者周淮。
“这公子哥就是不同,犯了案子不进大牢,还能舒舒服服在家呆着。”
“大牢早塌了,总不能继续待在粪池那地儿吧?那腌臜味道,谁受的住?”
“这儿也不好呆呀,大晚上的,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只能在廊道上守着,冷飕飕的。”
“咱们算好的了,齐头儿带走的兄弟,可是去捉妖怪!”
“妖怪”这词儿让场中氛围微微一滞,但随即,便掀起更热烈的讨论。衙役们七嘴八舌交换着些从街头巷尾流传出来,绝大部分都是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
“都少说些。”
带队的班头制止了手下人的抱怨,指了指对面房门紧闭透着微光的厢房。
“那位周郎君还老实不?”
有个衙役回道:
“一直呆在屋子里,问话也不搭理。”
“人是有功名在身的贵人,哪儿瞧得上咱们这等贱吏?”
班头摆了摆手。
“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说罢,叫人把先前买来的酒食摆下,招呼一干衙役过来,回顾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人。
“王二呢?”
“屙屎去了。”有个圆脸的衙役嘴巴快人一步,“约么有半炷香,兴许是掉粪坑了。”
谁知班头眉头一皱。
“那就快去把他叫来。”
圆脸衙役哪儿想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讪讪应承下来,在同伴的哄笑下,扯下条烧鸡腿塞进嘴里,臊眉耷眼寻那偷懒的家伙去了。
圆脸前后寻了一圈不见人,却在后院的墙角发现那厮。
“有茅厕不用,偏偏屙在人墙角,你属狗的?”
他骂骂咧咧走上前去。
这时,雨越下越大,几将庭院冲积成一池泥沼。
那人却站在泥水里,站在雨下,垂下头动也不动。
圆脸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便连脚步也放缓了下来。
“王二你在做什么?”
雨中无有回应,只在“哗哗”的声响中,隐隐听到一种“咔咔”的仿若齿轮生锈滞涩的声音。
而那王二也随之以缓慢而又僵硬的动作摆出一种古怪的姿态,双腿绞缠站立,腰与脖颈都顺着一个方向扭到了极致,一只手背到身后,一只手绕过头顶把整个人都扭成了麻花。
圆脸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你”
话未说完。
突然之间。
方才听到的“咔咔”声在耳边密集爆起,与之同时,王二的身体以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缓慢拧动起来。
圆脸瞪大了眼睛。他看见王二的双腿慢慢绞断,断骨支出皮肤他看见王二的脑袋在脖颈上扭了一圈又一圈看见双臂骨头寸寸断裂,像两条绳索缠住身体
俄尔。
如同拧毛巾一般,血液从扭曲的身体、从皮肤、从眼耳口鼻中拧了出来,又被雨水冲刷,散入脚下的泥泞。
圆脸衙役也终于从这恐怖怪异的噩梦中惊醒。
“啊!”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前院。
“快跑,后面有妖怪!”
他大声提醒着自己的同伴,可周围却没有回应,嘲笑也好,惶恐也罢,只是悄无声息。
他诧异抬起头来,走廊上静悄悄的。
同伴们都离开了?
不。
他们仍然在。
只不过都以一种古怪而又扭曲的姿态站立着,正如同先前的王二一样。
大雨滂沱,廊道里烛火幽幽。
圆脸衙役想要放声呼救,可嘴巴好似黏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他想要逃跑,双腿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他艰难而又惊惶地低头看去。
不知何时。
一些泥线缠住了他的双腿,攀过了他的身躯,最终,生长蔓延到他惊骇欲死的脸上。
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