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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红茅市

故事开始于一个炎热沉闷的晚上。

半夜七八点钟的样子,天光还没褪尽,抬头就能瞧着被夜色染得发黑的云层,像一条大棉被覆在一茬茬楼尖儿上,把红茅这座小城焖成了个大熔炉子。

底下,路灯才开始发光,招来些蛾子噗噗往上撞。旁边,高处挂着的、地上摆着的各样霓虹灯招牌,却早早地张开了光晕,把街道映了个五彩斑斓通透。

而这偌大的街道,连路面带两侧人行道,早被晚高峰的车流、无孔不入的电动车大军、占道经营的夜市商贩以及如梭的行人挤了个满当。其中最惹眼的,大抵是一位位青春靓丽的大姑娘小姐姐们,穿着清凉的热裤、短裙,露出赤条条的腿儿来白的、黑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一对对儿、一排排、一溜溜儿,勾着老少爷们儿的眼珠子,带着莺声燕语散进了各个快餐、小面、抄手、烤鱼、麻辣小龙虾、烧烤铺子里。

三五成群围起一桌。

“老板,来份儿烤鱼呀。”

“要得。”

不必久等,剥干洗净的鱼混上佐料配菜,包进锡纸里,往炭火上一扔。

“兹拉啦。”

油脂烘烤出的香气被夜风一撩,搅入香水味儿,混成这人间烟火气,顺着风就往这人鼻子里头扑。

袁啸川深深吸了一口。

“老板!”

他放开嗓门,压住了半条街的吵闹。

“给我烤两斤花鲢,一把羊肉串串,炒一盘胡豆,再随便烤点儿荤素菜!记到先来盘花生米。”

“要得!”

烤摊前,忙得左右开弓的老板,抽得空当同样回“吼”了一声。

“喝点啥子不嘛?袁队长。”

“老李,你喝哪样?”

袁啸川没忙着回答,扭头问起了旁边大裤衩子配洞洞鞋的李长安。

道士看街景正入神,听着话,眼中恍惚了好一阵,才渐渐聚焦在对面占据了大半个楼面的巨幅广告上。

上头一个20年前的偶像小生拿着瓶酒在竖大拇指,旁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模特搭着肩膀硬凸造型。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皮。

“你们这儿不是什么药酒之乡么?来一瓶?”

“说啥子哦。”

没料想老袁同志一点城市集体荣誉感都没有,当场递来个大白眼。

“好生请你搓一顿,喝那吉尔东西作啥子嘛?!”

说完扭头就冲老板又放开了嗓门。

“来两扎啤酒。”

“山城还是青岛?”

“山城!”

点完菜,两个人就在路边边一个位置坐好,服务员搬来冰镇后的啤酒,再端过来一盘花生米米,两个人就着小酒小菜摆起了龙门阵。

说实在话,这趟出门其实是超出李长安计划的。

他在古代世界折腾了几个月,累得够呛,回到现世,只想好生生宅他个地久天长,却没想被国家上门查了水表,虽然没察觉什么后续动作,但他老觉得有什么人在阴暗的角落盯着他,出门买个菜都左右不自在,干脆舍了狗窝,出来散心旅游。

这人出门旅游,不外乎三样,一是见识下异国他乡的人文景致二是瞧瞧山川湖海的壮丽秀美最后一样,就是走亲访友了。

而李长安一来懒散,不想出远门去个风俗饮食大不同的地方二来,在古代瞧腻了青山绿水、荒僻破败,现在就中意繁华俗世三来,爷爷李老头死后,同那一干亲戚早早断了联系。思前想后只剩下一样,就是去见见朋友。

道士朋友不多,其中交心的却不少,其中就有这位袁啸川。

俩人是穿开裆裤的交情。小时候,电视里动画片少,反反复复就播那老几样,葫芦娃、西游记、叮当猫、黑猫警长其中,几个小人最喜欢黑猫警长,玩儿过家家就爱玩儿“警察捉小偷”。这袁啸川别的毛病没有,就爱占着“警察”的角色不放,又因为生得黑不溜秋,尤其敏感一个“黑”字儿,就落了个“警长”的雅号。

没成想,倒是让他当了真、上了心,打小矢志要做一位人民警察,维护正义铲奸除恶。长大后,还真让他得偿所愿,当了警察,摩拳擦掌,要与罪恶不共戴天。

可是么,小时候学到的道理,长大了却未必管用

“最近怎么样嘛?听别个说,你娃升了官,假警长变真警长咯。”

袁啸川哼哼了两声,倒了杯冰啤酒,昂首整杯灌进了喉咙。

“省会里头的一线刑警转到县级市的交警队长。”

他抹了把嘴皮上的白沫。

“确实是升了官儿。”

“就你那狗脾气。”李长安却慢吞吞夹了颗盐酥花生,“不见得是件坏事情。”

“我是狗脾气,那你呀?比我好得了哪去?”

袁啸川怼了一嘴,又接着问道:

“哎,说真的。这次我喊你过来,是要你给我帮个忙,老子不甘心,要打个翻身仗。”

“我就晓得你娃没得这么大方,又是接车,又是请客,说嘛,啥子事?”

“你那个记者那一行搞得怎么样?”

早特么被开了!

李长安是传媒专业出身,早些年走关系进了个新闻网站当记者,那时候还一腔天真热血,领导让采访的他不爱采访,领导不让他采访的他偏要采访。领导说:那成,你自个儿麻溜滚蛋,爱采访哪儿采访哪儿去吧。

不过好在行当里还留了些关系,袁啸川问的应该也是这个。

道士正要详说。

“来咯。”

服务员突然从摆得密密麻麻的座椅阵中杀将出来,将一盘烤鱼端上了桌。

但见铁盘子里,烤得焦黄的鱼肉沉在红彤彤的辣椒油里,辣子、花椒、葱花厚厚铺了一层,再被那余温一蒸,香气便顺着水气蒸腾而上,钻进鼻子里,惹得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

美食当前,人间俗事大可稍后再提。

两人掐住话头,抄起筷子,就要大快朵颐。

然而。

“喵嗷。”

突然,一声长长的凄厉猫叫划破夜空。

李长安愕然抬头。

就瞧见一头橘“猪”从天而降,“哐当”一声砸在刚上桌的烤鱼上。

立时,杯盘打落,油脂四溅。“咔嚓”一下,塑料桌子落了个四分五裂,两瓶山城砸在地上,清脆一声响,绿色的玻璃渣里浮起白色的沫来。

李长安有些没反应过来,瞧着塑料、汤菜渣滓里,一动不动的那圆滚滚的毛团子,好半晌,才伸出手指一戳。

“喵。”

就见着这货炸起毛来,叼起半截鱼尾巴,嗖的一下蹿了个没影。

“呃”

道士瞧了瞧地上的烤鱼,又看了看懵逼的服务员,再瞧了瞧裤衩上的大团油污。

他哭笑不得地抽出几张抽纸,一边擦拭,一边心想:

这啥情况?

不想,立马就有人告诉他是啥情况。

只听着一个高亢如同唢呐,尖利好似铁钉刮玻璃的女声在楼上暴起。

“你们这些舅舅曰出来哩烂皮眼儿,都给老子滚,滚出去!老子就是摔死它也不得卖给你们!”

同时,旁边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想要争辩几句。

然而

“我”

“沃曰你屋仙人板板!”

“你”

“你妈卖老麻批,你老汉儿卖皮眼儿”

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

没一阵。

在疾风骤雨一样的乱骂里,几个人狼狈从楼道里逃出来,其中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瞧见了袁啸川,嘴角一咧,凑了上来。

“哟,这不是袁队长嘛?喝酒哦?”

老袁斜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这人也不生气,笑吟吟瞧向了李长安。

“这位兄弟是?不介绍一哈。”

说着,递来一张名片。

李长安扫了一眼。

“红茅酒业公关部经理杨三立”,名头还挺大。

老袁见着,总算是给了回应,却没接过他的话介绍李长安,只是指着骂声不断的楼上。

“你们怎么又来招惹别个?”

“说啥子哦?哪里是招惹?”

这杨三立赶紧为自己叫屈。

“他们屋不是卖猫猫狗狗的吗?我就是上门来买只猫,照顾一下他们生意。哪里想得到,这送钱上门,还要挨骂哩!”

这话刚说完。

“拿起你们的烂钱给老子爬!”

就见着,楼上哗啦啦飞下十来张钞票,纷纷洒洒满街乱飘。

这下,就是袁啸川也看不过去了。

“邹瘫瘫你发啥子癫?!”

“老子天天发癫,月月发癫,年年发癫,你归儿管得到吗?有本事,把老子也送到五庙去啥!”

“五庙?”

李长安抱着手正听得津津有味儿,冷不丁听着个不懂的词汇,赶紧不耻下问。

旁边,杨三立没事人似的笑呵呵回道:“以前有家精神病院。”

袁啸川转头瞪了他一眼,他笑嘻嘻作了个闭嘴的动作,招呼几个同伙上车走人。

而此时,不晓得哪家邻居老头被吵得心烦。

“大晚上的,你声音小点儿,得不得行?”

“小你妈卖麻批,你个老杂毛,卖批眼儿的,不守到你屋死老太婆抿乃乃,管你妈的闲事咋子?”

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惹来了周遭邻居的一致声讨,这位女中豪杰倒也是个狠角色,愣生生来了个舌战群雄不落下风。

可难免有些脾气暴烈,拙于口舌但长于拳脚的,“咚咚”上门砸得满楼响。

可这位“邹瘫瘫”仍然半点没露怯。

“敲!敲!敲!使力敲,给你归儿全家敲丧。”

“来撒!反正我也不想活。弄死老子,你归儿跑得落?”

“唉”

袁啸川捂住脑门,长叹了一口气。

可一扭头,就瞧见李长安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浑然是把这污言秽语当做了小曲儿听。

“你倒是不嫌难听哈。”

“难听啥子?”道士看热闹不嫌事大,“又不是骂我。”

“算了,懒得给你娃说。”

老袁同志心累得慌。

“今天就这样,吃不成了,事情明天有空再说。”

说完,黑着脸上楼调解去了。

这时候,旁边看足了热闹的老板抓起一把烤串。

“串串还要不?”

“啷个怎么不要?打包。”

红茅是个小县城,繁华的街道就那么几条,离得远了,也就灯火渐暗,行人渐稀。

如此一来,那些个拿着手机缀在你屁股后面的家伙就分外显眼。

李长安冷不丁一个转身。

后来跟了他大半条街的小青年差点没把手机给吓摔了,好不容易拿稳,却是冷汗直冒,嘴里张不开口,脚下迈不开步。

李长安何许人也?

哪怕是大裤衩子洞洞鞋,一手啤酒,一手烤肉,也难掩他身形矫健,一对眸光好似剑锋一样,杵得人遍体生寒。

那小青年哆哆嗦嗦了一阵,忽然“灵基一动”,露出个僵硬至极的笑脸,结结巴巴地说道:

“小哥哥,小哥哥,送你件礼物你要么?”

道士闻言嘿嘿一笑,上下反复打量了他几遍,直瞧得他心里发毛,菊花发颤。

这才默默把手里的烤串吃完,又把手在裤衩上蹭了蹭,就往小青年面前一摊。

小青年顿时哭丧起脸,但在道士目光的逼视下,也只有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来。但没挨着,手腕上一重,就见到一个装满吃剩的竹签、用过的纸巾的塑料口袋吊在了手腕上。

“帮我扔一下。”

小青年如释重负,忙忙点头撒腿就跑。

“谢啦。”

道士冲他背影招了招手,又抓起一根羊肉串,就着啤酒,晃进了小城夜色深处。

但也在道士扭头的时候。

街面上遛狗的地中海、对面发廊的老板、满街卖狗粮的情侣形形色色各式人等却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手机。

可是,恰好一辆末班的公交车驶过。

镜头下已然空荡荡丢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