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伯予死于一山野小村之中,死得默默无闻,其三姓护卫亦就此安顿下来,居住在改了名的山中为董伯予守墓。而在董伯予的遗言之中被刻意忽视掉的嬴祝,此时则铁青着脸,冷冰冰地看着自己身前的部下们。
此时是十月,江南虽然还不是顶冷,可比起北方的干冷,江南的湿冷则是别有滋味。哪怕嬴祝已经在这片潮湿之地生活了十年,仍然觉得阴湿刺骨,不得不将身上的皮裘裹得更紧一些。
比起身上的冷,他的心里自然是更冷。
好歹也曾占据三郡多的地界,好歹也为自己又争了三年皇帝之名,好歹也曾经有十万兵马,好歹也统治过数百万之民。可现在,他却是狼狈不堪,身前就只余这不足万人,而且这不足万人的队伍之中,大多数还不是他的嫡系,而是属于九姓十一家。
“陛下,可要稍事歇息?”
随侍在他身边的一位臣僚注意到他的神情,关切地问了一句。
“不必,朕不累倒是陈卿,你们辛苦了。”
“臣等与陛下乃是一体,共荣共损,谈不上辛苦。”那臣僚低声道。
他神情也有些苦涩。
身为九姓十一家中的陈氏之子,这位陈偍一声名声不显,莫说比什么谢家宝树、王氏庭芝之类的人物,就是在陈家,他也被认为是平庸守成之辈。但是经过这些年的折腾,那些名气大、才华高的,不是被自己玩死了,就是被赵和赶到海外孤岛上去了,反倒是他这个一直没有什么名声的人,最终坚持到现在,甚至成了如今九姓十一家的扛鼎之人。
有什么办法,九姓十一家老的老少的少,死的死跑的跑,他若不出来将众人之力聚于一处,只怕立刻要星散云消,不仅遂了赵和之意,而且历代祖先们几百年的心血全部要化为乌有。
想到这里,陈偍又望了嬴祝一眼。如今九姓十一家残余的力量已然不多,众人还能够聚在一起,靠的不是陈偍个人的能力陈偍对于自己的个人能力也有很清醒的认识。故此,众人还离不开嬴祝这棵树。
“陈卿,朕是不是错了?”嬴祝心思翻滚,忍不住问道。
他问的是对待董伯予之事。
此事别人不知,但陈偍却是知道的。
董伯予的下落,是嬴祝有意放出去的。
在嬴祝想来,董伯予与他一样,都是赵和必得之人,因此,放出董伯予的下落消息,肯定能够分散追兵的注意力,甚至阻滞追兵,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逃亡时间。事实上他也没有想错,在得知董伯予隐藏于山中之后,原本乘船追他的曾灿,甚至亲身登岸,去到了距离缭河有数十里远的山中,来回便浪费掉了一天的时间。
这一点,在看到董伯予之后,曾灿便明白过来。而董伯予在临死之前,也猜测到自己行踪是如何泄露的,不过嬴祝与他君臣一场,哪怕嬴祝做出这样的事情,董伯予也没有出一字恶言。
或许董伯予心里还有些高兴:哪怕自己死了,也能够为自己效忠的主君做出一点贡献。
只是此事缠绕在嬴祝心中,让他甚为愧疚。这些年来,董伯予对他忠心耿耿,甚至可以说是呕心沥血,他先弃之于山野,后卖之予仇敌,哪怕嬴祝是个生性凉薄之人,也难免心中不安。
陈偍却误会了嬴祝之意,他以为嬴祝所问的是南征之事。
“陛下,南征之事,实是迫不得已,事实上董相北伐失败,我方便唯有此一条生路了。”陈偍心里思思念念的还是南征,只有南征,才能打下广阔的土地,让九姓十一家重新掌握大量的田地,然后凭借这些田地积攒财富,积蓄力量。
他此时已经不想着向赵和报仇这么荒谬的事情了,他想的就是给九姓十一家找个出路。原本九姓十一家可以有条出路的,听从赵和的安排,老老实实放弃一切家产,跑到东海的岛上去重新开拓。但九姓十一家不甘心,他们不愿意束手就擒,因此才有嬴祝起兵之事只不过现在想起来,这一切也是赵和意料之中,他原本就想借着嬴祝的旗号,将九姓十一家这些反对者聚在一起,然后一网打尽。
事实证明,赵和做到了。
若九姓十一家老老实实退出中原,他们原本在中原还会留下许多无形的财富:那些受过他们恩惠的底层官吏,那些四处蔓延的人际关系,甚至那些九姓十一家的轶事典故。但是,当他们全部聚拢在嬴祝旗下之后,这些力量就化暗为明,曝露在赵和的刀锋之下,赵和仅用三年时间,便可以解决掉原本可能花上三十年也解决不掉的问题。
“都道赵和不欲多作屠戮,但他哪里是不愿多作屠戮,他分明是要刨根挖底,斩尽杀绝啊”陈偍继续说道:“陛下,此次南征,切不可多作犹豫臣虽愚陋,却也大致能猜得到赵和的打算,只要我们能出庾岭,他必不会穷追。”
“何出此言?”嬴祝问道。
“我们出了庾岭,入南海、象郡,直至日南,就等于是替赵和打通一条南进道路,对他来说构不成威胁,他落得坐享其成。但若我们露出跓足经营之态,他必会又大兵压来,不让我们有片刻安生!”陈偍道。
嬴祝觉得陈偍的猜想有可能是真的。
他恨恨地道:“都怪诸葛瑜这村夫若非此人,董师不会重病,我等也不会如此狼狈。陈卿,我欲遣死士剑客,前去刺杀诸葛瑜,你觉得如何?”
嬴祝是真心恨诸葛瑜,此时他再蠢,也清楚诸葛瑜所献的南征之计其实是不怀好意了。
倒不是说不该南征,这南征之策,在当时情形下是只能暗中施行而不可公开的。毕竟原本江南三郡的各方势力,是面对赵和的压力下抱团取暖,大伙都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做到团结一心。可南征之策一公开,九姓十一家就想着在日南去给自己打一大片田地、抢一大堆人口,江南大族则因为不愿意背井离乡也不愿意为九姓十一家的利益出钱出人出力,嬴祝阵营这两大支柱产生根本性的分歧,整个势力分崩离析就在所难免了。
本地世族的想法很简单,九姓十一家这种外来户可以撑不住了逃跑,他们这些地头蛇却不愿意跟着当丧家之犬。既然如此,倒不如出卖嬴祝和九姓十一家,或许还能在赵和那里换个好价钱。故此,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就打开浔阳城门,放了北军过江,而且还一路配合,所以曾灿才能进军如此迅速。
总之在嬴祝看来,所有的责任,都是诸葛瑜的。至于自己是不是因为愚蠢而中计,是不是因为急躁而误了事,是不是因为器量狭小而欲杀诸葛瑜这些都是不存在的。
责任只有可能是别人的,绝对不能是自己的。
陈偍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才勉强道:“陛下安知诸葛瑜身在何处?”
“此人献此毒计,必然会得赵逆重用,想来他已经北上咸阳,邀官请赏了他害了董师,朕如何能不替董师复仇?”嬴祝看了看左右,“陈卿,你们陈氏应当还有些势力?陈氏养了死士吧,请陈卿派一死士,为我为董师报此仇,待事情了却之后,陈卿便是我的相国!”
陈偍用古怪的目光看了嬴祝一眼,见嬴祝目露凶光,稍稍思忖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臣便勉力去做上一做”
“那就有劳卿了。”嬴祝大喜,然后才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又不免有些忧虑:“庾岭隘口还有多远?”
“距离庾岭路途尚远,陛下”陈偍正开口说话之时,突然间前方一阵骚动,陈偍当即闭口不言。
嬴祝听得离庾岭远,原本就心烦气躁,看到前方骚动,更是恼怒,当即喝道:“前面发生何事,为何如此?”
自有人到前面去打听,片刻之后回来禀道:“是一老吏拦在前头叫闹。”
“老吏?”嬴祝冷笑起来:“杀了!”
“且慢。”听他开口就杀人,陈偍忙拦住道:“陛下,此用人之时也”
“再用人之时,也不在乎一二老朽!”嬴祝面上闪过戾色:“不过陈卿既是为其求情,且饶他一命,给我乱棍打开!”
陈偍还待再劝,但看到嬴祝的神情,不由默然起来。
没有董伯予在,谁还能够劝得住嬴祝?
那老吏挨了数棍,只能退下,当他退至道旁之后,却见嬴祝在马上摇摆而过,连瞧都不往他这瞧一眼。老吏自己面带怒意,他身边的两个伴当更是毫不掩饰杀气。
“兄长,这样的主君,你还要跟着么?”其左之人低声道。
“早就知晓这竖子不是东西,若不是董相邀请,我又为何跑到这里来我若去投护国公,难道还没有一个郡守做做么?”老吏捋须道。
“就是就是,只凭兄长当年在齐郡与护国公的交情,封侯也未必不可啊。”另一人道。
老吏嘿嘿笑了两声,又揪了揪自己的美髯。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两个兄弟的话语是在吹捧他,他当初与赵和有什么交情,无非在任定陶尉的时候,恰好赵和赶往齐郡,途中发生了交集,最后还以他弃官不做了结。
虽然他暗地里还是给了赵和一些帮助,但凭这点点功劳,连赵和的面前都凑不去,更别提拜官封爵了。否则也不会跑到鄱阳之后,凑到董伯予面前去求官,而不是北返投靠赵和了。
“当年的事情就不提了,今日的事情是咱们要想荣华富贵,只怕还应在咱们这位陛下身上。”此老吏待嬴祝走得稍远之后,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