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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前途泥泞

此时淅淅沥沥的冬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不象夏日雷阵雨那样狂暴,但这种绵延的冬雨带来的麻烦只会更大。换作咸阳衙署或者府邸之中,听得这嘀嘀哒哒的雨点声,文官们或许会诗兴大发,写上一首两首感怀的诗句。但在此时,此地,这雨声让人生厌。

就象此时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向歆。

这位太史令在朝中向来以博学闻名,与各方的关系也都算可以,哪怕在正统元年之时因为拥立之事而让人看出他并不安分,可是对于一个官员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怎么可能爬到高位上去?

安分守己的人,哪怕有再大的才能、再高的品德,都会因为不肯折腾而被那些浮夸钻营之人超过,除非遇到慧眼识人又能用人的明主。

要不为何总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呢?

所以众人不在乎向歆折腾,只要不折腾到自己头上来。可是如今向歆却折腾出了一个大的,而且很明显,这样折腾下去,必然要影响到在场一半文官!

“护国公一心为国,以万金之躯尚且亲征于外,尔等平日皆以公忠自居,却为一己之私咆哮于此!尔等若欲辞官,何不回去各书辞表,进奉御前,却在此喧哗聚集,几欲逼宫!”

说到这里,向歆一捋衣袖,露出老拳,瞠目怒吼道:“汝等欲反乎?若欲造反,先自歆之尸骸上过去!”

他这一嗓子吼得帐中文官都是一个哆嗦,然后,有一半人默默地将自己的官帽又戴回头上去。

剩下之人,皆望向陈阳、田珍。

然后田珍用手挠了挠头上:“头皮痒,头皮痒。”

他挠个不停,紧接着便又有一半人也开始挠头:“田公说的是,我头皮也有些痒,想是行军艰难,未曾洗浴之故”

陈阳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已经很小心谨慎了!

他这个御史大夫之职,可是来之不易,完全是他缩头缩脑缩了几十年,再加上九分运气,这才坐上去的。但不曾想,最终还是在迁都问题上被向歆耍了一回。

他心里此时对向歆已经恨之入骨,可在赵和面前,却不能表露出来。

“陛下果真无有迁都之意?”他盯着赵和道。

赵和不耐烦地道:“今日只谈南征,不谈迁都!”

陈阳默然了片刻,然后叹气道:“臣老矣,南征归来之后,臣请致仕。”

“行吧。”赵和摆了摆手,没有丝毫挽留之意。

陈阳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原本笔直的腰也弯了下来,是在人掺扶之下这才出了赵和的营帐。望着他离开,营帐中其余文官神情各异,既有同情者,也有幸灾乐祸者。

而那些和他一般摘下帽子的文官们,则免不了忧心忡忡。

他们没有料想到,赵和竟然没有对陈阳进行挽留,哪怕是作个样子给其留下体面的挽留都没有。

向歆却在一旁冷冷一笑。

这些人还以为是数年之前、面对的是嬴祝或者嬴吉这两位缺乏根基的天子么?

自道统元年到现在,朝堂中的局面已经发生变化了。一方面,赵和以科举制掩人耳目,提拔了大量年轻读书人,将这些人委派到基层去历练,另一方面,赵和利用考功之制,从地方上提拔了大量有经验有才能的官员,充斥于六部之中。这些官员请辞,只要不是真的离开一大半,赵和完全有足够的人手接替他们的位置,并且保证帝国的运转不会因此停滞。

而此时,陈阳恰好走到了向歆面前。

陈阳停住脚步,深深地望着向歆:“向公亦是咸阳人士,如此行事,有何面目见咸阳父老?”

“呵呵,陈公,时代变了。”向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在其耳畔说了这么短短一句,然后后退一步,有些厌恶地甩了甩袖子。

他心里已经在琢磨着,陈阳似有二子,亦在朝中,等这老匹夫去职之后,定然要想法子再让这二子滚蛋。

随着陈阳离开,大帐之中的官员们有些不知所措,赵和将他们打发离开之后,却唯独将向歆留了下来。

这些官员对此,既是羡慕嫉妒,也是咬牙切齿。

“向公何必如此?”赵和屏退左右,就连萧由与段实秀都出了营帐,这才对向歆道。

向歆沉声道:“不忍见陛下以一己之身,当天下之任,臣欲助陛下绵薄之力,故为之耳。”

“向公如此,可就是将讥谤骂名,归于己身了啊。”赵和道。

向歆又道:“恩由上出,怨由下承,此千古不易之理。歆,一介庸人,并无德才,能为陛下分谤,实臣之幸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况且,此辈鼠目寸光,不识进退,骂我不过一时之事,千秋之后,歆只怕会因迁都之议而居名臣之列!”

赵和哑然一笑:“向公也觉得迁都可以?”

“那是自然,大秦立国之初,都于雍,灵公之时,迁都泾阳,献公在位,又迁栎阳,孝公之时,方迁咸阳咸阳为都,尔来三百年矣,再迁洛阳,有何不可?”向歆毫不犹豫地道。

稍停了一下之后,向歆继续说道:“昔日关中之富,甲于中国,故此以咸阳为都,可聚关中之力以治六国,自始皇帝之后,更是以咸阳而号令天下。但如今关中富庶、民口之众已经次于河南,又次于江淮,不过与齐郡相当。关中已不足以制衡天下,此大势所趋!”

紧接着向歆又提出第三个理由:“火妖自西而起,若西域不守,而关陇之地尽成战场,继续以此为重点,大秦失纵深之地,将帅必为之束缚,难以与强敌周旋。”

他又看了赵和一眼,第四个理由出随之而出:“便是陛下挟天命之威,御强敌于国门之外,奋十世之烈,破妖虏于异邦之域,关中未为战事所及,亦不可久为都城。关中地方狭僻,受其所限,人口滋生之后,必生祸患,何如河南广大,兼有河东、河北、齐郡、江淮之利,陛下自可从容布局,成百代之基!”

此前他所说还只是揣摩赵和之意,但到了这里,他提出的理由就让赵和精神一振了。

因为这个理由甚至比赵和想的还要远。

赵和之所以要迁都,最主要的考虑还是出于针对绿芒与火妖。

郁成城发生的战事证明,火妖已经来到了大秦之畔,而小普林尼带来的消息,更是表明骊轩与犬戎未必靠得住这两国被赵和强迫充当抵挡火妖的盾牌,如今只靠着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的才略威望,才压制住了其内部投靠绿芒的意图,而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还能支撑多久,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若骊轩与犬戎彻底成为火妖大军中的一部分,那大秦西域的压力就会空前增长,赵和就不得不考虑收缩战线,将防线退至玉门、阳关一带,而关中就将直面威胁。

故此赵和有意迁都其实是权宜之举,可向歆的建议却是更进一步,哪怕天下太平,消灭了火妖,也将大秦帝都放在洛阳。

“奈何反对者甚众。”赵和此时已经确定,向歆不仅仅是在投机,也是实实在在支持迁都之计,因此叹息着道。

“故此陛下南征之议高明!”向歆信心比赵和还要足:“彼辈鼠目寸光,蝇蝇苟苟,至多可坚持至明日。也是护国公心存仁善,方与彼辈玩弄唇舌之机,若始皇帝在,不过是一大坑可屈之,若烈武帝在,不过是一酷吏可服之!”

闻得此言,赵和哑然失笑:“这倒是,比起坑人和兴狱,我是远远不如此二位先帝我也希望自己在这此事上,永远都不如此二位先帝。”

“此天下大幸,国家大幸,官民大幸,却唯独委屈了陛下!”向歆恭敬地行礼:“匹夫尚有挟怒而奋刃之时,唯独陛下,却须一忍再忍。”

赵和凝视了此人一会儿,这才道:“也有忍无可能而无须再忍之时。”

说完之后,他振衣而起,召来军士传令:“传我军令,全军整备,半个时辰之后继续前行!”

此令传出,在帐外候着的萧由与段实秀二人对望了一眼,萧由无声无息地笑了一笑,段实秀则面色微微一沉。

不过旋即段实秀捋了捋自己的须髯,便匆匆回自己的营帐了。

赵和下令半个时辰整备,实际上他带出的大军只花费了不过一刻余的时间便已经整备完毕,便是运送物资的辅兵,也只花了两刻钟不到的时间。真正磨蹭拖拉的,还是随行的文官们这两年时间里赵和可不仅是将精力花费在民政之上,他同样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于军队整训之上,两年的苦练、裁汰,如今随他坐镇于咸阳的近卫军团,已经恢复了军纪和战斗力,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精锐之师了。

原本的南军、北军,被赵和将之融合,统称为近卫军,与边军相区分。但是近卫军与边军又不是一成不变,按照赵和原本的计划,边军与近卫军会实行将官轮换制,也就是每年自边军中抽调一批中低层将领入近卫军,同时又将近卫军部分中低将令轮替到边军中去。凡将领升迁一大步,都必须兼有边军与近卫军的经历。

故此,当文官们拖拖拉拉整理完毕之时,看到大军已经开拔,赵和本人,也已经前行至里许之外了。

这让文官们又鸡飞狗跳了一阵,幸好此时雨停了,待到中午之时,他们气喘吁吁赶上了赵和。

陈阳年长,故此有车坐,饶是如此,他也已经脸色苍白,胸闷气短。他在侍从掺扶之下才下了车,便看到一群泥猴一般的官员立在自己的面前。

“你们”陈阳明白众人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