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的风在八月润了整个欧洲大陆,从布鲁塞尔到巴塞罗那,从巴黎到柴郡。
不大但精致的小国沿着海岸线和高地平原星罗棋布。
陈婉像穿越魔法世界的东方小神仙一样,游走在时而潮湿时而明媚的西方街巷,却从未融入进去。
小糊涂神的首次出国之旅有点儿无厘头。
从春节后开始,陈婉就在无尽的忐忑和自我pua之间反复横跳。
那个神秘的女人今年就会出现了,那是臭小子从十数年的“过去”带来的牵挂。
他会放弃吗?显然不会的。
自己呢?一个“老女人”……
凭什么和别人抢?
小时候只顾着学习,从未谈过恋爱,结果成绩不咋地,也错过了恋爱的正当年纪。
毕业就工作,相亲、催婚……遇到从天而降的臭小子。
陈婉不知道自己的爱意是什么时候萌生的。
也许是依赖,也许是别的,总之,臭小子像是个咬住就不放口的蜱虫般,莫名其妙就扎进了自己的心里。
不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还没做完。
陈婉把自己毫无保留地铺陈在他眼前,任君采劼,只是那一关,臭小子始终在犹豫。
好吧,她本以为这是他对那神秘女人的坚守,结果呢?
呵呵,李理?
干嘛呀,干嘛呀这是?
陈婉不会发脾气,不会爆粗口,也不想闹,像个小受气包似的天天窝在被子里嘤嘤嘤。
她不懂,自己是被劈叉…劈腿了吗?
但为什么不恨臭小子,不恨李理……
除了伤心难过,除了世界在褪色,她什么情绪都生不出来呢?
心里鼓了一个内压超高的疙瘩,压住脉搏,呼吸憋闷,她想找个新的环境一点点舒压,否则会爆炸的,会把自己炸到体无完肤,她害怕。
她和李理彻夜畅聊了一次,两人做了一个约定。
冷静过后是不是放手?
试一次。
这几年出国游大热,东山的旅行社不少,陈婉有钱,却没报最贵的团。
俗话说得好,贵的不一定都好,但便宜肯定没好货。
12888报的欧洲十一国……
落地才搞明白是双人游,不是双日游。
“双日游?您是打算在飞机上逛完吗?”
导游搞不懂这个傻乎乎的大美女到底怎么思考的,但另一帮成双结对的团友不介意。
有个大美妞在队伍里,爽啊。
男伴是个小二代,一步上前:“姐姐你好,我是你的队友,结伴游你不用担心……或者,你有男朋友?”
陈婉想静,跟大团无所谓,大不了不说话呗,但两两之间还要有什么游戏互动,算了吧。
“有一些,怎么了?”
团费不要了,陈婉拿了护照直接脱团自由行。
布鲁塞尔很美,塞纳河畔更美,圣热里岛上有大石头筑起的码头和要塞,吃不习惯,陈婉想吃火锅。
巴塞罗那是个色彩绚丽的城市,游客很多,都很热情。
陈婉不喜欢热情,呆了半天就匆匆溜了。
第一次到香榭丽舍大街,很一般呀,短短的,很多精品店……
陈婉什么都没买,但梧桐树下的落叶很漂亮,她发现了一窝正在搬家的法国蚂蚁。
法餐也吃不习惯,她想吃臭小子烀的大骨棒。
柴郡有很多乡土风格的古镇,黑白半木材结构的农舍很有特色。
陈婉拍了好多照片,吃不习惯,她想吃臭小子的小炒肉。
好想他呀。
爱尔兰海蒸腾的水汽导致柴郡下了三天的阴雨。
酒店的环境很好,陈婉在飘窗上盖着毯子侧卧着,玻璃外面就是哗啦啦的雨滴。
弄巷和石板路湿漉漉的,陈婉的眼眶也湿漉漉的。
离家上万公里,她终于体会到了孤独。
臭小子离家十七年,他才孤独吧?
这里距离爱丁堡很近了,爱丁堡是她原本计划行程的最后一站。
一年前的那堂地理公开课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臭小子最喜欢爱丁堡,陈婉也一直想来看看,只是,原本的计划是和他一起。
她想在爱丁堡停一停,想想之后的路,蜷在窗边,她却不想去了。
多日的旅途不仅没有让她琢磨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失恋了……
反而觉得那根无形的风筝线越勒越紧。
臭小子的抱抱、臭小子的亲亲,每一幕的臭小子……她根本放不下。
最后,她的决定是不去爱丁堡了,她要再给那段情留条后路。
万一,万一还有机会和他一起去呢?
陈婉揉揉眼角,从薄毯子里把自己用力抻出来。
关了一周多的那台手机重新亮了起来。
滴滴滴滴滴。
最后一条短信是臭小子昨晚发来的。
‘不回我,请把我介绍给你闺蜜吧。’
陈婉憋不住,霎时就蹲在地上抱着腿大哭起来。
一共就两个闺蜜,干嘛呀!
屋外大雨,屋里暴雨。
陈婉抽泣着把少少的行李装进小小的箱子里。
退房、订票,去伦敦,回国揍他!
雨水淋湿了半边身子,坐在长途车上,陈婉心里的寒意驱散了整个夏日的热情。
耳机里就那么四首歌,反复在循环,一直循环到小雨绵绵的伦敦。
陈婉无处可去,航班是晚上八点的,她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
不敢再独处了,全世界似乎都不要她了。
长途大巴的停靠站距离罗素广场不远,罗素广场有举世闻名的不列颠博物馆。
大英博物馆有那幅举世闻名的——敦煌遗书。
博物馆票价14英镑,学生半价。
莫名其妙地,陈婉存了小箱子就走了进去。
馆藏的稀世珍宝无数,掠夺自各个不同的古老文明。
陈婉径直走到那面玻璃展架前,里面几页薄薄的、黄黄的纸张静静平躺。
游客不允许拍照,陈婉在不多的人群前静伫。
敦煌遗书——S.1824。
正面是一篇“三界寺比丘僧法信于城东索使君佛堂头”写的“受十戒文”。
尽形寿不杀生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尽形寿不偷盗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尽形寿不淫欲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尽形寿不妄语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尽形寿不饮酒是沙弥戒,能持不?答能
——
“女孩儿爱上了沙弥,主持赠《受十戒文》于弟子,纸面上写着:暂时姻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这段话,陈婉已经在心里念叨了一年了……
现在,她终于看到了纸张背后,那两行孤零零的诗句: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陈婉突然呆住了。
一名中国导游的声音传来。
“不知道谁写的,也许就是那个法信和尚!他圆寂前是否喊了一句“不能”?
这首显浅得连小孩子都能看懂的诗,表达的情感却真实得引人共鸣。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对意中人一举一动默默关注,就连看到她走过坐过的地方,都感到身上脸上一阵燥热。
意中人的一颦一笑,挥拨不去,宛转于心,无时无刻不牵动着自己。
堕落入爱河的酸楚甜蜜,在这首穿越千年的情诗中表达得淋漓尽致。
和尚也浪漫是真的,又或许人类的情感本就相通,无论古今。”
身旁有个小小的中国旅行团,那名导游的声音继续传进陈婉的耳朵。
“法信和尚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没人知道他的人生轨迹,也没人知道他写下这篇文书时年龄多大,经历过什么感情故事。
但他留下的这首诗,总能让人产生无尽遐想。
也许法信写诗时暗恋着家里附近的一位窈窕少女。少女美目流盼,袅袅婷婷。
法信每天在窗边眺望,在桥上等待,只要能看多一眼少女的婀娜身影,便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女子娇若春花,丽若朝霞,白玉镶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丽。
法信与女子坐于花前月下,香泽微闻,神魂飘荡,只觉得清风明月,万古长存,此情此景,亦复如是。
但像很多人的爱情一样,美好甜蜜回忆的最后却是爱而不得。
也许有一天,那位暗恋已久的少女家里突然张红结彩,热闹非凡。一顶大红轿将凤冠霞帔的少女接走,随着迎亲的人群消失在大街尽头。
也许有一天,那位忘情热恋的女子突然重病不愈,香消玉殒。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从此月色溶溶,花香幽幽,都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也许不知是哪种情形,有一天法信肝肠寸断,万念俱灰,茫然不知人世间。
在那个佛教鼎盛的公元888年,沙弥在佛法中寻找解脱,终于大彻大悟,花开无常,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三杯浊酒,离君别意,一抔黄土,埋香掩玉。
沙弥来到城东索使君佛堂头,剃度受戒,写下“受十戒文”,成为僧人法信。”
2007年6月20号的伦敦大英博物馆里,陈婉泪如雨下。
耳机里的音乐不断回荡。
“我们,也曾是对方唯一的希望……”
臭小子爱她呢。
一似火烧身那般爱呢。
她没有不如任何人。
她恨自己,恨自己胆子小,为什么早早不知道去上网查查这个信息?
陈婉回身欲跑。
她要去找小箱子,去拿那台电话。
她迫不及待地要听臭小子的声音。
一步,两步,低着头,陈婉扎进一具宽厚的胸膛里。
臭小子的声音说:“小娘子那句爱我,不作数了吗?”
陈婉捂着嘴缓缓抬头。
方圆摘下戴着的小墨镜,露出左眼青右眼肿的一张年轻面庞。
环着陈小婉,他问:“想我了吗?”
“不想不想,一点不想,一点半也不想。”
“可我想你了。”
陈婉踮起脚:“亲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