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挥动大身枪,将他们的身体切割得支离破碎时,我甚至都没注意到我所杀的这些人都是谁。”
“那时,我的眼睛已看不见什么生灵,只能瞧见功名利禄。”
“这就是人们交口赞颂的‘浪华的麒麟儿’——一个畜牲。”
“之后,我就跟失忆似的,完全记不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只记得有人用火器击中我的右腹,使我重伤昏迷。”
“待我从床榻上醒过来时,战争已经结束,大盐军一败涂地。”
“我在战争中的优秀表现,成功引起上官的关注、赏识。”
“上官答应我:待我痊愈了,就举荐我去京都任职。”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功名了……然而我却没有半分喜乐。”
“这就是我满心期待的官身吗?”
“靠宰杀乡亲换来的官身。”
“这就是我最为尊崇的武士吗?”
“向上官摇尾乞怜,只为了获得一点吃食的武士。”
“那一刻,我终于醒悟了。”
“所谓的‘武士’,只不过是‘名头响亮些的奴隶’。”
“为成为更高级的奴隶而拼尽所有,甚至不惜杀光乡亲的我,实在太好笑了。”
“在顿悟后,我顿时感觉身子变轻了——放下长久的执念,我从未这般畅快过。”
“可与此同时,强烈无比的悔恨使我痛不欲生。”
“为什么我这么傻?”
“为什么我不能早些领悟这些道理?”
“每当想起乡亲们的惨烈死状,我就恨不得徒手撕烂自己全身的肌肤。”
“待伤势痊愈后,我回绝了上官的引荐,当起了居无定所的浪人。”
“‘浪华的麒麟儿’就此销声匿迹,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点不起眼的小浪花。”
“那段时间的我,可真是有够浑噩的啊。”
“饿了就随便吃点山果、啃些树皮,累了倒头就睡。”
“时而向东走,时而向南走,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流浪。”
“‘干脆就这么走到死吧’——我那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直到某一天,我遇见了堇小姐。”
言及此处,东城新太郎顿了顿,随后一转话锋,向青登问道:
“殿下,您应该不了解堇小姐的过往吧?”
青登摇了摇头。
他直至前不久才知晓其真实身份是大盐党的情报头子,又怎会知道她的过往?
眼见青登摇头,东城新太郎换上平静的微笑:
“既然如此,那我就简单地跟你讲讲好了。”
“大盐党的绝大部分成员,都是穷愁潦倒、生活无以为继的底层人士。”
“正因如此,才会想着‘反他娘的’。”
“然而,堇小姐却不是这般。”
“她是八千石家禄的旗本之女,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青登闻言,不仅面露讶色。
八千石家禄的旗本……在江户时代,这可真是人上人上人!
这等级别的旗本,基本都会在幕府担任要职,要地位有地位,要收入有收入。
大名有一整个武士集团要养,看着拥有几万石、十几万的领土,但往往是入不敷出,得靠借贷度日。
相比之下,旗本就没有这么大的负担了。
因此,八千石家禄的旗本的生活质量,比绝大多数大名都要优越。
既然堇小姐是名门之后,那青登算是理解她那超凡脱俗的高洁气质、优秀的谈吐,以及行为举止中透出的自信,都是从哪儿来的。
东城新太郎的话音仍在继续:
“她本可以在锦衣玉食中过完幸福的一生。”
“然而,她却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善心。”
“只因同情穷苦人家,想让这世间再无不公,她毅然抛弃优越的生活,毫不犹豫地加入大盐党。”
“堇小姐就像是我的我的相反面。”
“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三一武士’。”
“她视名利为粪土,为实现‘天下大同’的伟大理想而四处奔走,不辞辛劳,甘之如饴。”
“而我却为了一己私欲而干尽坏事。”
“跟她相比,我简直就是粪坑里的一条蛆……”
“详细经过,我就暂且略过了。总之,在偶遇堇小姐后,我向她说明了我的过往。”
“我本以为她会臭骂我一顿。”
“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我都是毫无人性的畜牲。”
“无论她用多么恶毒的语言咒骂我,都是我活该。”
“可没承想……在聆听完我的往事后,她竟对我说:‘你要不要加入大盐党?’。”
“老实说,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可是双手沾满累累血债的刽子手啊,亲手杀害了无数大盐党志士。”
“‘大盐平八郎起义’的失败,有我的一份贡献。”
“在我提出质疑后,她冷冷地对我说道:‘你的前半生已经够窝囊了,难道后半生还想再窝囊下去吗?’”
“呵呵……这句话可真是不留情面啊……”
“那时,堇小姐还只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这么想来,她真的很了不起,明明是个未出阁的年幼女孩,却已有这么高的觉悟。”
“我竟然会被年纪连我的一半都不到的小姑娘给教育……真是一段奇妙的经历啊。”
“再之后的故事,就没啥可细说的了。”
“兴许是被堇小姐的这番话给打动了吧,我最终同意加入大盐党。”
“在堇小姐的引荐下,我顺利成为大盐党的新份子。”
“再然后,组织为我弄来全新的户籍和身份,并助我打入江户北番所内部。”
“至此,‘浪华的麒麟儿’风见一马已逝,取而代之的是江户北番所定町回与力东城新太郎。”
“曾经求而不得的官身,这回儿竟轻而易举地拿到手,而且还是‘江户三男儿’之一的与力……让我越发觉得以前的我,简直就是令人捧腹的丑角。”
【注·江户三男儿:江户最受女性追捧的三种职业(与力、相扑手、火消头)。与力有财,相扑手有力,火消头(消防队队长)有魄力。】
“我之所以选择加入大盐党,并不是为了赎罪。”
“还是那句话,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我这么做的目的,纯粹是为了让我的心好受些。”
“每当我为大盐党的发展壮大做出些许贡献时,都能给我带来些许慰藉,让我觉得自己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
“没有荡气回肠的情节。”
“只有一个丑角在舞台上反复蹦跶,上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狂言。”
【注·狂言:狂言属于喜剧型科白剧。它通过在现实世界中取材的人物或事件用幽默的方式给武士和其他贵族阶级以辛辣的讽刺。】
“反正自己已是个可笑的丑角了,也就懒得收拾外表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爱喝什么酒就喝什么酒。”
“爱吃什么食物就吃什么食物。”
“也不再去修习枪术了……更准确来说,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再接触自己压根儿就不感兴趣的枪术。”
“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他说着掂了掂皮球般的硕大肚腩,软趴趴的赘肉一晃一晃的。
“这样也好。”
“如此模样,更加适配‘丑角’的形象。”
东城新太郎说完了。
青登默然不语。
落针可闻的寂静降临在二人之间。
老实讲,青登实在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毫无疑问,东城新太郎的往事是一出悲剧。
现实的重压、人性的缺陷,使曾经风华正茂的天才枪士,变为如今这副堕落模样。
未等青登开口打破沉默,东城新太郎就自顾自地再度开口:
“殿下,若无别的事情,在下就先失陪了。”
青登怔了怔,随后机械地点点头:
“嗯。”
东城新太郎转身向后,走向房门。
在伸出手去,即将拉开房门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正色道:
“殿下,以后请不要再叫我‘风见一马’。”
“更不要再提起‘浪华的麒麟儿’这一名号。”
“‘风见一马’已死。”
“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东城新太郎’。”
“我这样的畜牲,何德何能背负‘浪华’之名?”
说罢,东城新太郎不再久留,“哗”地拉开房门,抬脚离去。
听着逐渐远去的足音,青登无声地轻叹一口气。
在听完东城新太郎的故事后,他除了心情沉重之外,再无别的感想。
在这个处处充满不公平的世道,普通人想要活得有尊严,真的很困难……
——去外面走走吧。
正当他这般暗忖时,房门外传来新的足音——非常熟悉的足印。
青登一听就知道:岩崎弥太郎来了。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房门外传来岩崎弥太郎的声音:
“主公,是我!”
“进来吧。”
岩崎弥太郎推门入内。
“弥太郎,有事儿吗?”
青登直截了当地问道。
身为青登的铁杆拥趸、核心心腹,岩崎弥太郎在跟青登独处时,并不会特意遵守繁文缛节,会更自然、随性一些。
面对青登的询问,他面露苦涩神情,直截了当地说道:
“主公,很遗憾,我还是没能找到‘万炼钢’……”
青登听罢,挑了下眉,颊间浮现无奈之色。
“这样啊……”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不远处的刀架,拿起毗卢遮那,“噌”地拔刀出鞘。
炫目的紫色刀光游走在空中。
只见先前光洁如新的刀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豁口!直如锯子一般!
其密集程度足以使密集恐惧症患者直掉鸡皮疙瘩!
青登与克己的旷世决战,使毗卢遮那遭受极严重的损伤。
大伤16处,小伤81处……得亏毗卢遮那是稀世罕见的大宝刀。
换做普通刀剑,遭受这么大的损伤,早就折断了。
事实上,这也侧面证明了毗卢遮那的优越品质,跟“最上大业物”长曾祢虎彻互砍却丝毫不落下风。
经刀匠们的细致检查,最终做出一致判断:这把刀修不好了!要么重铸刀身,要么干脆换刀!
换刀是不可能的。
毗卢遮那是桐生老板郑重托付给青登的宝刀,意义重大,青登绝不可能换掉毗卢遮那。
如此一来,可选的法子就只有重铸刀身了。
毗卢遮那受损严重,固然可惜。
可换个角度来细想的话,这未尝不是一个宝贵的机遇!
若欲重铸刀身,便要找到合适的钢材。
以普通钢材来重铸毗卢遮那的刀身,定会拉低其品质。
可相对的,若以顶尖钢材来重铸毗卢遮那的刀身,就能让它重归原本的水准,说不定还能使其品质更上一个台阶!
说到顶尖钢材,一个名字顿时跃上青登脑海:万炼钢!
据桐生老板所述,万炼钢乃可遇不可求的顶级钢材,其稀有程度甚至足以冠以“传说”之名。
以“万炼钢”铸成的刀剑,刀身会呈现乌黑色,不论是锋利度还是坚韧度,皆非寻常刀剑能够比拟的。
毫无疑问,若以万炼钢来重铸毗卢遮那的刀身,定能使其浴火重生,品质大增!
于是乎,青登一边委托木下琳,请求她帮忙寻找“万炼钢”,一边给岩崎弥太郎下达命令,让他以最大力量收集“万炼钢”的消息。
虽然青登早就料到这传说中的钢材肯定不会那么好找到,但目前摆在其眼前的结果,还是让他不禁感到泄气。
木下琳也好,岩崎弥太郎也罢,全都劳而无功。
事实上,早在许久以前,木下琳就在尝试找寻这种传说中的钢材。
然而,这么多年来,莫说是找到“万炼钢”了,连半点消息、情报都没收到。
这使青登不禁想着:该不会“万炼钢”只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产物?
总而言之,尽管不想这么快放弃,但迟迟没能找到“万炼钢”的现状,让青登不得不开始考虑备用方案:
——干脆退而求其次,以市面上能够找到的最好钢材来重铸毗卢遮那算了……
……
……
土佐藩,高知城(土佐藩的藩厅),监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昔日被称为‘人斩以藏’的冈田以藏仰天发出惨叫。
被施以“石抱之刑”的冈田以藏,其双腿上压有两块大石头。
在重石的压迫下,他直感觉双腿的肌肉快要撕裂了,腿骨快要断开了。
这等剧痛,实难形容。
冈田以藏喊得嗓子都哑了,其声带仿佛随时会撕裂。
待其音量渐消后,一旁的行刑者立即以凶恶的口吻质问道:
“快说!是不是武市半平太指使刺客杀害吉田东洋?!”
吉田东洋——土佐藩前家老,很有名的能臣。
吉田东洋与土佐勤王党的恩怨,由来已久。
简单来说,吉田东洋认为“尊攘攘夷”实在是荒诞不安,不值一驳,故非常嫌弃土佐勤王党。
出于才能过人的缘故,吉田东洋深受土佐前藩主山内容堂、现藩主山内丰范的信任。
在两位藩主的鼎力支持下,吉田东洋掌握土佐藩的治国大权,展开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使土佐国力大增,并且极力打压土佐勤王党。
文久二年(1862)4月8日,吉田东洋在归家途中惨遭暗杀,连脑袋都被砍掉了。
吉田东洋死后产生的权力真空,迅速被土佐勤王党填补,土佐勤王党领袖武市半平太趁势上位。
如此,任谁都会觉得武市半平太是杀害吉田东洋的元凶。
怎奈何,碍于缺乏证据,只能任由武市半平太逍遥法外。
直至一年前的“八月十八日政变”,尊攘运动遭受极严重的冲击后,才总算有了转机。
自吉田东洋死后,在土佐如日中天的土佐勤王党几乎是在一夜间失势。
在青登的亲自带队下,新选组在京都町内展开地毯式的搜查,四处抓捕土佐勤王党的成员。
武市半平太、冈田以藏等土佐勤王党的核心成员纷纷落网,全部送到土佐藩接受审判。
随着土佐勤王党的倒台,当前上位掌握土佐藩大权的人,名为后藤象二郎。
此人是吉田东洋的侄子……可想而知,他对待可能杀害其叔父的土佐勤王党会是什么态度。
土佐藩是诸藩中等级秩序最严格的藩国,近乎没有之一。
武士被划分为“上士”、“白札乡士”、“乡士”三等。
武市半平太原为“白札乡士”,土佐勤王党发达后,他被提拔为“上士”。
按照土佐藩的法律,“上士”拥有“免受刑罚”的特权。
因此,武市半平太被押回土佐藩后,就一直被收监在牢房中,除了失去人身自由之外,未受半点折磨。
反观土佐勤王党的其他成员……他们可就遭罪了。
后藤象二郎铁了心的找出杀害其叔父(吉田东洋)的真凶,故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手段,从这些混账的口中撬出证据!
其中,“人斩以藏”冈田以藏成了最受“关照”的对象。
冈田以藏为武市半平太做了这么多脏话,他最有可能知晓土佐勤王党的种种黑历史!
只要冈田以藏吐露一丝半点真相,就足以治武市半平太死罪!
*******
*******
求月票!求推荐票!(豹头痛哭.jpg)
PS:大家可以回顾第1卷的第43章。打从那时起,豹豹子就在为东城新太郎的过往做铺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