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女嘴唇翕动,不过不等他说什么,眼前之人就消失了,如一缕看不着的风,倏然间就不见了。
“在那!”他狭长的眉眼眯了起来,仰头,随着漫天飘零的雨丝,井口的边缘出现了之前的身影。
就像这个突然冷起来的夏天,夜里的风很凉,雨也凉,人的背影冷冷清清。
可他是如何做到在刹那间如穿越时间般飞跃连八岐大蛇都费劲攀登的井壁,出现在俯瞰众人的地方的呢?
而且在那里,并非只有顾谶一人。
白红相间的巫女服,束带在风中微微起伏,挺直的背上垂落被小雨打湿的樱红色长发,她撑着一柄素白色的纸伞,腰上悬着古朴的长刀。
上杉绘梨衣。
往昔的不谙世事和不通人情的澹漠在脸上几乎看不见了,她的面容依旧精致,只是少了过往那令人疼惜的柔弱,包括那双玫红色的眼睛,如今即便与她久视也不会觉得寒冷。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当兵器来豢养的上杉家主了,也不再是需要被时时看护和警惕的不稳定怪物。她不再是谁怜爱的妹妹或者利用的子女,不再对一切都无所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样风华正茂,如一株茁壮生长的小树,积极而蓬勃。
故人相见?
顾谶看着一如往日般散漫的少女,她的眼睛有了不同往常的色彩,却依旧清澈明朗,就像富士山融化的雪水,像春寒料峭时温上的一壶清酒。
而绘梨衣眼里没有好奇,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因为她刚刚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她竖起了食指,像小女孩嘘声那样,双童仿佛金色的大海涨潮,待到潮水淹没她童孔中最后一丝暗红,四下的夜风陡然急促了起来,似入秋般冷冽。群山却沉寂,树叶不再晃动,四周如结冰般缄默。
强烈死亡的气息从那青葱般的指尖传来,无形而庞大的领域迅速扩张开来,带着不容辩驳的赦令。
空气诡异地震动起来,绘梨衣并没有发出声音,但不语的黑夜里似乎有个巨人正在念诵古老的证言,重重声波渐渐轰碎凝结的沉默,落下的雨在半空凹出一个个明晰的塌陷。
顾谶眼帘低了低,胸前衬衣蓦然裂开了一个纤细的口子,几秒钟后,微微血珠浸过布料,眨眼湿透。
但也仅此而已了,死亡的意志瞬间临身,却无法再逼迫分毫,空气在他的身周剧烈地震动,呈现各种不规则如泼墨般的形状,那是被极致压迫的雨幕成为了实质。
绘梨衣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那是丝丝诧异。
“能见到你,很好。”顾谶轻声说。
能听出明显开心的语气,更多的是某种欣慰,以及见到曾经还稚嫩的少女变得越来越美好的感喟。
在被改变的因果线里,真的好像时过境迁,沧海横流。
绘梨衣微微歪了歪头,如君主般下达‘死亡’的领域消散了,在对面这个好像认识自己的人开口之后。
小雨恢复了轨迹,在夜风里恣意飘摇。
偶然间,可能是发愣的时候没注意,绘梨衣宽大的巫女服袖口掀动,一只橡皮小黄鸭掉在了地上,雨滴落上湿湿嗒嗒。
顾谶敛眸,俯身捡了起来,甩了甩上边的水珠,朝前递去。
绘梨衣先是看了眼他手里的橡皮鸭,又抬头怔怔看着他,却没有伸出手接。
“喏。”顾谶摊开手,示意她拿。
绘梨衣目光始终紧紧盯着他,就像要确认什么,而眼神慢慢地一点点明亮起来,然后上前一大步,将纸伞撑高在他头顶。
少女脸上沾着点点雨滴,有些苍白的面颊晕开血色的酡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得出笑意宛然。她张开了嘴,发出了微声,却不是那出口便要剥夺生命的古老诵言,而是欢跃。
顾谶捉起她的手腕,将橡皮小黄鸭放在她的手心里。
绘梨衣乖巧地立在那儿,俏生生地,抿着唇不言语,由他摆弄。
“以后要记得收好。”顾谶说。
“嗯!”绘梨衣重重点头,眯起眼睛笑,唇角沾了一缕发,在梨涡中湿湿如小舟荡漾。
以前她看各种动漫,是知道也喜欢笑的,只是不会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感,而现在她爱笑,当心思甜蜜的时候。
她有些努力地、笨拙地、试探地说:“等了你...好久好久,一起...玩。”
顾谶胸口忽而闷了一下。
他曾对这个世界毫无情感,且对人喜欢不起来。可直到现在,他所感受到的温柔和暖意全来自于这个世界,来自于每一个喜欢和被喜欢的人。
可能人生啊,只是有些人不必去喜欢,其余尽情去爱好了,那样灿烂而热烈的情怀,就像日落波光粼粼的海。
“嘘。”顾谶竖起食指,目光柔软,声音轻而认真,“警察捉小偷的游戏从现在就要开始了。”
绘梨衣一听,姣好的小脸上顿时浮现机警之色,“我是...警察?”
“对,我是卧底。”顾谶心底涌起些许歉然,但还是说:“我们要把坏蛋一网打尽。”
“我...保密!”绘梨衣握着秀气的拳头,再次点头。
就好像,这是某种很重要的约定,不需要拉钩盖章也一定要遵守。就像那年也是这样空蒙的山雨,他们在神社说还要再见,那就一定会再见面。
顾谶抬头,幽幽望天,纸伞边缘,细雨婆娑。
……
大红色的古董跑车在山路上慢悠悠地开着,音响里是某个老男人似乎忧伤又似乎快活地唱着歌。
“你原本的计划,是在红井里杀了我们?”赶回神社的路上,路明非一脸不爽。
“前任大家长听说了他的事。”乌鸦冲后视镜努努下巴,“你知道的,他好奇心蛮重的,所以想要见一面。”
顾谶坐在车后排,山路两侧树影重重,遮住他低垂的眉宇。
之前离开红井的时候,绘梨衣表现得很不舍,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要依赖别人的女孩了,她早就学会了独立,学会了不给别人添麻烦。
她同顾谶挥手道别,身后是默默无语的源稚生几人,目送他们的背影离远。
“大家长叫我决定如何处置你,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你抹掉算了。”乌鸦说道:“但最好不要伤到陈小姐,我们可不想激怒加图索少爷,所以就把她留在神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