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上的人抛下绳梯,来接他们的人终于赶到了。
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骑着自行车嘿哟嘿哟地从顾谶两人身旁经过,车座上载着沉重的旅行箱,看他头上扎的布巾,像是个拉面师傅。
顾谶在看到这个脸上皱纹如刀削斧凿般的老人后,不禁愣了下,后者则完全像是没有看到他,卖力蹬着车子冒雨逃命。
源稚生不太喜欢吃拉面,也不会跟某个拉面师傅特别熟悉,却忽然觉得这个拉面师傅有点眼熟。
刹那间,两个人都多看了对方两眼,但随着直升机腾空而起,他们还是去往不同的方向。
“去神社。”机舱里,源稚生看着下方的芸芸众生。
察觉到顾谶的视线后,他补充道:“我要去拿点东西,顺便有些事情也要交待一下。”
稍后,直升机的旋翼撕破雨幕,山中的寂静被打破了。
顾谶同源稚生一起跳下飞机,白衣神官们肩并肩地站在屋檐下迎候,檐前的雨水挂在他们面前,仿佛透明的帘子。
神社前露出斑驳的佛面,雨水在佛的眉眼间汇聚坠落,让人误以为它在哭泣。
源稚生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今夜却忽然想进一炷香,于是他伸手向雨中,立刻就有三支点燃的线香递到他手里。
他没有祝告,直接把线香插进了香炉。
他在水墨屏风前缓缓坐下,面对敞开的殿门,狂风暴雨扑入。
神官们围绕着他,剥去白色的法衣,深深鞠躬。
法衣下是黑色的西装,系白色领带,这是对今夜死难者的哀悼,也是表达登上战场的决意。
曾经掌握整个曰本极道的至尊家族,如今能投入战场的人只剩下这些神官了。不过家族的神官并不是什么向善的人,他们都曾是极恶的凶徒,才被惩罚来神社中看守祖先的灵位。
“今夜无需各位随行。”源稚生刚坐下便说。
“大家长...”神官们神色一紧。
源稚生抬手打断他们的话,看了眼站在回廊下的身影,“有教员和我同去足矣。”
顾谶对此不为所动,他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雨帘,偶尔落入回廊的水珠迸溅到鞋面上,又慢慢滑落。
“绘梨衣还好吗?”源稚生问。
“上杉家主在后殿等候大家长。”神官首领说,“我这就带大家长过去。”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绘梨衣从源氏重工转移到了神社来暂住,不然她也许能横扫入侵源氏重工的猛鬼众,但也许会被猛鬼众夺走。
“不用,我稍后会去跟她见面,现在大家都坐下。”源稚生坐得笔直。
神官们跪坐在榻榻米上,外面的风雨声越发清晰起来。
“把我下面说的话记录下来。”
源稚生慢慢说道:“我是蛇岐八家的第七十四代大家长源稚生,愧对家族的先辈,未能守护好同胞,令家族和曰本遭遇灭顶之灾,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从明早开始,我将把大家长的所有权力移交给樱井家家主樱井七海,她将为第七十五代大家长。在我之后,家族成员应当秉承祖先的训示,切忌不可为了力量和权位而追求龙类之身,那是必将覆灭的道路,违反禁令之人,家族中的任何人皆有权伐之。
在确保不会危害无辜者的情况下,黑狱中的‘鬼’应得到良好的照顾。每个鬼都流着家族的血,我们善待他们,他们就会与我们在一起,我们把他们遗弃在荒野,他们就会报复我们...”
他就这么娓娓道来,不紧不慢,接着又为家族的每个部门指定了新的负责人,交出了联系人名单和所有的密码,包括家族金库的钥匙。
每个人都躬身静听,神官首领走笔如飞地记录。
“写好了吗?”少顷,源稚生问。
神官首领把纸卷呈到他面前,源稚生略略看了一遍,割破手指,把血涂在自己的龙胆纹戒指上,在文书最后印下了源家的家徽。
他把纸卷递还给神官首领,“把这封信保存好,转交给樱井七海女士。”
“是。”
“明天我就不是大家长了,在我守望这个家族的最后一刻,请诸位各司其职,照顾家族的正常运转,度过这个夜晚。”源稚生躬身,“拜托了。”
“是。”所有神官躬身回礼。
源稚生起身,“我去看看绘梨衣,让直升机做好准备,五分钟后出发。”
他往后殿走的时候,犹豫了片刻,招呼顾谶:“教员,要一起去看看她吗?”
“不必了。”顾谶微微摇头。
“还是一起吧。”源稚生说:“回来的这些天,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一直都想再见到你们。她就要离开了,教员还是跟她见一面吧。”
顾谶这才把伞收起,掸了掸身上的水珠,随他一同朝后殿走去。
……
后殿的墙壁上都是色彩斑驳的古画,但顾谶看到的这幅不是记述古代历史,而是对未来的预言。
“家族认为这幅画可能是后人臆想的,所以它才没有被剥下来送去源氏重工,而是留在这里作为装饰。”源稚生低声道。
这幅画画的是白王血裔统治世界之日,白色的皇帝端坐在几百人扛起的大辇上,她的足迹越过海洋和欧洲,去往大地尽头红色的高原,披挂着铜和金的侍从们为她扬起遮蔽了天空的长幡,敌人的鲜血溅落到那些高耸入云的长幡上。
她所到之处,以敌人的枯骨为地基立起城池,所有的城连成坚不可摧的巨墙,从此巨墙以南都是她的皇都,被征服的一切族类都被流放到巨墙的北方,唯有在冰天雪地中哀号,祈求着太阳早一点升起,赐予他们一点点温暖。
这幅画的名字叫‘地狱变’。
此刻在这幅画下,身穿巫女服的女孩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油灯的光照不到她身上。
但某一时刻,她好像看到或听到了什么,怔怔地看向脚步声来处,许久未动的小小身子颤了下,落在她身上的黑暗好似都有了起伏。
她快速站了起来,油灯的光落在了她的脚下,闪过细细白皙的脚踝。阴影里慢慢走出纤长的女孩,柔弱的身姿款款动人,如豆般的灯火将她缓缓照亮。
“她很开心。”源稚生轻声道。
“晚上好。”顾谶斟酌着。
“你来啦!”绘梨衣举起小本子给他看,明眸善睐,“我都等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