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沈棠不明所以看着即墨秋:“不舒服?”
“方才见您蹙眉,似有不适。”
沈棠没想到对方居然都在注意自己,解释了句:“不是不舒服,只是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莫名熟悉——嘶,不问还好,你一问,我确实觉得不舒服,好像脑子有些昏沉。”
这话可不是沈棠故意逗即墨秋找乐子。
她确实有受陌生女声的影响,只是不大。
“脑子昏沉?”
沈棠挠着后脑勺。
“是啊,有种被人敲了一闷棍的错觉。”
即墨秋视线落向她的后脑勺,心中隐约猜到殿下被敲闷棍的错觉从何而来,说道:“我最近学了几道能补脑健脑的药膳,殿下若得空,可否赏脸尝尝?滋味应当不错。”
即墨秋帮了自己多次,沈棠不会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当场客气应下:“待朝中政务稍微清闲点,我一定去尝尝大祭司的手艺。”
沈棠的轻松心情截止于祈妙一声悲鸣。
“四叔——”
四叔他、他归天了!
与此同时,虞紫的脉象也完全停止。
时刻握住她手腕的叔祖父是第一个知道的,当即面如死灰,浑身无力从矮凳滑下,半跪在地上,浊泪满面,泣血涟如:“微恒!”
康年的反应没有他这般明显。
强忍着悲恸,悄然转过身,向隅而泣。
沈棠也被祈妙这一嗓子吓得心跳漏了一拍,两步上前,目眦欲裂道:“不可能!”
难道她此前推测大错特错?
沈棠脑子有一瞬空白,强烈情绪挤压胸腔让她险些呼吸不过来。刚要上前就被顾池和即墨秋一左一右拦住,康时和虞紫二人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主上此刻情绪不对劲,再过去就是添乱了。即墨秋拦截她的理由就不一样了。
“殿下,他俩没——”
话未说完,俩人先后脚诈尸。
康时是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声吵醒的。
起初还以为是地府黄泉路的喧闹声,仔细一听却发现声音都是熟人的。他估摸着,自己人缘也没好到他前脚死,后脚同僚下饺子一样陪他殉葬。这些声音极其的不对劲!
他心中焦虑,猛地睁开眼想看个清楚。
结果——
好巧不巧正对上一双猩红含泪的眼。
康时对这双眼睛熟悉到不看全脸都知道是谁的程度,他诧异:“你居然哭了啊?”
看到祈善落泪,他心中怅然。
哦,原来听到的不是黄泉路的声音,而是大家伙儿替他英年早逝的惋惜的哭声。康时心中是说不出的凄惘,同时又有些欣慰自满。人这一生啊,临终之时能有三五相熟真心实意替自己哭丧,这生就不算白活一场。没想到祈元良嘴巴梆硬,眼睛倒是软得很。
“能让恶谋替我号丧,我——”
康时以为自己灵体回到阳间,无人能看到自己,说话不经大脑。只是调侃的话还没说完,脸颊就结结实实挨了祈善一巴掌。清脆响亮的巴掌差点将他脑子都抽离家出走。
脸颊火辣辣疼,舌尖能舔舐到脸颊肉和牙根沁出来的血丝,疼痛是那么清晰直白。
他为什么会感觉到疼?
康时怒骂道:“祈元良,你疯了?”
还没来得及暴怒,祈善已经先下手为强。
只见他拍地腾身而起,翻身上榻,膝盖屈着抵住康时手肘,再用双手一把掐住后者的脖子,面色狰狞狂躁:“康季寿,给老子死!”
吓得其他人都来不及思考康时为什么会突然诈尸,急忙上前拉架。奈何他们严重低估祈善此刻的状态,好几个人几番拉扯都没能将他从康时身上扒下。眼睁睁看着祈善坐在康时身上,将后者掐得直翻白眼:“别掐了,别掐了,再掐下去要出人命了啊——”
祈妙被挤到了人群外面。
她急得团团转,想要重新挤回去救人。
见康年还在神游天外,急忙喊救兵:“伯父,你还愣着做什么啊,快点去救人!”
再不救人,阿父真要将四叔掐死了啊!
康年:“……”
他慢一拍反应过来,急忙抢救康时。
帐内乱哄哄一团,大家伙注意力都被翻白眼的康时吸引过去,无人注意到虞紫也悄然睁开了眼睛。这么说也不对,她叔祖父注意到了。看着激动到说不出话的叔祖父,虞紫注意到他满头白发,不觉热泪滚下:“祖父!一切都是孙儿不孝,让您老担心了。”
看着活生生的虞紫,叔祖父梗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疏通,握着虞紫双手老泪纵横,颤抖着连说了十几个【好】:“回来就好,活着就好,你这孩子真是要了老朽的命!”
虞紫的受难这几日,他将自己一生做过的每件事都仔仔细细回忆一遍。他这一生,确实算不得光明磊落,但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之徒。
缘何上天要如此惩罚他?
唯一一缕血脉也要遭此横祸?上天真要惩罚他,就降灾于他,不要迁怒他的微恒!
那一瞬,他对滚滚红尘再无牵挂。
不曾想上天降下垂怜,微恒死而复生。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喜悦几乎要撑爆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激动到一度失语。爷孙俩相拥而泣、温情脉脉的同时,康时差点被祈善双手掐进鬼门关。直到众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将他脖子从祈善那双罪恶大手下救出。
康时衣衫凌乱地躲到康年身后。
康年张开双臂,宽袖垂落,好似一只笨拙的老母鸡护着身后小鸡。有了老母鸡伟岸身躯挡在前面,康时也缓过劲儿,一边咳嗽,一边控诉祈善:“你没事发什么疯啊?”
祈元良真想掐死自己是吧?
咳嗽了两声,康时猛地惊醒。
心底浮现的一个念头让他面色惨白。
他活着,岂不意味着死的人是微恒了?
康时当即也顾不上跟祈善算账谋杀未遂一事,踉跄起身推开身前的老母鸡,心中恼恨自己拖拖拉拉做什么,他就该抢在虞紫之前一锤定音。营帐面积不大,康时一转头就撞上虞紫那双眼睛。对方眼睛还写满鄙夷和嘲讽。
“不是——”康时彻底傻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想比划什么,“这怎么一回事?”
刚开机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
虞紫没他那么多好奇心和为什么。
她昏迷时间太长,昏迷之前又经历了漫长的折磨和对抗,眼下早已经精疲力尽了。
“能活着就行,哪这么多为什么?”虞紫身上透着股【活着可以,死了也无妨】的平静,跟鸡飞狗跳的现场形成鲜明对比,“死得稀里糊涂,活得莫名其妙,也挺好。”
康时:“……”
不,一点儿也不好。
祈元良是真想搞死他啊!
康时眼前猛地一黑,祈元良这只疯狗精准突围扑杀过来,吓得他心脏都要罢工,一声惨叫即将从他的喉咙溢出,结果卡在了中途。不是祈善又掐住他的脖子,而是对方一把将他抱住。这一幕不仅吓住了康时,也让费了大力气阻拦祈善的众人动作停在半道。
惊魂未定的康时反应过来。
他无奈拍了拍祈善后背。
温声道:“这次确实是为兄不对。”
是他低估祈善离世对谭曲的心理阴影。代入对方想想,时隔多年又亲眼看着能留下的人要撒手人寰,康时也接受不了。尽管他很享受恶谋难得的柔情,但他脖子真的疼。
随着祈善不断锁紧拥抱力道,康时决定收回他刚刚的想法——祈元良这厮确实放弃了掐死自己的想法,改了策略,想抱死自己。
康时艰难道:“元良啊,你轻点儿。知道你是舍不得为兄,但也不用如此热情。”
他现在哪里都不去了。
黄泉路?
再过个几十年吧。
奈何祈善没有给他面子。
当着众人的面被祈善这么抱着,祈元良不要脸,他康季寿还要脸面呢。正准备展现成年男子的力气将人推开,康时动作一顿——他敏锐感觉到肩头衣裳被温热液体打湿。
祈善,这是真哭了?
康时觉得要顾着点对方的面子。三十六七的人了,被人看到掉小珍珠多不好意思。
他一手拍着祈善背心,一手冲众人轻挥。
示意大家伙儿先出去等等。
康年:“……”
眸光幽怨看着失而复得的幼弟,以及霸占幼弟的便宜表弟。半晌,只余一声叹息。
众人退到了外间。
前脚刚走,后脚就听到康时鬼哭狼嚎。
沈棠拍手大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季寿这是自讨苦吃,元良心头火气大得很。”
虞紫憋不住,噗嗤笑出声。
众人注意力被她的笑声吸引,齐齐看来,反倒将虞紫看得手足无措,她不习惯被太多人注意,下意识往旁边的林风靠近。林风感性地微红眼眶:“你这次真吓死我了。”
她真的以为虞紫会迈不过这道坎儿。
虞紫也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她垂眸轻喃:“我也是。”
想起昏迷期间受到的种种诱惑,不觉心有余悸——她不知道康时什么情况,但她在昏迷期间经历诸多事情,遇见的每个人、经历的每件事,无不见缝插针,试图勾起她的杀心。
无数声音在她耳畔低语。
【你好不容易爬出满是淤泥的深山小村,洗去阿翁阿婆留在你身上的耻辱,跟那一半恶心血脉一刀两断,你这只阴暗臭虫历经磨难终于见了阳光。你满足于此?你不想永永远远活在阳光下,光耀门楣,让你阿娘、让你叔祖父看到你荣光加身?康季寿不过是帮过你,牵着你走了几步,之后的路可都是你自己走过来的,你要为了这点恩情,断了自己的命?】
【只要他死了,圆满的就是你。】
【你莫不是相信他说选择你的狗屁话?谋士的嘴,骗人的鬼,他只是骗你罢了。】
【人活着才有未来有希望!】
幻境之中,她依旧是那个蜷缩在柴火堆瑟瑟发抖的孩童,不是绝望看着母亲用钝刀剖开弟弟肚子以证清白,便是看着母亲尸体被丢回来,连一张草席也无,她明明曾经拥有能轻易改变一切的能力,眼下却什么都做不到。
甚至还要被康时抓小鸡一样拎在手里,轻轻松松拧断了脖子,最后记忆永远是那张熟悉脸上露出的嘲讽。讥嘲她的天真,唾弃她的蠢笨,嘲笑她的盲目,践踏她的真心。
不止一次,是八次。
每被杀一次,便有声音问她一次。
【汝,当真不悔?】
第八次,虞紫告诉自己,事不过九!
睁眼便看到少年康时。
那两巴掌全是前八次的恨!
这一次,她完全有能力将还未成长起来的康季寿斩杀。只是,看着少年康时蹲在地上看着仇家头颅,虞紫始终没有下得去手。明明只要杀了他,前途、性命,唾手可得。
林风心中仍是后怕。
“刚才看得我紧张死了,生怕你会中了陷进,做了错误选择。”从虞紫几次突破经历来看,林风基本确定虞紫最大的敌人就是她自己。每一次突破都要跟内心博弈,坚定不移心中道义,一旦心中出现罅隙被钻空子,便是身死道消。林风有心提醒却被阻拦。
阻拦她的不是主上或者旁人,而是直觉。
直觉告诉她,千万不要搅入他人仪式。
心结只有自己能解,心劫只有自己能度。
虞紫觉得林风用词奇怪。
“看?什么看?”
林风:“……”
与此同时,账内爆发出康时见鬼一般的惨叫:“祈元良,你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额,怎么说呢……
就是这俩人的梦都被看光光了。
祈善的评价是看了怪感动的,没想到走到哪里瘟到哪里的康季寿,骨子里居然是这么纯白柔软的人,刑部上下闻之色变的虞紫也有天真单纯一面。啧啧啧,这年头,如此纯良的人,那简直比秃子头上的头发还要稀少。
祈善掐着嗓子模仿康时声音。
左一句——
【这一局,微恒,你赢了。】
右一句——
【他就是纸糊的猫。】
祈善就用实际行动告诉康时,他究竟是纸糊的猫,还是能吃人的虎。他模仿的声音惟妙惟肖,康时本尊都得怀疑对方偷自己声音。将康时听得害臊,只想找地缝钻进去。
“别说了,别说了!”
他双手捂着耳朵却隔绝不了声音,改为威胁:“你再说一句,我就撕烂你的嘴!”
再到求饶——
“祈元良,我求你了祖宗,收了神通吧。”
最后生无可恋,放任自流。
虞紫也尴尬到脚趾扣地。
林风找她出去,她都要蒙着面纱,遮遮掩掩,活像是做贼。林风不由得莞尔:“微恒这是作甚?当日在场的人都嘴严,即便要调笑也是欺负康尚书,断不会来打趣你。”
虞紫讪讪道:“戴着能舒服点。”
考虑到虞紫的心情,林风跟她见面也不是在人多的地方,而是挑在田埂。田间是生长旺盛的蛔蒿,迎着清风惬意摇摆,林风则是寻常农家女装扮,踩着草鞋、光着腿肚。
她将双脚浸入清凉水中。
口中溢出舒服喟叹。
虞紫也学着她在田埂上坐下。
自从开战,二人很久没这么悠闲相处了。
“也不知凤雒那边流行什么新戏,多了几家甜食渴水铺子。攒了一年多,下次回去要约上瑶禾她们一起试试。”今日的夏风有些清凉,吹在脸上没多会儿就引起她睡意。
林风伸展腰肢往后一仰。
大大咧咧就躺在田埂之上。
“也不怕脏?”
这话不是虞紫说的。
林风闭着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迎着刺眼光线勉强看清来人身份,直挺挺起身。
“栾尚书!”
栾信冲她颔首,视线落向虞紫。
仿佛再看一尊稀释珍宝,连声音都比往日温和友善了百倍:“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的态度让虞紫受宠若惊。
栾公义作为吏部之首,刑部出身的虞紫跟他交集不多,平日也仅是点头之交。他这次突然找自己作甚?态度还这般友善?电光石火之间,虞紫已将自己和栾信交际圈都扫一遍。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栾信外甥栾程,听说对方想来刑部,不知被分到哪个司干活。
不过——
就算如此也不该找自己。
找康季寿不是更一步到位么?
虞紫心中揣着疑惑跟上去。
林风对此不好奇,继续泡着脚晒着太阳,不多会儿就听到二人脚步折返回来,虞紫的脸色瞧着有些怪,反观栾尚书则是如沐春风。
喜溢眉梢的模样仿佛有什么喜事临门。
临走之前,栾公义还让林风多努力。
林风一脸雾水摸着栾信拍过的肩膀,半晌搞不懂对方用意。她用手肘捅了一下虞紫的胳膊:“微恒,栾尚书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跟文士之道圆满有关。”
虞紫不怎么在林风面前提及此事。
毕竟从二人求学开始,林风的表现就一直稳压她一头,如今让她抢先一步抓住了圆满的机遇,担心林风会有压力。林风反应过来:“栾尚书让我努力,就是努力这个?”
“令德都不着急么?”
林风踢着水:“这辈子无望就不急了。”
虞紫不相信:“怎么会无望?”
褚曜门下从文的就她俩,她一个万年老二都上岸了,二品上中资质的林风怎么可能没希望?她相信林风应该已经知道圆满仪式需要的条件了:“有困难可以找褚老师。”
林风沉沉叹气:“老师帮不了。”
虞紫好奇之余也愈发担心:“怎会?”
林风竖起两根手指。
“我的文士之道圆满仪式要耕地,这点微恒应该猜得到。你猜我要耕地多少亩?”
好消息,不需要跟微恒一样一遍遍凌迟内心,耕地就能圆满文士之道;坏消息,耕地面积有够呛,还不如凌迟自己呢,好歹有希望。虞紫猜测:“两根手指,两千亩?”
即便是武胆武者也干不上两千亩。
林风摇头:“无需我亲自躬身劳作,我培育的种子种过的地就算,胆子大点猜!”
虞紫想了想:“二十万亩?”
林风再次摇头:“再往上!”
虞紫声音干涩道:“两百万亩?”
林风眼神悲痛:“再往上!”
虞紫声音都开始颤抖了:“两千万亩?”
林风沉默看着虞紫,虞紫紧张吞咽口水,说出光是听听都眼黑的数字:“两万万亩?”
林风淡定弯腰,将草鞋往溪水搅拌清洗再套回脚上:“二十万万亩,洗洗睡吧。”
这辈子都不可能圆满文士之道的。
她就算让康国屋顶都种上粮食也凑不齐这么多耕地面积,知道没希望就彻底躺平。
虞紫摆着手指去数二十万万亩有多大。
结论是她想象不出来。
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二十万万亩的地,种出来多少粮食?
康国上下所有人敞开肚子都吃不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