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红日渐渐西坠,眼看暮色马就要降临。
小巷口。
听完丁酉的汇报,张易之暗敛的眸色越发深不见底。
他目光转向第五重楼,就要叩动扳机。
第五重楼表情僵硬,周遭都被犹如实质性的杀机笼罩。
这快意杀戮一生,他第一次濒临绝境。
纵然他傲视人巅睥睨天下,但终究是一介凡俗,在神祗制作的弓弩面前,岂有抗衡之力?
第五重楼忍着双臂灼热的焚烧感,艰难蠕动嘴唇:
“本尊败得心服口服,请王爷宽宏大量。”
张易之缄默片刻,冷声道:
“活命很简单,奉我为主。”
嚯!
闻言,第五重楼脸部肌肉僵硬,内心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羞辱!
他,第五氏,剑术冠绝天下!
一个熠熠生辉的存在,怎么能做别人的鹰犬走狗?
绝不可能!
望着那黑黝黝的洞口,第五重楼表情逐渐狰狞,大声咆哮:
“本尊愿意!”
说完,抬起高傲的头颅,四十五度角仰望苍穹。
他算想清楚了,张巨蟒太变态妖孽,杀他难如登天。
那就以另一种方式青史留名。
跟着他混,也能闯出偌大的名声,保不齐还有封公拜侯的机会。
如此,天下人同样会崇拜敬仰第五氏家族!
“司长。”有绿袍前几步,低声说:
“此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可轻信他。”
出自索命门的几个绿袍相继点头。
“放肆!”第五重楼气急败坏,怒声道:
“尔等几个蝼蚁,竟敢质疑本尊这个重诺轻命的侠客?”
“以往在索命门,你们谁见到本尊不是战战兢兢?”
张易之眯了眯眼,缓缓将鸟嘴铳收起来,平静道:
“晚纳个投名状吧。”
说完看了眼裴旻,“拿酒精给他消毒。”
几个绿袍见状,虽还有些担忧,但没敢再劝说。
第五重楼长松一口气,嘴却傲然道:
“张巨……王爷,这将是你一生最英明的决定,有了本尊,就是刘皇叔拥有诸葛孔明。”
张易之淡淡望了他一眼,转身登马车。
“本尊要保持足够的独立性,俸禄要比这群蝼蚁高十倍,生活起居必须要有奴婢服侍……”
第五重楼表情重新桀骜起来,滔滔不绝。
“走吧。”一个绿袍瞪了他一眼,催促道。
第五重楼斜睨着对方,故作随意的问:
“蝼蚁,告诉本尊,这究竟是什么天降神器?”
绿袍不答。
“嘶!”
双臂传来的剧痛让第五重楼呻吟了一声,他冷冰冰道:
“曾经卑微的小刺客,也敢对本尊的话置若罔闻?”
“行了,走不走?”绿袍声音烦躁。
第五重楼见问不出什么,转移话锋:
“本尊甚感好奇,曾经都是拿钱财替人消灾的刺客,你们为何对他忠心耿耿?”
绿袍缄默片刻,眼底有一丝狂热:
“就算司长是衣衫褴褛的乞丐,只要他说‘跟我干吧’,我还是会毫不犹豫。”
第五重楼悚然一惊。
此獠人格魅力如此之强?
那本尊以后要谨慎一些,万万不能愚蠢到给此獠鞍前马后。
几辆马车重新路,急速驶回中山王府。
……
夜幕,神都城空挂着一轮弦月,稀疏的星子点缀,闪烁着寂寥的光。
一辆奢华宽敞的马车停在中山王府门口。
车厢里,太平掀开车帘,抬头望着王府昏黄的灯火,心中陡升惶惶。
她深呼吸一口气,表情越来越森然,冷言自语:
“因为本宫爱你,所以要亲手杀死你。”
跨过走廊,太平回头扫了眼十几个“护卫”,沉声道:
“在此候着。”
话音落下,原地驻足几秒调整情绪,而后快步走进客厅。
客厅里,张易之负手而立。
满室烛光灯火勾勒着他俊美无俦的五官棱角。
平静似水的幽邃目光也因火苗摇曳,忽明忽暗,一派温润矜贵的醇熟气质。
太平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想将这张脸嵌刻进记忆深处。
“殿下,登门过于频繁了吧?”张易之笑了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太平一袭雪白曳地长裙,纤腰束一根月白腰带。
仿佛葬礼,未亡人披麻戴孝。
张易之收回审视的目光,平静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又有什么事。”
太平平复翻涌的情绪,冷漠着脸:
“本宫要带窈窕去公主府玩几天。”
“就只是这样?”张易之盯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触及他的目光,太平心里掀起了莫名的波澜。
她嗯了一声,“本宫现在就带她走。”
张易之没回答。
他踱步到桌前,掀开鎏金瑞兽香炉盖子,手里捏了根素银签子去拨弄香炉的香灰。
轻烟飘渺,满室弥漫着一股极为浅淡的馨香。
而张易之眼底深处骇人的杀意,也减弱了几分。
“你爱过本宫么?”
冷不丁,清冷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
太平脸蛋宛如一块无暇的美玉,却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
“呵……”短促的笑声,张易之不紧不慢的说:
“殿下,爱不是一切,爱不能取代一切,爱不可能战胜一切。”
太平眼底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声音压抑着愤怒:
“本宫只是你实现野心的傀儡而已,若本宫失去价值,眨眼间就会被你丢弃。”
这番话异常绝情,像是在说服自己。
张易之依旧没说话。
太平继续问:“你说女主乾坤真的会让天下糜烂不堪么?”
她仿佛有很多的问题。
张易之眼神无波无澜,淡淡道:
“不会,我对女人没有任何偏见,九五至尊的位置,有能者居之。”
闻言,太平凤眸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寒芒。
有能者居之,野心不加掩饰的倾泻而出。
君临天下的梦想已经确凿无疑地成为她心中最强烈的生命愿景。
而这个男人,也许会摧毁她这个梦想。
太平寒声道:“你恶贯满盈,敢与天子为敌,难道不会感到恐惧么?”
张易之摇摇头,“这世唯一值得让我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太平抬高声调,色厉内荏:
“张巨蟒,你背叛母皇,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也会背叛你?”
张易之略默,眼里一缕杀机迸出: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一股恶气涌来,太平冷视着他:
“既然想做倾覆汉室的曹孟德,那就是与本宫为敌!”
“随殿下怎么想。”张易之语气已有几分不耐烦。
太平望着袅袅檀香,喃喃自语:
“本宫曾想与你沐风栉雨、同生死共进退……”
顿了顿,她将心酸剔出心底,决然的起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张易之语气淡薄如风:
“不送。”
他阴沉着脸,走到屏风后,推开暗门。
廊檐下,太平红着眼,面色苍白有几分病弱之态。
踏出门槛,煎熬挣扎的心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是你让本宫不要优柔寡断。
这天下,没有人可以阻止本宫!
没有人!
这一刻,竭力克制的杀念终于爆发出来。
她的凤眸陡然射出炽烈的光芒。
周遭严阵以待的刺客们只听见了一个字——杀!
锵!
兵器出鞘!
一众刺客急掠而去,犹如一道巨浪席卷进大厅。
奔腾的脚步声如擂鼓般密集,太平似是支撑不住,向后踉跄一步。
这是母皇亲自安排的刺客,他必死无疑。
太平伸出白皙修长的双手,面仿佛沾满刺目的猩红,怎么洗都洗不掉。
嘭!
嘭嘭——
“杀!”
激烈的交战声,伴随着凄厉的嘶鸣。
太平抱膝蹲在地,双目呆滞的望着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动静渐渐停歇。
蹬——
俄而,传来一阵沉缓的脚步声。
太平闭着眼平复悲伤,沉声道:
“死了么?”
“死了。”
刹那间,太平耳边“轰”的一声,宛如焦雷炸开,娇躯猛得颤抖。
她僵硬的扭过脖子,目光所及之处,几道浑身染血的身影缓缓走来。
最前方,张易之一身白袍浸染着猩红的鲜血,像是几朵绽放的牡丹花,脸也粘了血滴,望去分外狰狞。
“李令月,你要杀我?”
张易之说得很平静,似乎讲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那森森的冷意,却早已深沁其中。
太平玉颊瞬间血色尽褪,像个无助的孩子僵立在原地。
“狭隘的仇恨太过可笑,你除了胸前几斤肉,你还有什么?”
张易之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刺鼻的血腥味,几乎让太平窒息,对方脸笼罩着她从未感受过的寒意。
张易之伸出手,抚摸她白皙光滑的下巴:
“敢杀我,不敢说话?”
“呵呵……”太平惨淡一笑。
她看向张易之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
可在那冰冷里,又带着那么一点绝望的意味。
“李令月,杀人会瘾的,你信不信我掐死你。”
张易之手往下滑,紧紧扼住她的脖颈,眼神毫无情感波动。
平生第一次,太平感受到恐惧。
这是一双恶魔的手,即将送她下地狱。
可她恐惧之余,竟然不想求饶,甚至连一丝哀求的神色都没有。
或许这是她仅存的倔强,还有一丝在她看来可笑的高傲。
望着这一幕,身后裴旻等人不寒而栗。
除了皇帝,这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司长真要让她香消玉殒么?
太平眼圈泛红,怡然不惧的跟他对视。
张易之死死盯着她,突然拽着太平的胳膊,粗暴地将她拖行。
裴旻等人见状,紧随其后。
一路,太平没发出丝毫声音,像一个麻木冰冷的玩偶。
几人从花园侧门走出王府,绕了几条小巷,走进相隔一条街的府邸。
裴旻搭起缴获的信号鸣镝。
“咻——”
一道箭矢飞向半空,骤然发出叮叮的响声。
……
夜幕下静谧的长街。
酒楼里,气氛肃杀。
武三思来回踱步,欢天喜地按耐不住的热血澎湃。
一想到即将发生的场景。
他便激动得近乎浑身颤抖。
张巨蟒,孤要为武家满门复仇!
孤要将你碎尸万段,生吃你的肉,用你的鲜血泡澡,枕着你的骨头入眠!
“哈哈哈哈哈哈哈,张巨蟒,你的死期到了!”
武三思挥舞双臂,放肆大笑。
太平已经张开凶猛的钳子,就等他支起残的大网!
就在此时。
叮——
箭矢在夜幕中划过美妙的弧线,酒楼空响起刺耳的尖鸣。
来了!
动手的信号的来了!
武三思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平复激荡的情绪。
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刻,越要保持冷静。
计划虽然天衣无缝,但没见过张巨蟒尸体之前,就还不是胜利。
他转身望着大堂陌刀队的精锐,厉声高呼:
“张巨蟒恶贯满盈,危害社稷,今夜我等应当同心协力诛杀此獠,以此安定天下!倘若有首鼠两端,不敢向前者,一律屠灭三族!”
“遵命!”众人齐声怒吼。
武三思冷着脸,一字一句道:
“陛下有旨,斩首张巨蟒者,封王!”
轰!
犹如平地起惊雷,阒寂无声的酒楼顷刻间杀声震天。
“杀!”
武三思一马当先,阔步而出。
府邸外,神箭营的精锐早已准备就绪,前方摆置几抬投石机,旁边板车全是炸药。
“快点动手!”
武三思迫不及待,怒吼一声。
他要让张府成为废墟,张家鸡犬不留!
一声令下,神箭营的将卒点燃引信,几抬投石机将成堆的炸药抛出。
轰!
轰轰——
霹雳之声,横扫四周,霎时响起无数惊禽的鸣叫,无数眠鸟腾空而起。
目光所及之处,府邸在爆炸声中轰然崩塌,在巨大的烟尘之中,无数碎砖石块裹挟着烈焰朝四周散射。
烟火缭绕,浓烟密布,府邸已经沦为火海,灼热的气息翻腾不休。
神都城在这一刻,彻底死寂。
即将入睡的百姓、娱乐城宴饮的权贵,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南市欢饮歌舞的胡商……都在一瞬间抬起头来。
原本漆黑的夜空,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刺中。然后整个城市仿佛被邪魔攫住了魂魄,每一处灯火都同时为之一黯。
“威力十足,这就是孤的大杀器!”
武三思满脸红润,似乎深深陶醉在漫天火焰里。
他负手在后,咆哮了一声:
“继续!”
武三思眯了眯眼,不知道太平这个贱妇离开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