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岳家军中,有岳、高、杨三家枪法称绝。”
“高宠死得最早,风波亭之后,岳家枪已经没入民间,不见了踪迹,杨再兴也算是英年早逝,死的壮烈,没想到还是杨家枪传承有序,居然还有一支流传在世。”
夏侯烈紧盯着杨铁心手提猎叉的姿势,从刚才抖枪的那一下,就看出了杨铁心的武功家数。
他虽然从前没有见过施展杨家枪的活人,但金国自有一些秘密书册的相关记载,其中着重提到的几路枪法,是夏侯烈少年的时候,就反复揣摩,铭刻在心的。
待他武功大成之后,常以自身晚生数十年,不能讨教当年那几位敌国神将的英姿,而引以为憾。
今朝似乎可以一尝夙愿,夏侯烈问道,“杨再兴是你什么人?”
杨铁心面色肃然,朗声说道:“正是先曾祖父。”
“好!”
夏侯烈抬手一拳打了过去。
他本是在场众人之中距离杨铁心最远的一个,相隔足足有七丈左右,可是一抬手之时,身体就已经逼近了杨铁心面前,拳头砸向他的胸口。
杨铁心根本反应不及,待到抖枪横扫之时,夏侯烈却又已经退出了他猎叉所及的范围。
一旁郭啸天本拟以弓箭盯住功夫最高的一个,不料夏侯烈动如鬼魅,张弓在手,竟然不知道何时才能发射出去,晃眼之间,杨铁心已经中了一拳。
他连忙转头探看,却见杨铁心胸口并无伤痕。
杨铁心也大惑不解,方才分明感受到这人的拳头已经触及他的衣襟,却是一沾即走,没有发力。
夏侯烈摇了摇头,再度挥拳。
此番出手,他的动作比之前慢了一大半,但拳打卧牛之地,拳拳劲力都如同春笋勃发,能够在微末之隙顶开巨石。
杨铁心仗着杨家枪法中前人所传的精妙路数,把一杆猎叉在手中,高若举火撩天,低似拨草寻蛇,手腕提按,枪势已然三变。
但只勉强挡了三拳,他就觉得虎口巨震手腕酸痛,猎叉拿捏不住,被崩飞出去。
郭啸天一箭射去,夏侯烈脚尖在地上一点,轻易闪过,退后数丈。
“我方才所用的,不过是相当于如今金国军中一名区区百户的实力罢了。”
夏侯烈哼了一声,道,“看来杨再兴后辈子孙不肖,杨家枪虽然传承下来,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了。真是叫人大失所望!”
他面上不悦,一拂袖,又道,“又或许是朝代更迭,大金国天械武学之道日益兴盛广博,纵然是杨再兴复生,他的枪法放到如今,亦只能抵得上我大金国军中百户,也未可知?”
“谁说金国一小小贼虏,便能比得上杨家枪?!”
月明星稀,林中忽然起了一阵风啸。
又有两道身影,横插到这一处小小的“战场”之内。
其中一个长须如漆的道人,手提三尺青锋剑,寒光闪闪,不怒而威,正是刚才大声出口驳斥的丘处机。
昔日宋金之战,杨再兴率领三百士兵,在小商河大战四万金兵,长枪所向,从金军万户,杀到千户、百户,枪下无一合之敌。
不知道有多少铁石天械,混着那些金国贼寇的鲜血,在他那一杆金漆束颈红缨枪之下,四散纷飞,废弃无用。
着实是万夫莫当之勇。
当时的金国都元帅四太子金兀术,调动龙虎大王、盖天大王及韩常等十几万兵力,牵制岳家军主力,自身暗度陈仓,亲自前往小商河下,以天械“铁背虬龙”,搅动泥波万道,毁桥吞马,才使杨再兴失陷其中。
又有万箭齐发,箭雨延绵三刻不停,光是那一战之中所耗费的箭头,便重达五万斤不止。
如此,终使杨再兴殉身河下。
神将死后六十年,威名犹在两国之间,流传不衰。
再往前追溯的话,天波府杨家满门忠烈,数代以降,也俱是统帅、勇将。
丘处机怎么能让几个金国狗贼,轻辱了这门枪法?
锡无后这时已经把自己的断手捡起来塞到怀里,预备等到回去之后,请金国的能人帮他重接回去。
他手腕和胸前的伤口虽然止血,仍是有阵阵的剧痛传来,面皮抽搐,狰狞道:“道士?此人必是刺杀了王道乾的罪魁祸首,夏侯将军,你将此人拿下,我去杀了那桃花岛门人。”
呼桑各此时却说道:“你若现在杀了他,怎么知道另外那几批财宝的下落?”
夏侯烈也没有即刻动手的意思,他本是军中大将,奉行的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行事准则,总要对敌方有些了解,才更为稳妥。
只是他目光先在杨再兴身上留连数息,看不出半点功法家数,只好暗暗留心,先将部分注意投向丘处机,道:“你要为杨家枪法出头,莫非你也懂得杨家枪?”
“杨家将的盛名,贫道耳闻已久,可惜无缘修习。”
丘处机浓须微扬,转头看向杨铁心,“这里既然有杨将军的后人,又何必贫道来出手?”
他脚尖一挑,把那杆猎叉挑回杨铁心手中,道,“杨兄,就请你再提枪,跟他们斗上一斗。”
杨铁心虽然不知道这道长的来历,却也感念他为杨家枪而义愤填膺,提了猎叉在手,心中暗想:有这位道长压阵,再怎么样我总得拼掉一个,也不算是辱没了先祖威风!
杨铁心心思一转,就盯上了重伤在身的锡无后。
丘处机看出他脸上存了几分死志,聚音成线,传入杨铁心耳中。
“杨兄弟,贫道刚才看了两眼,见你枪法精熟,功底扎实,想必也是日日夜夜苦练不缀的。”
“杨家枪的精奥巧妙之处,自然绝不在金国狗贼的拳法之下,你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份天械之功。”
杨铁心霍然一省,道:“我幼年时家中枪谱所载,确实有天械之说。只不过”
只不过那天械机关,哪里是寻常人家能够肖想的东西。
杨家枪所记载的天械,更不是普通军中士兵的天械改造可以比拟,要想凑齐其中材料,请能工巧匠制作成型,少说也要八千贯钱,若想请人为自身装上,这个价钱恐怕还要翻上数倍,更是有价无市。
丘处机霁然道:“今日也是天公作美,便由贫道为杨将军的后人暂且补上这一份根基,杨兄弟,你只管放心上吧。”
这长须道人脚下一跺,在杨铁心背上一拍,杨铁心顿时趁势冲出。
呼桑克大笑一声:“我来。”
这人汉话不精,但懵懂之间也听出了几分端倪,起了猫捉老鼠的戏弄心思,脚下大步一跨,用胸膛迎向杨铁心的猎叉。
自从天械之术流行世间,早期的时候,人们索求无度,甚至妄图借天械之术,追求长生。
然而,若是自身心境修为,内力修为不够,一旦体内植入的天械比重,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被扰乱神智,疯癫而死。
所以若是为了追求战力的天械,往往只会专精于一个方面,将某一个位置发挥到极致。
比如完颜浊的天械,就只在十指指骨,而喀拉图的天械,是替换掉了腕骨和喉骨。
呼桑兄弟所选用的天械,便是替换掉了肋骨和肩胛骨,其名为“大罴”。
大罴一抱,粉身碎骨,大罴一靠,千年树折。
他们的胸膛就是自己最强的攻击武器,肋骨板结成一体,从天械之中滋生的力量会使外层的血肉,也在遭受打击的一刹那突然固化。
打击力度越强,固化的程度就越高。
呼桑克的身形也比杨铁心足足高了一头,壮了一圈,迈步奔过去的时候,人还没到,一股强风已经吹到杨铁心身上。
杨铁心发际之间散下的几缕黑丝飘动,眼皮被风吹的耷拉了一下,眼中似有精光闪过。
呜!!!
他手里那枣木杆猎叉再度一抖,卷起一道渗人的风声。
这一刻,仿佛有一股力量,从杨铁心的脚后跟忽然蔓延开来,霎时间,穿过层层骨节,入十二重楼,过玉枕,到天灵,降百汇。
他脑子里浮现前所未有的清明感觉,整个人好像甩脱了几十年来一直承受的沉重枷锁,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脆弱了数倍。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势如破竹的一枪,在这个枪花抖完的一刻,刚好以尖端切上了呼桑克的胸口。
猎叉的三根铁刺尖端,当场崩断,随即整个猎叉的顶部都断裂,弹飞。
只剩一根木杆,“笃”的一声,顶在了呼桑克胸口。
呼桑克双臂大张,步子猛然一停。
夏侯烈几乎在此同时,将目光聚焦到丘处机的双脚。
丘处机知道这一下,算是暴露了自身天械所在,等同于是展现出自己的一处要害。
但他心中却只有一种因果轮回的玄妙,与一段荡气回肠的往事。
天械“真人踵”。
正所谓“真人呼吸以踵”,指的就是用脚后跟换气,换的是大地内藏之五气。
拥有这一天械的习武之人,脚步起落之间,地气滋生,润养五脏,长春不老,连战三天三夜,也无力竭之虞。
当年王重阳看出自己七大弟子之中,唯独丘处机性情最烈,最为好战,故而选了自己当初召集义军抗金之时,从军中所得的一门天械技艺,传授给他。
王重阳曾说:“这真人踵,实则是起自天波府,传于水泊梁山青面兽杨志,又在杨再兴将军身上发扬光大,可惜小商河绝唱之后,所遗图纸残缺,杨家后人又不知所踪。”
“我在活死人墓中三年清修,补全此械,先人毅烈之气,百战余生,不敢或忘。”
小商河后六十年,这“将军踵”,又与杨家枪重逢。
杨再兴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也是心弦激震。
“杀气改造技术,怎么可能临时借力给别人?!”
少年郎捏了捏自己右手手腕,暗自反省,“我本以为此界天械之术,不过是因莫名渠道,得了我故乡的几许残章,不足为道。”
“可我忘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道理,现在看来,此界天械武学,虽然颇多粗疏,也有神霄道的杀气改造技术远不能及的优点。”
杀气改造技术的起源,是当年林灵素从“里武林”归来,见识到那个纯粹由人类意志构建的世界之后,认为是人体种种,最高贵的地方,就在于精神。
而人的精神最强大的一个方面,就是“杀气”。
所谓的“杀气改造”就是能够用机关之术,滋生出杀气,与人体相辅相成,把握万千武道杀伤力的根源,探究武学中的无上至理。
因为神霄道的发展壮大,后来各家各派虽然都琢磨出了自家的改造技术,却还是没有能够跳出一开始的技术藩篱,就算是全真教也不例外。
那个世界二十年来,任何改造技术所能够达成的,只能是“杀气”。
一个人的杀气对另一个人来说,便是致命的毒药,又怎么可能借给他人呢?
但这个世界的两百年发展,却做到了。
天械之术所能够滋生的意志力量,原来不仅仅是杀气。
刚才的真人踵所蕴含的,便是一种壮烈的意志,只要是能够以这种情绪产生共鸣,丘处机就可以暂时将真人踵的力量转嫁出去。
众人心中念头虽多,放在现实,不过是一个呼吸。
呼桑克低下头来看着那根木杆子,脸上流露出困惑而恐惧的神情,呢喃着说道:“明明没枪头”
“谁说没枪头就捅不死人呢?”
杨铁心收枪,眼中带着一种似懂非懂,但爽快至极的神采。
那根枣木杆根本没有刺入呼桑克体内,但呼桑克却双眼暴突,口吐鲜血的倒了下去。
那一枪的余韵,穿过了天械“大罴”,已经断了他的心脉。
就算是丘处机自己出手,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战果,将军踵终究还是要遇上了杨家枪,才是天作之合。
“大哥!”
呼桑各爆发出一声惊动山林的大吼,双肩一抬,劲力勃发到极限,把上半身的衣服都给胀得破碎开来,狂怒着杀向杨铁心。
丘处机斜刺里挺剑而去,截住了如一头人熊般的呼桑各。
夏侯烈身子一晃带出一道残影,却有另一道带着残影的身姿,与他撞在一处。
“你又是谁?”
青白衣袍、风光霁月的少年人,右臂一甩,细若飞蚁的暗红色棱角甲片,从肩头流泻而下,完美的贴合在手臂的肌肤之上。
右手五指的各处指节,突然有带着金属光泽的尖角隆起,与那些菱角甲片呼应固定,最后在五指的尖端凝成血玉似的利爪。
暗红色的杀气爆开,杨再兴眸中猩红,如同从地府中踏出的鬼神,咧嘴一笑。
“杨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