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村西七里之外,有一片树林。
远望山影重叠,黑夜幽深,虫鸣不断,遥遥的有些野兽嚎叫的声音传来。
杨铁心与郭啸天傍晚时分,在小酒店里,拉着说书人张十五喝的通体酣畅,回家小憩片刻,只觉浑身燥热,精力充沛,便带了猎叉、弓箭,相伴到林中来。
趁着明月高照,百兽出没的时候,看看能不能寻到几只出来觅食的猎物。
他二人都是二十来岁,郭啸天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杨铁心面皮白净一些,但都有些身手,到林中走动时,为怕惊动了猎物,即使脚步踩在干枯的落叶之上,也不会传出多少声响。
两人鞋底碾过的地方,落叶碎裂如尘,破碎的非常均匀。
深入林中三四里之后,依旧一无所获,二人不禁有些心焦,却在此时,远处一道银光闪烁,晃了杨铁心的眼睛。
杨铁心一把拉住郭啸天,悄声说道:“那边好像有人在争斗。”
郭啸天静下心来一听,果然从那个地方隐约听着一些呼唤打斗的声音,疑惑道:“临安毕竟是天子脚下,深更半夜,怎么却有人在这里厮杀?”
他心中有些迟疑,不知道是装作没有听见,远远避开,还是顺着好奇心上去探看一番。
然而那打斗的声音来得好快,不等他们商量,就已经拨开林间枝叶,靠近到数丈远近。
此时若匆忙闪避,只怕动静太大,反而引起他们关注。
杨铁心瞥见右前方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树干有三人合抱粗细,枝繁叶茂,树冠如同一朵浓云压在那里,便拉着郭啸天跳去,几下攀援而上,小心藏身在树冠里面。
他们刚刚把自己藏好,就见有一道影子跳荡而来。
那是一个样貌年轻,但已两鬓斑白的布衣男子,双臂各夹着一根拐杖,身体从半空中坠落之时,其中一根拐杖便在地上一点,再度跳跃而起。
杨铁心暗暗惊讶,看出那是牛家村村头小酒馆里的老板,跛子曲三,村里人但凡买酒,往往都是到他店里去。
杨郭二人爱酒,自从迁来牛家村之后,跟曲三打交道最是频繁,却从来没有看出他居然有这么一份高明的武艺。
等到后面追击曲三的那几个人现身之后,这份惊讶之情,更添了数分震动。
只因那追击而来的四人,全都穿着官服。
郭啸天见识浅陋,没办法从衣服上看出这些人都身居何职,但却能从花纹繁复程度、用料的好坏上,判断出那四人之中有一个身份最高,空着双手,气度沉着。
其他三人更像是捕头一流,手提钢刀,追击的时候动作也有些毛躁。
杨铁心眼力更佳,觑见那一个空手武官,腰上挂了一块令牌,偶然被月光照射,熠熠生辉,好似是黄金打造,刻着不少字迹。
他识字有限,况且只是一瞬晃动,仅看清了“武功大夫防御使石彦明”等字样,已明白这怕是一个大官。
不知道曲三怎么招惹了官府,居然是由这样的人带队追击。
曲三到了近前之后,也看见了那株三人合抱的大树,脸上不易察觉地流露出一抹喜色,两根拐杖同时点地,飞身而去。
他身在半空的时候,上半身扭转一下,变成背向大树,原本背在背后的一个包裹,也随着这个动作被甩到胸前。
嘭的一声轻响,曲三的后背撞在了树上。
那三个带刀侍卫不疑有他,只当是这残废跟自己等人缠斗许久之后,终于后力不济,失了准头,才撞在树上。
三把钢刀刷刷的舞出一片片青光,照着曲三各处要害砍了过去。
那石彦明瞧出一点不对,猛然纵身向前,同时口中喝道:“小心。”
他的提醒还是来的晚了一点。
曲三双腿残废,不能着力,此刻靠在了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之上,却用后背的劲力吸住了树干,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稳固的着力点。
本来只能闪避招架的两根拐杖,因此脱离了局限,几道杖影破空扫过,钢刀断折,三个带刀侍卫分别在胸口,额头,咽喉中招,当场跌飞出去,断了气。
石彦明低吼一声,双臂挥动,掌风刮起地上的大片落叶,把周围的一些小树都吹得弯了腰,以双臂硬生生的招架曲三的拐杖。
双方过招的时候,居然传出如同巨石相撞的声音。
那三人合抱粗的一棵大树,都被震得连连摇晃,落下许多枝叶。
杨铁心和郭啸天藏在树冠之间,紧依着较为粗壮的树枝,又伸手抓住其他几根粗枝,心惊胆战,只怕被摇落下去。
好在这一轮交手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石彦明低哼了一声,被突然变招的拐杖逼退,但隔空掌力也把曲三胸前的包裹打破。
许多珍奇宝物从中洒落下来,有字画卷轴,翡翠杯,白玉璧,黑中透红的砚台,极致精巧的凤钗,颗颗龙眼大小的珍珠。
曲三瞧见那一串珍珠坠地时,碰上碎石,多了一点瑕疵,脸色一沉,心中大叫可惜,奈何大敌当前,也不能贸然去捡。
石彦明瞧了瞧那串珍珠,缓缓说道:“本官还是小瞧了你。本来看你双腿残废,从宫中逃至山林更加不便,一身功夫比四肢完好时,恐怕只剩下三成,这才放心让他们动手。”
“没想到被你寻着了这么一棵大树,能把树大根深之势,化作自己的根基,把自身的武功施展出七成的火候。”
“但你杀他们三个的时候还是隐藏了本家的功夫,只有刚才逼退本官的最后一招,露出几分剑法的影子。”
句句剖析,石彦明面露冷笑,“你藏得这么深,想必你的师门在江湖上名气不也怕官家问罪,既然如此,本官念你功夫不易,便让你一分。”
“你把历次在宫中行窃的文玩字画、珍奇财宝全部交出,立誓不再入宫行窃,咱们就当今晚没有见过。如何?”
杨铁心已经听出事情原委,钦佩这曲三居然敢屡次入宫行窃的胆气,对石彦明便有几分鄙夷。
他想,这个武官之前下手毫不容情,可看不出半分感念与相让,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过是见识到曲三的难缠之处,使出缓兵之计。
如若曲三答应下来,离了这棵树,石彦明必定会立刻痛下杀手。
曲三自然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石彦明也不着恼,笑道:“你不信本官倒也无妨,但本官的机会只给一次。你靠脊背劲力锁住那树干,损耗可比本官大的多,大不了你我就在这里耗着,等你汗出如浆,从树上滑落,本官杀你更加易如反掌。”
他好整以暇,往旁边走了几步,起脚踢断一棵小树,坐在横倒的树身之上,面朝曲三,双手抚膝,安然不动。
时间点滴流逝,那三具尸体逐渐失去温度。
曲三在石彦明的注视之下,神情渐渐僵硬,身上的姿态不复一开始的从容。
树冠里的杨郭二人,更是竭力放缓着心跳与呼吸,多亏山中风声不止,树叶摩挲的声响很是杂乱,否则他们两个,一定早就被树下的两人察觉出来了。
他们全都没有察觉到,在西侧一面杂树掩映的缓坡上,多出两个人影。
金太子手下的呼桑兄弟,悄无声息的来到这里。
呼桑克嘴唇翕动,声音出于他口,入于兄弟之耳,不泄露分毫。
“看来我们追的那一路,是这些宋人武官留下的痕迹。”
呼桑各回答道:“既然不是凶手,我们不管?”
呼桑克的目光紧盯着那些宝物,道:“我们赶不上凶手,但这样的宝物还不止一批,要是能全带回去,也是一件不小的功劳。”
“这份功劳,我也要分润一点。”
锡无后的声音传来。
呼桑兄弟转头看去,只见锡无后、夏侯烈相继到来。
呼桑克疑道:“你们怎么也到了这里?”
锡无后说道:“我们追着那两人的踪迹,到了一处村落前,又看到有更新的足迹从村里出来,便继续追踪至此。”
夏侯烈没有说话,只顾着扫视了一下那边大树下的场景,盯着树冠看了一会儿之后,目光又从曲三身上扫到石彦明身上。
他的视线全无收敛,不像呼桑兄弟那样小心翼翼。
石彦明立刻察觉到这股极具威胁性的目光,下意识的往那个方向偏头一看。
说时迟那时快,三条身影同时如鬼魅一般对着他扑出。
一个是曲三从树干上弹开,借着一弹之力,手中两柄拐杖,如同端着两把锋利的宝剑,一掠而去。
石彦明出手招架的同时,使了一个铁板桥,双脚稳稳扎在地上,膝盖却成一个直角,大腿包括整个上半身已经平行于地面。
曲三的身体刚从他上空掠去,呼桑兄弟已分别从左右袭来。
这兄弟二人各出一脚,石彦明双掌分向左右拍落,虽然挡住了对方的攻击,却也不由得使整个身子被震的挺直。
呼桑克与呼桑各的招数大异于中原,冲撞的速度分毫不减,居然直接以胸膛作为攻击的武器。
石彦明刚刚挺直,就被这两兄弟左右夹击,仿佛被两面铜墙铁壁夹在中间,狠狠一撞,顿时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等到呼桑兄弟分开的时候,这个刚才还智珠在握的武功大夫,已经瘫软在地,七窍流血,嘴里更吐出一些紫黑如絮的碎块,呛咳了两声之后,便头颅一歪。
曲三回头一看,也对这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大感意外,见这二人异族打扮,心中顿时生出警惕,脸上的神情比刚才跟石彦明对峙的时候还要凝重。
呼桑兄弟汉话说的不精,就对着锡无后招了招手。
锡无后手托算盘走出来,佝偻着背,面无二两肉,笑嘻嘻的说道:“这位兄弟不要害怕,你双腿残疾,还能夜盗宫禁,击毙大内侍卫,着实是个人才。正所谓英雄相惜,我有心送你一份大好前程。”
“只要你把所盗的财宝全部拿来,我就为你引荐大金国的大太子,有了大太子做靠山,你想要什么样的享受都是探囊取物,自己就不必这般辛苦了,甚至就算是你这残废的双腿,大金国能人异士无数,也不难治疗。”
此人深以投靠金太子为荣,认为是毕生之中做的最划算的一桩买卖。
但他言谈之间,目光炯炯的盯着曲三脸上的神情,见他眼底里流露出一抹鄙夷之时,当机立断,猝然动手。
他这个时候才说到“大金国能人异士无数”这句话,一张脸上满是笑颜,声调委婉,突兀的将手中算盘化作一抹铁色的光辉,凌空掷出。
就连呼桑兄弟都吓了一跳!
曲三更是始料未及。
算盘一扫而过,劲风将两根点在地上的拐杖一并击断。
但两根拐杖之间,空无一物。
那电光火石之间,依靠两根拐杖才能立地的跛子曲三,骤然以一种涅槃似的姿态,一飞冲天。
两片以赤铜为骨,以软白色皮革勾连在骨架之间的翅膀,撕裂了他背后的衣物,倏然展开。
双翼一振,便已经带着曲三的身体,高过了那棵最高的大树。
夏侯烈目光一亮,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轻功!”
曲三在空中略作盘旋,双臂随翅膀展开,残疾无力的双腿,在这个时候反而显得比常人的腿脚更为飘逸,凌虚度风,自在翱翔。
他实在已经约束了自己太久,太久没有展露过这一门练到了骨子里的轻功身法,当了上千个日夜的瘸子,今日被逼到极处,双翼一开,不由得仰天长啸。
锡无后抬头看去,喃喃道:“据说东海桃花岛上,有一门乘空蹈海、仗翼凭风身法,乃是桃花岛主黄药师的独门绝艺,也只有他门下六大弟子,才能得到黄药师亲手打造天械飞翼,接合于脊骨两侧,收放自如吧?”
夜空中,曲三的声音朗朗传下。
“你倒有些见识,这正是桃花岛的仗翼凭风身法。现下可知你方才所言,何其可笑,桃花岛的门人,听惯了涛声,嗅惯了桃香,焉能与猪狗为伍?”
锡无后皮笑肉不笑:“呵呵,听说桃花岛主因为一件旧事,把他门下弟子腿骨打折,全都逐出门去,今日看来,他打折了腿,却没有收走这对飞翼,对你们的武功根本没有多少影响。”
“说罚也不算罚,不罚却偏又罚了,真是自欺欺人,真叫人想起当初高宗皇帝对大金国自称臣侄,转面来,又对你们自称为朕,作威作福的模样。这岂不是如出一辙?”
这两件事情,两种做法,根本没有半点可比较的地方,岂能混为一谈。
锡无后故意这样讲,正是为了激怒曲三。
要不然那一对飞翼展开之后,曲三足可以离地数十丈,飞行绝迹,今夜在这里的人再多,恐怕也难以把他留下。
这一句话里既辱君又辱父,端是狠毒。
曲三对高宗赵构所作所为,早有鄙弃之意,但辱及他师父,却万万不能忍受,当即厉啸一声,从空中飞扑下来。
锡无后早有准备,见他上钩,本是暗喜,但曲三来的太快,竟叫他喜悦之情来不及涌上心头,就惊骇闪避。
桃花岛的凭风飞翼,是黄药师以天械之术模拟飞禽所创。
这位桃花岛主花费数载时光,从燕雀之类寻常禽鸟,到罕见的丹顶鹤白天鹅等,都观摩过后,虽然成功开创出了可以使人悬浮滑翔的飞翼,却距离他构想之中的自由翱翔,还有极大差距。
鸟骨中空,鸟身轻灵,而人的身体重浊,就算修炼成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想要凭借便于携带的狭小羽翼做到长期飞行于空中,仍非常困难。
后来黄药师长居桃花岛,却是从海中大鲸与花间蜜蜂身上,得来新的灵感。
最后完成的这凭风飞翼,飞行之时,那软白皮革与赤铜骨架,实际都在以极高的频率震颤,曲三周身皮肤也随之被牵动,大大加强了与空气的相互作用。
如此,他在空中飞行之时,把空气当做水流一般,自身是一种完全契合水流的形态,风的阻力几乎全部成为助力,而且整个人体移动的破空风声,也降低到微乎其微的程度。
呼桑兄弟同时动作,但追之不及。
仿若空中鬼影一闪,冰冷的气流就从锡无后身前掠至。
只听得一叠声拳脚碰撞的声响,锡无后拼尽全力,在眼花缭乱之间格挡三招,胸口便中了一掌,掌缘如同利刃,险些剖开他的心肝。
一线赤红色的薄光,从他挥挡的左手上掠过,凑到了喉间。
死亡的威胁,使锡无后尖叫出声。
那一线薄光停在了几乎切入他脖子的地方,从高速的状态,突然静止,显现出了赤铜骨架尖端的真实模样。
曲三的身体横在半空,也被硬生生的拽住,剧烈的一下翻转,身不由己的砸向那棵大树。
一声巨响之后,曲三口吐鲜血落在树下,背后的飞翼也被撞折了一只。
锡无后惊魂甫定,正要动作,忽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从手腕上掉了下去。
一股浓艳的鲜血喷出来。
他胸口、手腕上血如泉涌,脸色霎时间苍白如纸。
“咳、咳,夏虫不可语冰!”
曲三咳嗽两声,单手撑坐起来,“你这等人,怎能明白我师父的用意。若非双腿残疾,我这一招落英神剑如鲲鹏北游,周身百窍俱颤,如在重水之中,无一处可以抓拿,又怎么会被寻得破绽?”
双腿断折对他确实是有影响的。桃花岛的独门心法,本该使真气穴位,体表皮肤,随同凭风飞翼颤动,可双腿折断,血脉不畅,他的下半身便无法做到同调。
锡无后气怒交加,眼前发黑,连忙给自己点穴止血。
这个残废正是因为当年受到的处罚,才功败垂成,他居然半点也不怨恨黄药师,更不在意自己即将身死,反而以证明了锡无后说的不对而骄傲。
也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锡无后怒极过后,后颈还有几分寒意,对曲三的古怪性情,生出几分害怕。
夏侯烈不曾反驳,点头道:“假使你双腿完好,我即使抓住机会与你近身缠斗,胜负也要到两百招开外。你应该是黄药师门下武功最高的一个弟子吧?”
曲三不理会他,恍惚间念道:“桃花影落飞神剑”
锡无后恨极,把一块碎石踢向曲三额头。
树上忽然大喝一声,跳下两条大汉来。
杨铁心手持猎叉一抖,打落了那块石头。
郭啸天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盯住了夏侯烈。
他们二人本来没想插手大盗与官差之争,但这个时候情势丕变,已经是宋人与金人对敌,不能眼睁睁看着曲三死在这里了。
郭、杨二人意气相投,生死之交,会跳下树来,便已是不计存亡。
杨铁心暗叹一声,想道:“可惜我那一杆铁枪,还在家中。”
夏侯烈也恰在此时开口:“果然是杨家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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