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东海郡,侯府之中。
方平波趁着夕阳西沉之时,来到玄武山上,摆了一张小桌在崖边,三碟糕点,提壶斟酒,自饮自酌。
天边的霞光呈现出无比绚烂的色彩,整片天空仿佛都笼罩在那种玫红的光焰之下,海上波涛滚滚,云雾的流动速度,始终呈现出一种星飞电矢般的感觉,美轮美奂。
但之所以会呈现这样的异景,其实是因为不久之前,发生在西大陆的那一场大战。
战斗的余波,到了最后,本该会掀起多种波及到整个世界的灾难,暴风雷雨冰雪将会接踵而至,海面会上升,海啸会从西大陆汹涌而来,吞没大片的陆地,海底的火山地脉也会断裂喷发。
好在,当时水月大圣还留下了一招的余力,暂且镇住了西大陆那些祸乱的源头,而且因为元荷已远,她并不需要继续进行牵制,所以并没有如旁人预料的那般再度陷入沉睡,而是一直维持着清醒,甚至将海无尘也唤醒。
有他们两个调理虚空元气之海,将一切的灾难性变化,都约束在不会真正影响到尘世的地步。
最后,那些紊乱的天地元气,反而像是一种馈赠,在日夜的天成之上,留下了种种令人难忘的美景。
“哎,天有五彩缤纷,山河波澜壮阔,确实是好,但看的多了,却又让人有些怀念,以前那种平平淡淡的天空啦。”
作为少数被告知了西大陆那场战斗全部经过的人之一,方平波知道这些色彩的背后,到底是代表什么样的意义。
杯中的酒水渐渐平静下来,他捋着自己的胡须,看着酒水之上倒映出自己的面孔。
经历过方云汉多次传功洗炼的他,发须全黑,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到三十岁的模样,年富力强。
但,眉宇双眸之间的疲乏,简直让他回忆起了当年扬帆出海那一段最艰苦的日子。
看似国泰民安的东大陆,就像是当年方平波面对的未知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股潜流过来,把船掀翻。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安定下来呢?”
方平波自言自语的感慨了一句,却没有想到,居然得到了回答。
有人在他背后说:“可以就从今天开始算起。”
方平波豁然起身,惊喜的转头看去。
虚空之中,万色斑斓的元气形成涡流,汹涌的气海之上有三道身影,相对而立。
方云汉将洞仙歌化出,还给海无尘,道:“此剑险些被元荷所毁,我以一滴先天元血,暂且维持其不灭。本来是想要直接蕴养修复的,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交还前辈亲自处理比较好。”
“你修为至此,我们已是同道友人,不必在乎什么前辈后辈。”
海无尘回了这么一句之后,便接过剑去,专注的抚砺剑脊,看起来短时间内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了。
水月大圣已听过所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制造一个与他们相似的重生印记、交流平台的体系,以利于在更广大的范围里,做出制衡。”
“倒也不必如此刻意,我建立的组织的话,还是想要那种更平凡一些的。”
方云汉想起久远以前,曾经也被高考支配过的那种感觉,不由笑道,“就广泛的发出邀请,让他们诚实的做一份问卷,然后制定一些任务榜单,分发奖励之类的。”
“试来试去,由他们自行选择,这样的组织可以很松散,不过,大体的一些规范还是要有的,如果大家都多做好事的话,世界也会变得更美好吧。”
“至于长生不死,可以算是人生中的一大目标,这种事情还是由他们自己拼搏得到的,才会更精彩。”
这几句话之中所提到的,当然只是一个雏形,不过至少经过了这一次交流,方云汉可以确信,身边这两位对于此类事情并无排斥之意,甚至水月大圣还比较热衷。
想到就做,他们当即开始为这个计划当中的组织,做一些前期的准备。
比如说一份身份认证的标志,让得到认证的生灵,获得穿越世界的机会。
日升月落,时光荏苒。
不久之后,这一界的天意雀跃的配合着,将无数的流光,接连散发出去。
但也有一些人,方云汉准备亲自去看一看。
那是昔日的承诺,在每一个世界走过的时候,都会向友人留下的诺言。
天日高照,云淡风轻,华山脚下,人头攒动。
近一甲子以来,华山派大兴,长年留在山上的弟子门人已逾三千,至于出师之后行走江湖,在各地开枝散叶的,更是无法精确计数。
这些支脉在各地汇聚了庞大的财富,反馈华山主脉,几十年来,亭台屋舍等各式建筑,已连绵覆盖于十数峰之间。
而在华山派主峰之上,以小青瓦为顶,飞檐翘角式的剑气冲霄堂,是最为醒目的一处地标。
从山脚下遥遥望去,那一处厅堂所在,就仿佛是刺入山体内的一把巨剑剑柄。
云气寒凉,山风呼啸之时,甚至使人恍惚之间觉得能从过道云雾之间,感受到那股凛冽的剑韵。
上山之后,随处可见的云纹装饰,立柱上的书法、照壁上隐隐的泼墨纹路,水池中迎客松纹样的雕刻等,更是为这个武林门派添加了几分源远流长的气度。
三教九流的江湖中人,即使是习惯了大呼小叫的山野莽夫,来到了这里之后,也都不自觉的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遵守起这些华山弟子身上透露出来的礼仪。
他们当然不仅仅是敬重这个门派,更是敬重今天这个日子。
华山派太上长老风清扬的八十岁大寿。
这是武林中的一代传奇人物,据说在少年的时候,就曾经参与过整个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行动,挫败了一伙能为不凡的邪道高手。
丐帮因此而得以延续,原本已经堕落不堪的丐帮弟子,在重新得到了朝廷的暗中支持之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
自大明开国以来,因为历代帝王戒心,而是朝堂与武林之间出现的明确分野,也在那一次事件之后,有了缓和的契机,虽然因此滋生出了更多的动乱,却也变相的使得江湖、朝堂都更为繁荣。
这其间,每一次的大事件,华山派几乎都会在风清扬的率领之下参与进去,或者说成长到这种地步的华山派,已经是历任野心家无法忽略的一个庞然大物了。
华山掌门,剑气冲霄堂、鹰蛇堂,两仪堂,混元堂等各脉首座,在这样的大日子里面,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点检各处,万万不允许在今天这样的盛会中出现什么乱子。
而作为寿宴的主角,风清扬反而是最悠闲的那个。
一甲子之后,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如今的他,霜发白眉,面如金纸,虽然内功和剑术早就已经炉火纯青,但历年以来积攒下来的一些暗伤,还是使他清楚的感知到了身体的衰朽。
八十岁的老人,一身略厚的青布长袍,身体有些单薄却挺拔的站在后山山崖上,看着一部分宾客从山间的小道路过,绕向迎客的正门。
风清扬的成名剑术独孤九剑,是一种需要略知天下武学,才能够把威力发挥到最大的独特剑术,阅历越深,见闻越广,这套剑法越得神髓。
此刻他以俯瞰的视角,扫过山间那些客人的时候,便习惯性的在心里加了些评估,光是从走路的姿势、骨架的变化、面相脸色等等,便能够把他们的内功派门和擅长的武艺,猜的七七八八。
“这些年来,江湖中人也屡次牵扯到东去抗倭、北去抗蛮等等战事之中,各家各派的武功倒真的是越练越精强了。”
“尤其是那五虎断门刀彭家,如今这一代家主彭天诚,兼任丐帮九袋长老,一套三流的刀法到了他父亲彭老丐和他这一代手上,自断刀刃,驭刀凌空转折,曲折如意于二十步之内,已堪称是一门不可多得的一流绝学。”
“相比之下,海沙帮便有些差强人意了,虽然参详铁掌的功夫,门人根基比往年扎实了不少,但毕竟还是没有放弃那老一套的毒盐手段,额头泛青,毒入肺脉。唉,不过抗倭之时,他们被我驱策入伍,那一代人死伤惨重,倒也不好弃之不管,稍后还是寻隙指点他们几句。”
风清扬心里一条条事项理顺之际,忽然眼神一凝,盯住了一个不太好确定年龄的书生。
那人正走在一处缓坡上,花白的胡须,书生打扮,乍一看是五十岁左右,细看一看,又会觉得那随手折断野花的动作,还像是一个盛年的豪门世子,身上有一种久居高位的气度,凛然却不迫人。
他似乎也感受到风清扬的目光,仰头看了一眼,竟直接向这边走来。
过了缓坡之后登崖之时,他却没有刻意去选山路,而是自险峻之处飘然而上,足尖数次轻点,每一次都掠升数丈,转眼之间就到了崖上。
“在下复姓诸葛,这位兄台便是华山的风清扬老爷子吧。”
此人走到近前一礼,风清扬心中更觉惊诧,以他这么多年的人生阅历,还是看不出此人半点底细,只觉其目光清朗入神,气脉悠悠,武功之精深,非道非俗,深不可测。
他便抬手还礼,道:“正是老夫。想不到山野之人做寿,竟有贵客自后山而来,只是恕老夫孤陋寡闻,一时间,竟想不到天下谁人复姓诸葛,且有这份超凡脱俗的修为。”
“我这点微末技艺”
诸葛正我笑着摇头,道,“其实在下今日来此,是有一位故友说,让我们借此地盛会一聚,相互结识一番。”
“只不过我想众人之中或有性情不喜喧闹者,既然正主在此,不如我们就在这崖上另设一席,如何?”
风清扬心中狐疑,但他到底是个淡泊洒脱的性子,心中所想,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多问,便转身传了一道令。
少顷,便有华山弟子送来桌椅屏风,银炉熏香,尽足了招待贵客的礼仪。
他们尚未离开,山崖上又多出一道声音。
“哈,诸葛神侯,我以为这种场面会是铁手过来,没想到你亲自到此,也算是先将那朝中繁琐放一放,偷得浮生半日闲吗?”
诸葛正我闻声看去,拱手道:“关七圣,久违了。”
风清扬打量一眼,只见那人满头白发,却意气风发貌若少年,俊美得不可思议。
“好相貌。”风清扬暗赞一声,他平生之中,从未见过有如此丰神俊采的人物,不过凝神一想,又觉得这个人恐怕也未必真是少年了。
只不过这个人身上穿的衣服款式有些奇怪,既不是中原风貌,却也不像是哪里塞外蛮夷能做出来的精致样子。
关七却不像诸葛神侯般循规蹈矩,只看了风清扬一眼,便随手扔去一物,道:“为你贺寿的礼物。”
那是一块羊脂玉雕,看起来价值不菲。
“这可是小白细心挑选的明朝古玉,几百年的历史了,嗯,算起来跟你们这里的人正匹配。”
诸葛神侯的礼物,已另遣人送到前山,他站在一旁,却也没有刻意提及,只笑问道:“关七圣莫非这就要走了。”
关七自然道:“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带了小白和纯儿,一家人同来游玩,他们还在山下等我,这便走啦。”
诸葛说道:“你不留下来,见一见他吗?”
“那就更没必要,我看他也未必会真身到来,反正那一份礼物,已让我们都拥有了无穷的时间,到有缘时再见吧。”
最后一句时,关七的身影如同一缕云烟,骤然散去,神出鬼没,着实令人心惊。
风清扬却被他这样的作风,激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记忆,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难道”
其后一个时辰以内,又有诸般奇人到来,有的如诸葛神侯一般久坐笑谈,有的也是送礼之后便自飘然而去,仿佛这个世界,对他们有十分新奇的诱惑。
下山的路上,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同行,道:“这位老爷子的剑术果然高明,他接过你的礼物时,受你所激,流露出的那一点剑意,吓得我差点以为你们两个当场就要打起来了。”
西门吹雪的样貌多年不变,抱剑白衣,澡雪精神,道:“这时机不对。”
并非介意八十大寿的日子,而是因为现在的风清扬,剑术虽在,气血已朽,对付一般的山贼盗匪,铁甲精锐也许足够,可是与西门吹雪较量起来,只怕十招之后,就要无以为继了。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也许今日之后,你们再见的时候,就是最佳的时机了。”
西门吹雪不曾再说。
他抱剑缓行,看似沉默,心神却似乎已经寄托到天光之中,感受着这个相同的朝代,完全不同的世界。
当年一个不曾深交的友人送来的机会,却已经令他预见到了从未曾想象过的璀璨未来,悠然神往。
风清扬,只是第一个而已。
崖上的聚会,持续到深夜时分。
华山各峰之间,依旧灯火通明,隐约能够听到那些江湖豪客,酒酣胸胆之后,不再自我约束的种种声响。
风清扬静坐在那里,看月光照在那些酒杯之上,看这些客人彼此试探、长谈,心中不觉想到,应该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吧。
“哈哈哈哈,我来晚了,自罚一杯吧。”
主位上的老者听到这个声音,露出本该已在意料之中,却还是超乎意料之外的神情。
六十多年前的朋友,那张早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的面孔,重现在眼前。
他跟当年,仿佛全无变化。
在风清扬怔神之际,方云汉已经喝了一杯酒,向他递来一块令牌。
“风兄,好在子时未至,这一份贺礼,还不算晚吧?”
风清扬接过了那块令牌,只觉周身一暖,垂落在胸前的蓬白长发,悄然转黑,眼睛里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新鲜而清晰。
那令牌正面是一个近似玄字,又像龟壳的抽象图案。
反面写得清晰执此令者,入我玄武天道。
在那一场聚会完结之后。
公孙仪人陪着他走在下山的路上,脚下踏着柔软的青草地,头顶是亘古的星空,问道:“这个世界,应该就是你当初第一次闭关的地方了吧。”
“继续往前的话,会去哪里呢?”
“去我更久远的过去看看吧。”
方云汉温声说道,“那是更在大齐之前的,我这个意识真正开始的地方。”
那里有他真正的童年,有他从安于平凡走向探险的转折,有造成这个转折的“遗憾”。
老家不远的地方,树荫之下的两块墓碑。
以他现在的修为,已足以游览诸天,寻到前世那个世界,弥补一切的遗憾了。
方云汉举目望去,皓月皎洁,夜色薄纱,万里云海风涛。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