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穹苍,皆紫云。
狼头龟背巨兽一身滂沱的妖力,勉强顶住了双方过招之后散溢出来的那一点余波,但身体已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数里,整个躯壳几乎又都没入了虚空之间,只剩下一头双足,展露在外。
而它背的那座黑城魔宫,也再次隐去了一大部分,在众人的视野之中,留下最前面的一座门坊,若隐若现。
“这种路数……”
方云汉的拳力受阻,身体微微顿了一下,他能够感受得出来,刚才,刚才那一滴酒水之中,瞬息开辟出一个小世界的手段,显然是一种不逊于他现在的境界层次,只不过又是不同的道理。
极限之的境界,对方云汉而言,是突破常理,差不多可以算是走到了世界规则的束缚之外,所以才能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而对面这尊魔君刚才所施展的力量,却是给世界规则之中,又嵌入了一条新增的规则。
在“滴酒一界”这条新的天规法理生效的时候,从七罪魔君手甩出来的酒水,每一滴都可以在眨眼之间开辟成一方小天地,裹挟万象,作倾世一击。
这种事情,就算是一界的天意,也是无法做到的,天意以天地为体,只能在原有的规则基础之,不断增加自身的体量,如此发展壮大。
就像是大齐那边的天意,纵然能与其他诸界产生交流,祂所获得的也只是水涨船高式的成长,而非创新。
除非是九天玄女那般,彻底脱胎而出,才能身无挂碍,得大自在。
“外道之力么,天外的高手,果然不凡。”
七罪魔君的语调微转沉吟,“不过现在看来,你我一战,很难轻易决出胜败,但有一点可以确信,你我再度交手,刚刚被救下的这些人族,便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方云汉冷笑了一声,道:“你是觉得,我会接受威胁?”
“这并非威胁。”
七罪魔君缓缓说道,“妖族向来有豢养人族的传统,中土那里,也不是没人知道。不过数万年来,能如此大气魄的侵入大荒,解救人族的,除了胜剑祖师之外,也就只有你。”
其实,自从当年胜剑祖师的事情之后,中土人族之中,那些有大能为的高手,无一不被八荒强者盯住,即使他们走出中土,也不过是徒增伤亡,难以复刻当年胜剑祖师旧事。
唯独方云汉从天外而来,潜身无迹,猝然动手,这才叫八荒强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见这般人杰,也颇为欣喜,思来想去,不如就将这东南大荒万里之地,携其千万人族,送你吧。”
七罪魔君说话间,身处宝座之,手掌向侧面虚空中一探。
东荒大沼泽深处,有大如擎天高山的古树半枯,树心的部位被掏空,内部的空间大得不可思议,铸造出重重宫阙回廊,飞桥凉亭,高低错落。
宫阙广大,环绕着这棵古树空洞的内壁分布,下排列有序,中间还空出了一块深渊般的空洞,其内竟然时有云雾飘过,云烟不绝,如同怒涛,从古树的根部涌动向,蔚为壮观。
成千万的羽族之人,或凭栏而立,或身卧于宫阙之内,又或飞行高空,披坚执锐,成群结队的巡察八方。
位于古树顶端,也是羽族宫阙最外围的一座大殿之中,金蛾老祖抚着自己的金背龙脊青钢宝刀,心中惴惴不安,又包含极大的愤怒。
“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人族高手,那纯白光辉,一点余焰,都能使我心头如灼,伤我双眼,难不成是中土天督的盘古神辉吗?”
“可是天督又怎么可能擅离中土?!”
这样貌完全如人族一般,背后连翅膀都没有的妖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皮闭合的那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之前被灼痛的味道。
金蛾老祖心中不免多出一点庆幸,还好他今天到这羽族的万壑收云窟中做客,保住了一条性命。
甚至,就算那人找了过来,万壑收云窟已经有所戒备,这看似枯朽的古树,实则是东荒最为闻名的一件绝强异宝,到时候发动起来,也未必挡不住那人。
他正想到这里,忽然四面八方,相继传来惊呼之声。
高空之中,变成了一片厚重紫色,紫云之中,有无数惊电窜动,对着万壑收云窟落了下来。
那竟是一只巨掌的模样,一抓之下就把万壑收云窟顶端表层的宫殿,全部抓碎,在万千雷声风啸之中,捞走了骇然失声的金蛾老祖。
紫色巨手收高空,隐遁消失,这个时候,万壑收云窟的根部,四千多名历代积累下来的长老高手,一同催动这桩宝物,才刚来得及,将这古树内部的云烟,全部化作五彩之色。
作为称霸东荒的两大强族之一,他们的反应绝然不慢,但那只紫色巨手,好像跟他们,根本就不处在同一个时间流里面,他们做的再快,也始终比不那巨掌看似迟缓的一抓。
天际一只黄色雀鸟飞来,直落入古树根部,小小的鸟爪,一脚踹翻了当头的一个长老,怒道:“长长眼睛,那不是人族,是魔君的手。”
雀鸟尖唳道,“这你们也敢打?!”
众多长老面面相觑,原来不是人族吗?
既然不是人族的话,好像也没必要为了一只金蛾,得罪对方。
只是刚才被踹了的那位长老,却有些不服,他资历颇老,哼声怨道:“族长,你也太灭自己的威风,就算是那七罪魔君,也不过是个小辈,他这样公然出手,连个招呼都不打,何等傲慢无礼,我们若不做出反应,才要被别族耻笑。”
“小辈?”小小的黄雀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绕着这个长老飞了一圈,道,“云弽长老,你知不知道,人族有那么个典故?”
雀鸟说到一半,停留半空,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不过刚好这天窟如井,你以后还是不要做鸟,就留在这底下做只蛙吧。”
黄雀长叹,“小辈,小辈,你但凡是认真看见了刚才那一掌,又怎么有胆子这么轻蔑的?”
另一边,黑城魔宫之中。
对于众多魔将而言,他们只看到君翻手抓来了一只小蛾子,离开宝座,走出宫门。
“你初来之时,是落在妖族蛾部的领地之中。”
七罪魔君站到那只狼头巨兽的头顶,将那只手掌伸出,对着方云汉展示手中的一只金色飞蛾,道,“我就以这一只金蛾的血与骨,来见证你我做的一个约定。”
“暂且以此为界,延后此战,如何?”
他抛出手中那只金蛾,“这自然并非威胁,只是约定,这样,你也可以有时间,先去看一看此地被你解救下来的人族,对你做的事情是怎么想的。”
金蛾落地,方云汉一指弹出,雷火交织,覆盖在这只妖怪身,缓缓燃烧。
方云汉说道:“等这只蛾子烧完的时候,便是这个约定作废的时候。”
七罪魔君垂眸看了那只金蛾一眼,伸出食指隔空按压过去,不多不少的递出了一份与雷火相等的魔气,道:“好。”
二者洒落的力量意境,在金蛾大妖的体内,不断试探,彼此消磨燃烧,但带给他的痛苦没有减弱,反而在延长、加剧。
蛾妖的叫声,嘶鸣在这片土地,但无论他如何振翅,都飞不起来,移动不了半步。
狼头巨兽背负着魔宫,重新落入虚空之间,漫步在元气的海洋之。
宫殿里的众多魔将,一言不发,直到快要回到南荒之地时,才有一位魔将下拜,道:“君,此人固然功体独特,但不过是天外坠落,孑然一身,何必如此礼让?”
“这外来者作风偏向人族正道,我若与他激战,要想分出个胜负,必定旷日持久,到时候中土人族一发的望风来援,天督、佛尊,便搅成一团浑水了。”
七罪魔君对着酒壶喝了一口,又说道,“况且,六个月前,我酿新酒之时,在冥冥之中感受到司天之座振动,必是人族的这一代天督寿命将尽。”
“最多再过几个月,等到天督交接之时,便是人族最虚弱的时刻。那时候,才是我们对人族,包括对这外来者动手的时机。”
那魔将微微一惊,随即大喜:“人族的天督又要死了?”
旁边另有披着巫祭长袍的魔族暗自掐算,笑道:“果然如此,这一代天督继位也快满千年了,我等不知寒暑,不受寿命困扰,险些忘了这时辰。”
一位头生羊角,颔下长须的锥脸魔将抚掌说道:“好啊。中土八荒,合称九天,每一代人族天督传位之时,必定掀起八荒大战,到时候我等又要有许多同族诞生了。”
魔族是从自然万物的恶缘之中诞生,譬如山与江有仇、海与桑为敌、湖与海隔阂、云与泥相恨……
放在小处,也有秧苗畏寒霜,秋风惊篝火,初雪怕日照等等,这些就是恶缘。
而把中土八荒都卷进去的那等大战,山川破碎,万里飘零,都是等闲之事,自然万物受此动荡,彼此移位倾轧,恶缘必然暴增。
巫祭魔将则颇有些酸意的说道:“但每到千年大战爆发的时候,必定还是邪灵族的最占便宜。”
邪灵往往是高手残魂,死后受怨气所扰,阴气所养,脱魂换魄,重造心性。
邪灵一族的数量,永远是域外八荒最大的一族。
这些魔将正在期待大战之时,魔宫之中,响起一个低喃的声音。
“魔君真是好雅兴,好大方,轻易之间,便将东南大荒万里平原许出,只不过那块地方,还有那里的人族,本来好像是属于我妖族的呀?”
这绝非是属于在场魔族的声音。
居然有不明来客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七罪魔宫之中,众多魔将顿时肃容,身各自腾起一股扭曲空间的恐怖气势,他们的力量,与这整座魔宫相融。
七罪魔宫,本身就是魔族重宝。
霎时之间,魔宫内部的一道道灵觉,从宏观层面扫至极微小的世界之中。
万物里最基础的构成部分,也在众多魔将眼中清晰展露出来,那是一个一个,大体可以视作圆形的微粒,物质的原态。
这些原始微粒,本来已经极其微小,但这个时候随着众多魔将的视线汇聚,只见无数原始微粒的缝隙之间,有一条更加微小的碧绿长蛇,自在遨游。
与这条蛇的体型相比,每一个原始微粒,都被衬托的像是一座大山了。
它盘在一座原子山,蛇头昂起,口中吞吐着如人类般的舌头,说道:“好能耐,好威风,只是麾下的魔将都有这样的威力,难怪魔君一言而决,独断八荒。”
“连小老儿我的面子,都被狠狠踩在脚下呀。”
“哈哈!”七罪魔君豪迈笑道,“宿命法王,你当年尚未证道之时,不是就早已带着自家部众,从妖族中独立出来,号称昆族了吗?如今又要为妖族叫屈?”
宿命法王一张蛇脸,也不知是怎么做出那么生动灵活的无奈表情,道:“毕竟有一份香火情在,尤其是你刚才捉的那只小蛾子,其实一直用自己的本命磷粉,暗自燃香,日日祭拜小老儿呢。”
七罪魔君淡淡道:“原来如此,这倒是我落了你的面子,这一壶酒,便当做赔礼吧。”
他话音刚落,湖中堪比一座湖泊的美酒,就迅速下降,须臾之间就见了底。
那条小蛇还在远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喝干了酒,却见他打了一个饱嗝,晃晃脑袋:“魔君刚才说的其实也有理,妖族的事情,暂且揭过吧。”
碧绿小蛇如同醉了一般,从原地跌落,在原子间游动,懒懒发声,道:“小老儿此番到访,其实是要来与你商量一番,联手推算那中土天督传位的准确日期。”
“天残已经统帅邪灵族,去做下一些准备,只要算出准确日期,你我三方到时联手发动,八荒军势,可以比明面的翻增数倍也不止。”
七罪魔君闻言,长身而起,他不知喝了多长时间的魔族美酒,就在这一起身之后,已无半点醉意。
“事不宜迟,你我现在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