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
时间退回到方云汉刚刚进入那一片广阔空间的时候。
他没有能够见到水月大圣何在,只是见到一个完整的元荷出现在面前。
一招脱手之际,似乎还在伯仲之间,但第二招的时候,他已经毫无悬念的,又一次被破坏了立足之地,顺着倾斜的空间,一路轰退过去。
几乎败退到这座广阔战场的边缘。
方云汉身周的元气一溃即收,再度迎上。
屡败屡战,对他来说,现在这样的情况,还远远不足以令他产生任何气馁的情绪,但是一颗心,多多少少有些被层层围困,难以舒展的窒闷。
其实,练就了先天之道后,除了初见白毛怪物的时候,被阴了那一下,之后方云汉在交手的过程之中,一直没有明确的受到难以愈合的伤害。
这就足以说明,经过八千年的消磨,现在的元荷,若单纯比拼力量根基的话,只不过是比方云汉略胜。
可是真正打起来的时候,元荷往往可以轻松写意的,在一两个变化之间,就把方云汉打入地下,或打到天上。
如果没有办法改变这种局势的话,那么即使力量上的对比,不出现太大的劣势,现在看起来无伤的方云汉,也不过是死的更晚一点罢了。
无论将先天之气再怎样演变,临场衍生出了多么精妙绝伦的招式,鼓舞起怎样震荡浩然的元气。
他还是正在百分之百的,向着失败前进。
这是底蕴的差别。
以往在其他世界的时候,方云汉可以凭着穿梭各界带来的见识,碾压那些寻常的武林人士。
就算是在主世界,面对绝大多数的人,他也不会吃亏。
但是对于风吹休乃至对于元荷这样的人来说,方云汉这前世今生加起来,区区不足六十年的阅历,还是显得太过浅薄了。
行走在各方世界的时候,方云汉虽说是做过很多次集结百家之长,自创功法的举动,但他并无真正的名师指点,彼时境界也不足够,对于各类神功,其实都是浅尝辄止,不能深入。
譬如说浑天宝鉴、先天乾坤功等等,都是神魔真仙所创,他其实远未练到极致。
这样做的好处,是修炼够快,踏足武道至今,仅仅数年,而人物面板的帮助,到后期不过是锦上添花,属于方云汉自身的这份修行速度,足可以称得上是千古罕寻。
可惜终究是少了沉淀。
反观这一战中其他几位,风吹休在上古,以魔宗的功法为基础,入了天地极限之后,仍有数百年的光阴用来自高官考,包揽世间万物万象。
这个世界里,过去已有的,正在创造的任何一种功法,都只是他的一部分。
元荷更是如此,他的时间还要更加漫长,甚至走的还要更远。
他们不需要去深入那些功法,因为那些功法,深入到极限时,会主动来见到他们。
这种方面的差距,方云汉无论怎么想,都无法直接弥补完全,他只能继续出招、失败、再出,无止境的发挥出自己的韧性,寄希望于在双方交手的过程之中,获得打磨。
若有若无的界限,横亘在他面前,仿佛触手可及,就在这看似一分的差距之中,玄天四象,灵台方寸,先天造物,无休无止的增长。
几乎每一招之后,方云汉招式中的不确定性,都可以翻上几倍,可还是元荷一招击破。
紫色的战袍,被深红的魔气贯穿。
进入扩展空间后的第三个呼吸,第二十九次被破招,雷动于九天,掷跃如星火的方云汉,身上留下了在下一次接触前,无法完全愈合的伤势。
伤势开始积累,游移不定的死亡,迈出坚实的一步。
魔气从神魂之上斩切过去,碎屑如同荧光,透过紫色的衣袍,向着后方飘扬。
现在这种情况,那最后一手,我恐怕都没有机会用出来,我死之后,他们不知道可以坚持多久,假若他们也都败了,那这个世界
元荷应该不是直接想要毁灭,只不过像百兽异变,像西大陆一样,所有生物都会趋于统一。
人,也会变得像泥巴、植物一样,在他的附庸之中,全无区别么
那些脱离主体之后,已经不能自如控制的神魂碎屑,开始浮现出种种武道之外的思维片段。
这些碎屑坚韧的超乎想象,居然穿过了一层层看似微薄实则广阔的晶体,一直飘到了整个战场的边界。
那里是斜坡的尽头。
平滑如镜,高耸入云的海水,笔直的矗立于此。
剑客坐在最低的地方,背对海墙,瞑然不动。
他的躯体,压在这个空间扩张的边线之上,擎住了整个倾斜空间的压力。
这个位置,实在绝妙。
但凡那边线再向前半分,就会又有一个元荷诞生,将剑客拉入胜败早已注定的战场。
而若那空间的边线稍有半分偏移,则剑客,也不得不做出更多的举措来应对。
但他孤坐在此,恰好就抵消了所有偏移的趋势,压住了边线向前的可能。
他没有出招,没有挥剑,不动用半分元气、神意,但却直接用自己超出了天地极限的“存在”,与整个被元荷所主导的战场进行对峙。
碎光飘来,剑客眼开一线。
心念之间的交流,以超越光的速度完成。
“时间不多了。”
神魂的碎屑感受到这股意念,众多的思维片段,会合成统一的疑问:“嗯?”
“我们是被镜照而来的星兽特质所唤醒,那一刀过了水月,到我之时,残存无几。”
上古之时的强者早已明白自己回到了故乡,故乡的时代已更迭不知凡几,世界的敌人却依旧还是元荷。
“水月入战,大约还有数招的时间。我则只有一招。”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延长你们的时间?交手多回之后,我的先天之道应该也可以模拟”
“可一而不可再。”剑客的意念平淡的给出否决,“不要想我们,想你自己。”
“我已经看了你许久,相比于他们,你就像是已然顶天立地,能把目光放到九天之上,却根系不坚,主干不明,叶脉不清,五痨七伤的病人。”
“你的武道,及其高,及其广,却不及其实。”
神魂的碎屑继续飘摇而来,在触及战场边界的时候,被按灭了大半,只余三五点残光,震退回去。
方云汉的意志无法传出,难以再分心,但他的碎片思维,却被剑客的目光主动捕捉过去。
奇怪的交流,仍在继续。
他们两个的情况,就好像是一个陌生人,某一天拿了某人用过的书页,对书开口,相隔不知多么遥远,便完成了交流。
“你要在短时间内,把武道上的底蕴补足,是不可能的,有元荷在面前,即便是天意再次相助,你也找不到机会去一个时光更快的地方,完成自我的见闻与修行。”
“但是,战斗,不是武道。”
上古剑阁之主,双眸全开。
虚空中洞然绽放无穷明锐光芒,翩若游龙,皎若横丝。
光影交错,刹那过眼,盘坐的剑客,已变换了姿态。
他背海而立,膝上的剑,到了手中,长剑斜指,剑柄上的叶片徽记,黯淡依旧,却不断的吞噬着明锐的剑芒。
透明的空间界限内部,全新的一个元荷像是就要降生出来,若隐若现,隔着空间的晶障,与海无尘对视。
这一刻,即使未曾刻意施为,那些残存的光点,也已经彻底泯灭,与方云汉仍在战斗的主体之间,不复联系。
“若非高尚琼华,九九至玄,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穷尽一切想象之瑰美,合以万全无瑕之荣光,不足以称之为,道。”
海无尘口中继续着不会被听到的话,仿佛只是说给剑听。
“但在战斗之中,就算是一把锈迹斑斑,满是缺口的烂剑,废若茅草,不值一文,剑尖一点,犹可致命。”
海无尘向前一步,一剑掷去。
又一个元荷的身影凝实,眼中红莲摇曳,轻叱一声。
“你终于动手了。”
他一抬手之间,三垣二十八星宿排列星空,九野苍茫,大地寒流,压缩着像他这一只手掌之中坠落过去。
那破空一剑,破不开这一只手掌的神意,却在这时,海无尘横身闯入此间。
长剑被顶出,元荷全部的力量,不由自主的直接落在了海无尘身上。
枯藤盘发,冷眸无色的剑客,一身神光俱黯,顷刻间就要被打落回原本沉寂的状态。
但在元荷运转空间,回身抓取那柄长剑之时,海无尘身形横移,一步斜阻而来,又受了一掌。
“区区一剑,值得如此?”
“我是只能出一招”海无尘口中散失功元如血,双眸垂落,“但,此身可以受万劫。”
这一句之后,他的意识已然不得不尽敛于内,去封锁那半数宇宙之风。
但是那一剑,已经去到了属于方云汉的战场之中。
方云汉正在挥掌,一道剑光从后方穿透他的右肩,他下意识的手腕一沉,五指恰好勾住了透体而过,劲射而去的剑柄。
剑尖向前,剑柄在后,叶片徽记,暗淡而清晰,深刻入眼。
对剑所言的话语,全数落入心海。
“你心中亦有剑,为何不用剑?”
“我的剑招其实不如”
“那就用我的剑!”
明明是早就预设下来的话语,这一刻却像是拥有对话的情绪,断然击断了方云汉的回应。
如受牵引,方云汉手腕一抖,长剑旋起剑花,身与剑,轰然向前!
荒芜而宽阔无边的战场之中,随着这一剑的光芒向前,而映照出了一片寂静平凡,清疏放旷的世界。
飞梁压水,虹影澄清晓,橘里渔村半烟草。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雨巾风帽,四海谁知我,一剑横空几番过。按玉龙,嘶未断,月冷波寒,归去也,林屋洞天无锁。
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剑名,洞仙歌。
这把剑在上古时代诸多神兵利器之中,是最特殊的一把,因为,此剑初始之时,只不过是乡间铁炉,三五个时辰,用几块黑铁打造出来的。
但随着海无尘的境界提升,不需要添加任何材料,不需要重铸,平凡的长剑,便自然而然的产生了蜕变。
他修成真气的时候,长剑自生剑气,他踏过生死玄关的时候,长剑如有呼吸,夜夜鸣啸,能破法力。
等他踏入天地之桥境界的时候,这一剑,已然是夜空剑阁的镇教重宝。
而在上古那一战过后,这把剑,或许已经是世间唯一一柄超越镇教重宝层次的神兵。
一剑起于烟蒙里,横贯风雨,扫清四海。
元荷迎上了这一剑,单手虚握如拳如印,魔气魔光轰然爆发,空松一击。
仿佛庞大的战场空间,都已经聚集在他这只拳头的空心之中。
“一剑而已,又能如何?”
剑光与汇流而来的魔气碰撞,长剑之上,传出吸力,方云汉便将先天之气十成全开,全速迫入剑光之中,辅助完成这一招。
魔气剑光爆发开来,一条条散碎的痕迹,轰击在虚空之中,空间被割裂出成千上万道创口。
方云汉被击退的时候,看到了另一边的战场里,风吹休身若巨神,汇聚十绝之力。
又看到水月大圣定住无穷魔气,从涡流中间轰击过去的天衣棍。
这一次,与方云汉对战的那名元荷,终于也有被破招的痕迹,同样震退的同时,他眼尾好似被划过一道剑痕。
洞仙歌的威力,果然惊人,但方云汉真切的感受过这把神兵的锐利之后,却情不自禁的生出些许惋惜。
可惜这一剑,现下是在他手里。
这剑中所蕴含的意境,走得太极端了。
虽然带着山村烟雨的清疏之气,可是一旦走出来之后,就有断风雨如纱,破红尘如水,见万种鬼魅妖狐美人英雄不动容的极尽之性。
三尺无情铁,斩杀天上人。
而方云汉的剑法,无论是最初收放自如、鸿毛千钧的神剑诀,还是后来主要蜕变的太虚剑道,讲究的都是天行有常,效法山川,刚柔一体,与世推移。
甚至他其他的武功剑法,也全都遵循着这种路数,追求广博浩大,或殊途同归,即使是在当初修炼十阳境界的时候,他都融入练虚之法,加以消解,从来都在避免让自己走入极端。
一言以蔽之,这把剑落在他手里,根本不合适。
就在这个时候,洞仙歌呯然一震,剑身本质的灵性,汇聚着无数明锐剑光,几乎要把方云汉的手掌切割开来。
那里面似乎带有一种深沉的恼怒!
剑,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方云汉接收到了这种情绪,心中突然一惊。
他猛然间想到:我自以为博览百家,包罗万有,灵台方寸山随物任化,玄天喻道印无奇不容。
但既然可以模拟万象,演变无穷,甚至从后天跳入了先天,为什么连一把极端的剑,都觉得自己无法驾驭?
原来我的武功,居然是这种不便的东西吗?
就在这时,紫青云气苍茫变幻,之音,传遍人间。
战场之中,元荷冷然向天看去:“悠游天外的玄女,竟不选择正面来杀我吗?”
他双手一抬,数层叠加又彼此隔离的空间战场,一同产生一种拔升的趋势。
因为空间倾斜而导致的那一道漫长斜坡,这个时候突然向上一抬。
一下子从比海面低了许多的区域,弹回到原本的高度。
整个战场空间,就好像被这一道奇长无比的斜坡,给弹了出去。
元荷带着整个战场中的所有人杀向天空,就像是一个以深红为底色,比山更高,比海更广的小世界,径直撞入了天空。
紫青色的云气,被他一举轰穿不知多少。
深红色的力量,透发到天外,轰入那一处不知名的空间。
那个神秘所在,刚跟元荷的魔女一接触,立刻自行溃解。
一招之约就只是一招,九天玄女已然远去。
而元荷,完全陷入了此界天意、紫青云气的包围之中。
所有的信仰都被净除,就连那些变异野兽与六叶红莲之间的联系,也已经被之声,压制到微不可查。
反五行绝灵大阵还在持续运转,天意鼓足了所有的力量,想要趁着元荷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降到最低点的时候,将他抛出去。
然而深红色的小世界,硬生生定在云空之中,元荷立在战场空间的中央,双臂一展。
澎湃无比的魔气,化作巨大的深红魔爪,直接从小世界的外壳上看出来,刺入海洋,刺入大地。
魔爪擒拿,以万万吨计的海洋生物,当场变异。
瀚海之中,红光四起。
一只魔爪从海浪中收缩,竟然将韩怒临抓在手中。
紧接着,一只一只魔爪腾空。
符离、谢非吾、吴广真、汤彩云、左哭江,等等等等,几乎所有参与过这一战的人,全都被抓摄出来。
这些人,是这个世界的顶级强者,虽然数量比之前的西大陆子明少了不知多少倍,但只要以六叶红莲的法理,将他们彻底染化之后,元荷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也可以直接稳定下来。
而他们这些人之前,大多受了重伤,除了一个左哭江,其他人抵抗的力量都大幅度削弱,虽然意志还能保持清醒,但身体上,已经陆续的出现一些鳞片、长角的痕迹。
左哭江怒道:“你好歹也弄点什么神赐之心、天魔宝丹给我们转化,直接抓在手里算怎么回事?”
“我呸,我呸,我呸。”
一口口唾沫喷在魔爪之上。
他全力抵抗着魔气的侵扰,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沉沙门的功法流转,隔空感召,竭力操控着太一魔道狩月机关,向天空中的深红色战场,轰出了一道光柱。
那只抓着左哭江的魔爪,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一只又一只爪子垂落下来。
每一只魔爪,本来就要比人体庞大许多,十七八只爪子裹上去,仿佛把左哭江压在了一座庞大山岳的中心处。
沉沙门主的躯体很快被捏的稀烂。
但天地之桥境界的恐怖生命力,又令他复生,在魔气染化的同时,不断被揉捏挤压。
此时此刻,战场空间之外,紫青云气与魔气,纠缠不休。
几层隔离的空间里,水月大圣手上念珠与天衣棍轮番甩动,与天意里应外合,一个人拖住了元荷位于战场空间内部的部分力量。
方云汉一剑割裂了原有的裂缝,跳到另一层战场。
风吹休血迹斑斑的立在这里,身上多处见骨。
不过,现在他的鲜血也呈现一种灰蓝色,血液之中仿佛点缀着无数的星辉,那些骨头的断茬,更像是某种异质的水晶。
胸口的心脏,正在复生。
“你失败了?”
“差点死了,不过,我成功了。”风吹休一笑,口中又涌出大量的灰蓝血液,浸润到胸前。
他凄惨成了这副模样,遥望长空,仍自悠然神往,微微叹息道,“不过,我切实地踏过了那一道界限之后,才发现,原来天地极限,与我们当初所预设的更高境界之间,有如此漫长的过渡期。”
“这个过渡,不需要任何别的新意,只是要不断的积累。”
“难怪当初同样超越极限,其余九人相加,也未能轻易压住祖师。那只星空异兽全盛之时的一切,都成为了祖师积累的一部分,让他比其他几位,多走了好几步啊。”
“也就是说,你虽然冲过了极限,却不代表立刻拥有与他相同的战力。”方云汉点头,异常直接的问道,“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风吹休回望他:“请说。”
方云汉道:“如果说天地极限的境界,代表的是后天万物的总集,是上古武道全体的象征,那么你们十一个人,岂不是应该变成完全相同的存在?为什么你们彼此之间还有区别?”
风吹休笑了:“哈哈哈哈,可恼啊,你居然这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了。但你既然已经问出来了,那么真正提问的同时,自己心里,也该有答案了。”
“是。”
方云汉横剑细看,腾空而去。
因为自诩从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走过,所以总有隐约的畏避。
害怕自己走了极端,就偏听偏信,眼界就变得狭窄,前路上的风景,就不能够再看得清楚,伤害了无辜,成为了帮凶。
害怕自己的性格,害怕自己的人生准则,因此而发生偏移。
害怕自己一狂之后,造下恶业。
所以就一直克制着。
演道士,也不真入道,演狂人,也不真癫狂,作正道,就一定事事留有余地。
做过客,就不敢大刀阔斧的去改变不会久留的世界。
一切都是因为克制和贪婪,贪婪的想要见到更多的风景。
但是,如果自身全无特色,完全克制,那么自己跟外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自身这个参照,又何来万物风景?
极端,或许不是人生所必须的。
但极端,以正面的含义来解释,也可以称为坚定与果敢。
如果自身的道标不够坚定,无论后天还是先天,都只是空有力量的废物罢了。
“我凡人而已,连自己可能的错都不能容忍吗?”
瞬闪元荷身前,方云汉一剑劈出去。
这一剑哪有剑的风骨?
简直劈的像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