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悬浮在不死火山上空的那座黄铜大殿里面,传出了如同撞钟一样的声响。
整个宫殿,都像是成为了某种乐器的一部分,在这一声绵绵巨响之间,幅度极而又高频率的振动起来,然后从空中坠落下去。
几乎传到上百里之外的这道钟声,吸引了十几万无神绝宫弟子的注意。
他们之中那一部分武功较高,靠的更近的,很快就来到不死火山周遭,注意到了那上空发生的异变。
宫城武的速度最快,他甚至已经踏在火山口的边缘,但是呈现在他眼前的,已经只有半座黄铜大殿。
那座殿堂,有一半已经沉浸到了火山岩浆之下,四周滚滚荡荡的岩浆波浪,很快将这一座大殿拍打、灼烤,造成了明显的变形。
“怎么回事?!”
宫城武虽然对绝无神的实力,抱有很强烈的信心,但是看到这个时候,大殿之中仍然是毫无反应,也不禁升起一抹忧虑,随即双手一探。
他体内磅礴的元气,如同千百根银色的麻绳汇聚在一起,从火山口上垂落下去,扫开了岩浆,要把那座大殿,重新拉回到火山上方来。
然而,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纠缠交织的元气绳索,触及黄铜大殿的一刻,古怪而强烈的感觉,透过元气的传递,轰入了宫城武的心海之中。
他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变成斑斓的色彩,分不清远近,紧接着,所有的色彩都像是突然被一尊莫名的怪物,鲸吞牛饮而去,浓缩着,归于一片黑暗。
咚!
宫城武的身体一软,跪倒在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昏死了过去。
似乎还残留着硫磺味道的热气,逐渐把他这个低垂着头颅跪伏下去的躯体包裹起来。
干枯而高大,覆盖着盔甲的躯体,就在这种热气的簇拥之下,踏足火山口上方,来到了宫城武的身边。
大须弥的视线,令那一双深陷的眼窝里面,有了奇妙的光,纯净的就像是正在注视着彩色泡沫的孩童,从宫城武身上一扫而过。
“百年之后的武功啊!”
怀着这样轻微的语气,大须弥从火山上走下去。
在他的脑海之中,正咀嚼着宫城武一生所学。
他虽然击溃了绝无神的意识,夺取了绝无神的躯体,但是,就算是有再大的心灵缺陷,绝无神毕竟是攀升到了当今天下之顶峰的层次。
这样的强者死亡之后,自身的记忆,也绝对不会那么轻易的被别人所翻阅、汲取。
大须弥最多是能够吸收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武道相关,就像是一套缺失了七成以上的拼图,根本不足以真正的运转起来。
而单凭大须弥自身记忆里面,那些百年之前的神功秘籍,也不足以补全缺失的部分。
越是把百年之前的那些东西,把圣心诀和绝无神的记忆碎片对比,就越是能够感觉到,那些东西到底已经落后了多少。
“不够,不够,再加一个宫城武,也远远不够啊。”
大须弥捂着自己的肚子,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个饥饿到极点的人,贪婪干渴的看着那些从四面八方,赶赴过来的无神绝宫高层。
两刻钟之后,那些各具独特气场的人物,全部变成了一副浑浑噩噩的神态,或跪或躺,横陈于这片山野之间。
他们的功力还在,躯体健全,精神或许都不曾受损,但是,他们身上关于武道神韵的那一部分,已经被吞食掉了。
接下来的七十二个时辰里面,无神绝宫的一处处收藏,分布在东瀛各地的,稍有创见的武道高手,都像是被一股虚幻的洪流,游荡过去,蹂躏了他们的思想,然后不知饕足的流向下一个目标。
最近三十年以来,雄踞整个东瀛的这个庞大组织,几乎有一半的高层已经被一网打尽,剩下的都是一些从前不被足够看重的人物。
稍有一些身份的人,都感受到了这群岛之上气氛的变化,他们在惊恐与谨慎之中,开始向外刺探,动乱的气息,逐渐酝酿于一片片铺着枯山水的院落,划过田野与高空。
而那个离开东瀛最高的位置、造成这动乱将起之势的源头,则悠哉悠哉地来到了海边。
他顺手救下一个碰巧在附近翻船的渔民,沿着海岸线走了一段距离,寻到了一片险恶的礁石滩,在那里驻足。
其实,大须弥在这个百年之后的时代清醒过来之后,区区几天的时间里面,所做的事情,都有可能在未来,引发成千上万的死伤。
有很大的几率会把这个好不容易稳定了三十年的地方,重新变成人命贱如草,隔三差五便有举国之合战的场面。
那些事情,当然都是出自他本身的渴望,是最真心要去做的。
任何可能诱发的血腥,他都不排斥,甚至有可能会在那个时候,带着欣赏的情绪,回去旁观。
可是,他刚才救下那个渔民,同样是出自真心,而且是彻彻底底的,不求回报,不留姓名。
这样的残酷和善心,对大须弥来说,并不矛盾。
海风的吹拂之下,他对着广阔的海洋深深的嗅了一口,活动了一下身上的关节后,做了一个小小的试验。
“一,二,三,四,五”
大须弥抬起自己的右手,将五根手指依次弹直,口中数着数字。
五声之后,他前方一里之外,炸起一道水柱,接着是两里之外,三里之外,直到五里之外的海面。
水柱的高度,不过是二十米左右,这种程度的出力还不算是什么,但五根水柱,基本都是这个高度。
仅仅是依靠着弹指的动作,就能够做出这样精准的远程打击。
却代表着大须弥的意识,已经完全操控了这具躯体,适应其中一切力量的变化了。
他的心海之中,现在几乎吞噬了东瀛整个时代的武道精华,终于可以略微缓解一下那种玄妙的渴望情绪,富有余裕,轻松并清醒的思考起自己的下一个大目标。
“中原那边肯定要比这边强啊,而且还有老祖我当年立下的那座门哦,对了,那个门里面可以看到历史的影像,这百年的光阴对现在的我来说,也属于是历史的一部分了吧。”
他双手一拍,合十于胸前,如同这个岛国的人民在进食之前常会有的那种动作,连情绪也出奇的相似,期待的笑着,“好嘞,当年做的事情,果然都很正确,光一扇门,大概就够我好好的学一段时间了吧。”
大须弥所说的那扇门,正是无界之门。
百年以来,无论神州大地上的各方人士,对大须弥这个人物的评价如何,却基本都有一个共识。
那就是无界之门是大须弥留下的,最宝贵的一项遗产。
这座门户的主材,据说是释迦牟尼的两百四十颗舍利子,加上大邪王、天命刀,这一邪一正,两大神兵,又有那个时代的诸多凶器、宝材,一并灌注其中。
这是举世之间,千古以来,唯一一个能够稳定沟通九空无界的地方。
要知道,在百年以前,九空无界,是一个流传在寥寥数人之间的古老传说,世上一千万个习武之人里面,都未必能有一个人,听说过关于九空无界的存在。
那个时候,要想获得进入九空无界的机会,不但要具备特殊的命格、至少五百年一出的武道天赋,还需要掌握人间屈指可数的几件宝物。
即使满足了这所有的条件,能够进去一次,毕生之中,也很难再有第二次的机会,甚至有极大的可能,会有进无出,彻底的迷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而无界之门建立之后,别说是习武之人,哪怕是一个身体虚弱的小孩子,只要有胆子、有足够的忍耐力,撑过那座门户本身散发的威严、凶气,也能闯进九空无界,获得一次改变命运的机缘。
这百年以来,进入过这扇门的人,平均每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这些人里,生还的概率甚至达到了接近百分之十,高的令人想要喜极而泣。
虽然这百分之十的生还者,里面,又有九成是一无所获。
有收获的人里面,更有九成的人,害怕的再也不敢尝试第二次。
但光是这部分人的存在,就不知道为这个江湖,添过多少生死翻盘、废柴崛起的谈资了。
今日,便又有一人,成功从无界之门中踏出。
此人是漓江剑派掌门人的一名入室弟子,名叫梁冰露,长得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奈何左边脸上有一块红色胎记,皮肤隆起,更使肌肉僵硬,做出任何表情,都会使得左右两边不对称,叫人厌烦。
不久之前,他师父自感年事已高,想在几名弱势弟子之中挑选下任掌门,同时也是为自己的女儿挑选乘龙快婿,便举行了一场比试。
三局两胜的比试之后,本来是梁冰露凭实力夺得下任掌门的资格。
奈何他们那个小师妹,居然嫌他生的丑陋,胡搅蛮缠出口刁难,说他只是两胜,算不得真正出彩,除非是能够做到全胜,才有资格坐这个位置,名正言顺。
梁冰露本来对他师妹并无任何私情,只是他本身也心气高傲,觉得其他师兄弟能力不足,做不得掌门,撑不起剑派的重担,被师妹拿话一激之后,便怒而来闯无界之门,冀望能有一份机缘。
只是到了今天,当他兴高采烈的踏出门户之时,才察觉到泰山上气氛微妙之处。
在场至少有上百人正注视着他,虽然很快转过目光,但注意力显然还都在他身上,揣摩他到底有没有得到好处,又到底是得了何种程度的机缘。
对了。
这些人虽然不一定能从无界之门里,撞到历史英豪创招的场面,但是抓住那些从门里出来的幸运儿,逼问他们的收获,却是大有可能的。
梁冰露想到这里,兴奋之情,大为收敛,努力绷着表情,做出神情沮丧,一无所获的模样往山下走去。
令他感觉惊奇的是,虽然许多人在他下山之后,都动身离开原位,流露不善之意,却没有一个选择在山势险要之地动手的。
甚至,直到他走到山脚下平坦地方的时候,那些人反而更拉开了距离,似乎前方有不愿触碰的东西。
梁冰露立刻生出警觉,怀疑是前面有凶人设卡,或者早有人布下了埋伏,却听得前方遥遥的有一声佛号传来。
“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之中,饱含着祥和之意。
梁冰露不知不觉的心神放空,迷迷糊糊的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一座竹棚之下,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刚才那片浑然忘我的样子,简直放下了所有的戒心,如果这不是一座竹棚,而是什么刀剑毒笼,只怕也已经一脚踏进去,丧了性命了。
但有这样的经历,梁冰露也知道竹棚里面的人,必定是他无法抵抗的大高手,只好定下心神,谨慎应对,抱拳一礼,说道:“晚辈漓江剑派弟子,不知前辈相邀,所谓何事?”
这竹棚看起来是个茶棚,竹棚的一角搭着灶,有碗有坛,还有一个乱发粗裳的汉子,挽着袖口在那里烧水。
周围飘着淡淡的茶香。
茶棚内,只坐着一个老和尚,身形清瘦,蓄着白色的短须,眼神乌亮,一身白色的僧衣,气质不俗。
可任谁看到这个老和尚的第一眼,都一定会先注意到他的额头,那额头的正中,镶嵌着一块圆形的镜子。
镜子的边缘,就像是与他的血肉共生,明明异常光滑,但表面雾蒙蒙的一片,又好像什么都照不出来。
梁冰露的视线在那镜子上停留了片刻,心中隐隐约约想起一个人来,神情顿时加倍的恭敬。
老和尚恰在此时开口:“施主年少有为,功力不凡,身上却不曾沾染多少怨气。只是那九空无界之中,雾气湿寒,难免扰心乱志,不如用一碗热茶,听老僧念一段经,再上路如何?”
说话间,老和尚手指往前边不远处的一张竹凳点了一下。
“前辈有命,不敢不从。”
梁冰露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
他喝了碗茶,听了段经文,果然觉得心态平和了不少,但见那老和尚竟然真的没有别的事情吩咐,便告辞离开。
这时,之前跟着他从山上下来的那些人,在远处树丛之间探出头来,各自议论。
“能被大师截下,肯定是真有所获,但只是听一段经就让他走了,这人心性不错,可以拉拢,回报上司吧。”
类似的话语,不久之后,就通过各自的传信渠道,传回他们各方势力之中。
虽然如今天下间,名义上几乎已经被西楚龙庭一统,但龙庭麾下,一层一层的分下来,各方的势力,自然还是有不同的派系,这种拉拢人才,图谋壮大的事情,从来不会停止。
那些长期停留在泰山的探子,回到山顶之后,煮好了水的聂人王,泡了一碗茶过来,放在老和尚面前,说道:“咱们村子好几年没添人了呀,这几年来闯无界之门的,就真没有性情凶恶,或者像我和老断那样,有狂性隐患的人了吗?”
“最近这个世道,真正凶恶的人,更多还是着眼于自身附近的利益,不会轻易来尝试无界之门这样凶险的东西。”
老和尚解释道,“圣心诀残篇传播极广,到近些年来,许多门派都以此为基础,发展出各自静心守神的法门,走火入魔的概率很低了。”
“你们两位若不是有家族遗传,加上各自天赋一流,悟出来的刀法剑法太高超,当初也完全可以靠圣心诀残篇镇压心魔的。”
聂人王也不知道什么叫谦虚,点点头说道:“原来是最近来闯无界之门的人,比我们两个差的太多。不过按照大师你这个说法,以后会到这里来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咱们也不用每天都在这里守着了吧。”
老和尚摇了摇头,道:“就算只是一个人,多听一段经,也是功德啊。岂因善小而不为?”
聂人王不赞同的说道:“凭大师你的本事,如果肯多出去走走的话,能做的好事肯定更多,那就不是小善,而是大善了。”
老和尚轻轻一笑,说道:“你太高看贫僧了。其实”
低头看着茶碗里面反照出来的面孔,老和尚目光悠远,“当初贫僧也确实以为,我能看到许多,但后来才发现,也许守在无界之门旁边,就已经是贫僧这一生最大的责任了。”
当年的他,无心武学,随意创了一门因果转业诀之后,就专攻于佛经,从佛经里面读出了神通,在额头上凝聚了这轮照心镜。
这面镜子,似乎可以看到命运的轨迹,预言许许多多重大的事情。
那时候,老和尚根据自己预言到的命运,曾经点拨过许多本不该得到恶果的人,避过自己的劫难,也曾经稍加修饰,将一些该得恶报的人,提早引上西天之路。
他觉得,这些事情会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也因为预言的准确性,逐渐养出了一份通透万象的自信。
但不久之后,一些人的遭遇,就打破了他的这份信心。
本该会死的人,没有死,本该少年扬名,执着于宿敌的人,却专心于剑,原本就该成为武林神话的人,提早了三年成名,更斩破天煞孤星的命运
那个时候还不老的老和尚,追溯根源,发现这些变化,原来都跟无界之门有关。
只关心佛法的和尚,首次对江湖中大名鼎鼎的这座门户,提起了重视,他来到这里,枯守数年,进进出出,终于弄懂了一些东西。
九空无界,是这个世界的时空流转之中,一片畸变的区域。
在那里,时间、因果、命运,都不是绝对的定数。
当无界之门被确立之后,九空无界,与现实中各人物的联系,会越来越深,便逐渐将那无穷的可能性,灌注到现实之中。
预言之类的力量,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将会越来越失准。
既然是无穷的可能性,又有谁能够确定,其中到底哪一个,才会成为真正的未来呢?
感受到这一点的和尚,开始在照心镜之中,看到越来越多的分支,当他针对同一件事情,看到第一百种分支的时候,便感觉颅脑透支,七孔流血,当机立断,废了自己的这项能力。
他把照心镜的预知神通,转化成了另外的力量,然后凭仗着这份力量,守在泰山脚下。
老和尚明白了。
预知,并不能改变未来。
无界之门的存在,才是一定会对未来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他看着那些从门里出来的人,遇到心性凶恶的,便设法教化,遇到功法入邪的,便帮其镇压,遇到冥顽不灵的,便送其上西天,遇到平平常常的,便劝一段经文,任其离去。
逐渐的他身边聚起了不少受过恩惠或幡然悔悟的人物,甚至形成了一个村落。
虽然那个村子已经许久没有增加新的人员,但老和尚还是觉得,他余生的所有,都会用来守着这座村庄,守着这一座门。
茶水没有那么烫了。
老和尚端起茶碗,准备喝上一口,却在此时感受到有人从远处走来。
那是一个身披着黑羽大氅,英朗而肤色微显苍白的华贵青年。
他腰间悬着一把刀。
聂人王偶然转头,看见那把刀的时候,瞳孔猛然一缩。
那把刀,映入这个一流刀客眼中的时候,像是有万万千千的紫色雷霆,横贯天空,把朗朗乾坤,都衬托的昏暗下来。
“南无阿弥陀佛。”
老和尚不知何时起身,双手合十,踏出茶棚,微微躬身行礼。
“贫僧,见过方施主。”
他的气息,祥和而广大,占据了年轻人前方的整片道路。
方云汉单手随意在胸前一竖,算是还礼,道:“大师特意拦我,有什么事吗?”
聂人王还在愣神,老和尚恭敬着问道:“方施主,是想去无界之门?”
方云汉说道:“不错。”
老和尚回望山顶,叹了口气,道:“那贫僧想请方施主”
“莫入此门!”
他又向茶棚之外走了一步,彻彻底底地,拦在道路中央。
天下佛宗,从神州大地到西域、东瀛,乃至于连同天竺之人,百万僧尼共尊的僧皇。
在无界之门前,在泰山脚下,拦住了已经天下无敌的西楚龙庭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