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天下会这六百多个分舵舵主里面,没有一个会愿意为了已经死去的雄霸,而去挑衅一个胜者的威严。
这也很正常,毕竟天下会创立至今,也不过就是三十年的光阴,雄霸一手打下这样广阔的疆域,昌盛的基业,又哪来什么时间去跟他那些手下们交心论义,他所用的,一向是迫之以威,诱之以利。
在这样的手段之下,能活下来,并且成为天下会舵主的人,自然都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再说了,别说是他们这些分治于各处的舵主,就算是雄霸的徒弟,除了一个最小的不知所踪,也无人在意之外,另外两个,不也心安理得的投靠了西楚龙庭之主。
秦霜和怀灭,甚至还担任着原本的职位。
如此一来,只要忽略掉他们换了个帮主,这个以天山为中枢的巨头级势力,好像各方面都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各地治下依旧安稳。
当然,也有人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好了许多,比如说泥菩萨。
他将自己从前建造、整理的那些东西,全都交给方云汉之后,几乎可以说是恢复了自由身,终于不用一年到头,都闷在那个小小的山腹之中。
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去与自己的家人团圆了。
只不过,也是出于保护自己的考量,泥菩萨并没有选择请辞,活动范围也只在天山群峰之内。
“不过,不管是雄霸还是这个人,都一样喜欢闭关啊。”
带着自己家人出来野炊的泥菩萨,在草地之上,回望天下第一楼所在的那个方向,发出这样的感慨。
云雾缭绕之间,九层高楼仿若洗净了一身尘俗,清寒沉默的立在山巅。
楼内的方云汉,身前纵向悬浮着雷刀,紫艳艳的霞光,如同有自我呼吸一样,在刀身之上明暗起伏,与他共感。
那五分之一的心神意志,已经彻底固化在雷刀之中,很难收回来,不过,这样时刻近距离的共感交流,也有助于方云汉将心神上的折损,尽快的恢复。
关于各类修行典籍,甚至只是寻常的形容之中,常常会有识海、心海的说法。
武功练到了现在这种程度,方云汉的心神意志,即使残损了一部分,在平静下来的时候,也真如瀚海之辽阔,可以有条不紊的容纳、推演着庞大的讯息。
那种不可控的、窥探未来片段的能力,被他渐渐转化成纯粹的武道灵感,用来结合新得到的理论,回味与雄霸的一战。
在这个过程中,他对天哭经的感悟也越来越深刻,隐隐间觉得,当初道狂恐怕是走上了一条歧路。
并不是说那条路的前途就不够广大,事实上,如果道狂能够一直坚持下去的话,也许他那条道路的前景,并不逊色于留下天哭经的仓颉老祖。
但是毕竟道已不同,走到了另一条路上的道狂,是不可能再看到天哭经这条道路上,最后一层的风景。
那是仓颉老祖藏的最深的一段讯息,却是示警!
呛!
雷刀发出低吟。
方云汉眉心一紧,单指点在额头,镇压着刚才解析出来的那段意象。
那其中,蕴含着一股深沉的凶亡之意,绵亘万古,缠绕在人类的史册中,甚至更远远超前于人类诞生的时光。
“千秋大劫?!”
那是仓颉老祖曾经参悟出来的一段真相。
在无穷的未知之中存在着很多世界,大多数有人类存在的世界,环境上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异,五行元气流转中,偶尔形成的天灾,往往就是人们所需要面对的最大灾害。
但是在这个世界不同。
在这个世界还没有任何一种生命诞生的时候,因为一次极端的巧合,时空发生了一点扭曲。
这一点扭曲的时空具备独特的结构,并没有被天地自然顺势修复,反而渐渐扩张成了一个时空概念异常模糊的界域。
在那里天地时光,神魔万象,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如同空无,沉浮在迷雾之中,仓颉老祖,便将之称为,九空无界。
九空无界与现实世界,是紧密连接着却又有隔障的,就算是千百年才出一个的绝顶强者,也需要一些思想上的觉悟,与独特的机缘,才能够触摸到那个界域的存在。
所以,从表面上看,九空无界并不会对现实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实际上,经过仓颉老祖的参详,发现正因为九空无界的存在,这世间万物的一点本源灵性,都会变得更坚韧,得以延续更长的时间。
身死之后,魂消亡了,却还会有一点执念不散。
这些念头游荡在世间,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会从冥冥之中降下劫难。
或许是有魔王应运而生,或许是有兵祸万里的大动荡,或许是自然的灾难提前降临,寒冰封杀万物,甚至可能会引动九天之外的某些东西,形成超出人世的大劫。
在大约六千五百万年前,这世上还没有人类,只有各种龙兽,横行于大地,翱翔在天空,霸占着海洋。
它们的躯体大多非寻常人类所及,智慧虽然未必有多高,意念的总量却也天生强大。
生生死死之中,亿万龙兽的争伐念头,很快就积累到了足以形成大劫的程度。
于是
方云汉缓慢的眨了眨眼睛,双眼之中浮现出古老的景物。
星辰坠落,轰击大地,万千火山随之喷发,极热之后又是极寒,几千万年前的霸主种族,便因之灭绝。
“这个世界的恐龙大灭绝,居然是这么搞出来的?”
又眨了眨眼,消去幻景,平复心情之后,方云汉脸上神色颇有些微妙,但很快,那些许复杂的心绪,就被凝重所取代。
因为按照仓颉老祖的提醒,在这个世界,人类这个种族所积累下来的大劫之力,也大概就要在这几百年之间,爆发出来了。
方云汉思索片刻,轻敲额头,一股心神律动散开,从天下第一楼向四面山林之间,细细的感应过去。
“怪了,说是劫念游荡在天地之间,但是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出来最近几百年就会爆发是因为这个时间跨度太大,实际上还没到时候吗?”
从天哭经来看,方云汉并不觉得自己现在,会比当年的仓颉老祖差上多少。
但是,他反反复复的律动虚空,搜查八方,自然界的天地元气历历在目,虚空深处的元气都自行亲和而来,偏偏察觉不出什么能够称得上“大劫之力”的东西。
“应该也不会是藏在那九空无界里面,经文预示,说这大劫之力,往往是从文明生机最昌盛的地方,扩张到大地和海洋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说起来,现在的神州大地,应该就是大劫之力最盛的一处,随便一座山林都该有劫念缠绕才对”
方云汉百思不得其解,心神律动四面八方的扫射之间,察觉到一处山谷之中,第一邪皇又在随便应付第二刀皇的挑战。
他远远的观赏了一会儿,便将大劫之事暂且压下,决定还是先处理其他几件事情,发出一道千里传音。
“邪皇,你这样老是让着他,只会让他真以为比你稍逊一筹,更加纠缠不休,干脆一点,给他一次惨败,或许还能够多清静一段时间。”
山谷内,两名刀客看起来激斗正酣,第一邪皇也只是略占上风,百招之内是分不出一个胜负的。
他的对手和旁边观战的猪皇却不知道,他此刻正以心神回应方云汉。
“其实刀皇的刀法也有许多可取之处,我与他交手,慢慢来的话,别有些乐趣。”
方云汉又道:“但我这里有件事情要请你去办,还颇为紧急。”
“先说什么事吧。”
“你不是说过吗?你有一位异邦的刀客好友,我要见一见他”
锵!
第二刀皇越打越是顺畅,正准备施展出自己劈死了一名重釉战士之后,新领悟出来的刀招,骤然眼前黑白锋芒,瞬间切换,刀光一闪。
他当场就被劈飞出去,撞在崖壁上,脸上还有些迷茫的晃了晃脑袋,才晕倒在地。
迎着旁边第三猪皇的视线,第一邪皇低咳一声,解释道:“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第三猪皇无语的拍了一下圆圆的光脑门,说道:“老鬼,你这话要是被他听见,得气的当场吐血吧,就算你是好心,可每次做的事,反而都更气人啊。”
“那你先照顾他,等我回来给他道个歉。对了,小梦不是也来了,让她来照顾她爹吧。这父女俩也好几年没见了。”
第一邪皇匆匆叮嘱几句,纵身而去,越过一重山岭,来到天下第一楼前。
“你找他干什么?”刚踏入楼中,第一邪皇便开口解释道,“虽然他也有个顶峰之名,但却是孤身一人,身边连个门人弟子都没有,也不值得被你盯上吧。”
方云汉此刻已坐在一条长案边,提笔写着什么,闻言,有点好笑的抬头看着第一邪皇。
“什么叫被我盯上,我不过是请他过来切磋一下。”
刚才略微有些紧张的第一邪皇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哦,认识你之后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让我都快忘了,顶尖高手之间的切磋,没有伤亡才是常态来着。”
他说话之间,往前走了两步,瞥见方云汉笔下的几个名字,语气顿时一滞,“这是?!”
日月如梭。
入夜时分,文隆皇帝出了皇宫,来到了一座占地数百亩的庄严府邸。
这是一座王府,建立至今已经有三十年的光阴,负责打理这里的仆人、侍女都已经换掉了十批,但是王府真正的主人,在这里居住的日子,却是屈指可数。
仔细算算,也许文隆皇帝到这里来的次数,都要比王府的主人来的多一些。
这里的管家对皇帝的来访,甚至都显得有些司空见惯了,行礼之后,就轻车熟路的将皇帝引入一座小院之中。
皇帝来之前特地沐浴更衣过,衣服上的熏香浓淡恰到好处,发丝之间还略微有些潮意,他在小院前整了整衣袍,令随从及那管家都留在院外,独自踏入其中。
这个小院,便是他每次来王府之时,所寻求的享受。
他先进了院门,庄重威严的仪态,便渐渐起了一些变化,嘴角也多了些笑意,几步间转入旁边的屋子里。
屋中寂然无声,连灯火也没有,让人很难想象,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中原皇朝内,主宰千百万人命运的一个皇帝,如此期待。
莫非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
又或是延年益寿的奇珍美味?
都不是。
片刻后,文隆皇帝带着一卷画轴走出。
院子里的石桌早就打理过,还铺了一层雪白的毛毯,干燥,柔软。
皇帝将这幅画在桌面上铺开,嘴角的笑意已完全掩饰不住。
不错,这就是他的享受。
那整个屋子里面,全部都是这样的书画。
听起来很奇怪,自古以来,在皇宫里赏字赏画的皇帝,也多了去了,又有什么必要特地来到这样一处王府,孤身一人,不用烛火,不用日光,借着月色来照亮一副古画呢?
文隆皇帝偏就觉得很有必要。
他自幼就爱书画,爱音律,能自创一种字体,能编舞,能敲鼓,奇石花鸟都玩得。
那个时候他也常在宫中捣鼓这些事物,但自从登基之后,他很快就把这些东西跟皇宫做了一个分割。
朝上是处理政务的地方,后宫是睡觉的地方,在什么地方就要做什么样的事。
于是,那些被皇帝珍爱的字画,全都运到了这里,这座
属于武无敌的一字并肩王府。
文隆细看着这幅画,神情专注而放松。
他平时做的一切事情,即使是与后宫妃子相处,甚至带着一些大臣出去围猎,都是在快乐的同时伴着一些疲惫的滋生。
唯独这种时候,他能够体会到全无疲惫感的快乐。
千秋史笔,帝王的功过总是分作两面来看,但关于一些书画大家的评价,就好像要显得纯粹了许多。
文隆能从这些纯粹的书画之中攫取精神,对他来说,一贴好字,不亚于一丸补药,一副好画,能比得千种良方。
“不过是宋时临摹吴道子的一幅作品,都有这样的水准,每每看来,都觉得心头焰灼。听说剑宗还藏有吴道子的真迹,可惜了”
可惜走出这间院子,他就是中原皇朝的皇帝,且必须是一个足够稳重贤明的君王,才能够在当今天下的局势之中,保持皇朝的威信不堕。
这样的一个皇帝,又岂能有任何的理由,去索要另一个巨头级势力的藏品呢?
“你说的是这幅画吗?”
单衣斗笠的雄壮汉子出现在院中,手上拎着一个竹筐,他从筐中取出一幅画来。
“三年不见了,刚好,这就当做此回的见面礼吧。”
“武兄?!”
文隆望见此人,又惊又喜,大步走上前去,牵着他从墙角阴影下走出,“哈哈哈哈,整整三年不见了,想不到今夜能重逢,武兄风采依旧啊。”
他本来因为故友意料之外的出现,而情绪激动,看起来就像是要有彻夜长谈的兴致,笑声都传到了院外。
但只寒喧了一句,他的目光便已全然落在那幅画上,“你刚才说这是、是吴道子的真迹?”
“不错。”
武无敌到桌边,将原本的那幅画卷起,又将手中的画铺开。
只见那纸上,青面大鬼,红眼小狐,油锅滚沸,铡刀滴血,正是一副妖鬼共处的怖然世界,然而背景却是庄严寺院,金碧辉煌。
佛陀菩萨,罗汉天王的金身连绵而塑,有坐有站,慈悲低眉,怒目嗔然,手举宝剑,闲撑侧颊,百态毕露。
鬼怪菩萨,跃跃欲出。
文隆皇帝只看了一眼,已完全投入其中,口中喃喃道:“这画,定是真的了,但这不是在剑宗吗”
“两年前,我路过剑宗的时候,听说他们正搜寻有助于开炉的宝物,便拿释迦牟尼头骨舍利,找破军换了这幅画来。”
武无敌放下竹筐,将斗笠解下,盖在竹筐之上,笑道,“以我看来,其实这幅画跟舍利子也没什么区别,都足可以细细赏玩十几年了。”
他说完之后,见文隆皇帝浑然忘我的模样,不出意外的一笑,便先行离开。
在院外众人惊诧行礼后,武无敌转入正厅,唤来晚膳。
在他吃饭的时候,消息已然传出,文隆的胞弟武昌王爷,也赶来拜会。
武昌王爷去院外看了他兄长一眼,不曾打扰,转回座上,与武无敌聊到近日江湖上的大事。
“哦?雄霸也死了。”
武无敌动作顿了一顿,继续夹菜。
他是粗茶淡饭也无妨,山珍海味也喜爱,且绝不过量,吃了一个壮年男子该有的分量之后,便停下筷子。
这个时候,距离他听说雄霸已死的消息,已经过去有半刻钟了。
武无敌对齐了筷子,放在碗上,眉毛动了动,逐渐拾起了半刻之前就该流露出来的惊讶表情。
“好厉害!”
他赞叹道,“能杀道狂,或许是因为道狂自己也不太想活,但雄霸却是一个绝不想死的人。这个方云汉,比我预想的还要厉害,好啊!”
“听说他还很年轻,好,我要更早一些去见这个人。”
武昌王爷连忙说道:“按他这一路的事迹推断,要不了几天,他必会再兴刀兵。能做他对手的也就那几个,东瀛太远,无名和你的行踪又少为人知,唯有独孤剑圣一直在无双城附近闭关。”
“他接下来,应会约战剑圣,不如等上几日,到时候我们一同去看看这场罕世难见的刀剑之决。”
武无敌看了武昌一眼,摇头道:“我过来,只是为了看看老朋友,既然已经看过了,又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再留下。”
武昌王爷一时语塞。他心中有千般万般说法,能想到关于朝堂之中的大事,没有一百件,也有五十件。
但是他也很清楚,就算把这所有的事情都加上,甚至就算是把文武百官、整个中原皇朝都压上去,也未必,能让武无敌为之留步。
这个单衣斗笠便可以走遍天下的男人,会愿意挂上一字并肩王的名头,都只是因为他跟文隆皇帝一个人的交情,是看在当初山野相逢,素昧平生的一场合奏,看在后来,书画雕刻,聊得投契,结下的这份友谊。
天下的七大顶峰,他或许是最无欲无求的一个人,也便是最自由的一个人。
武昌王爷暗叹了一声,面上笑容依旧,拱手说道:“那本王只有预祝武兄此去,一帆风顺。”
“借你吉言。竹筐中的东西,帮我存着,过几天我会回来拿。”
武无敌走出王府的时候,恰有一个胖胖的骑手,晃晃悠悠的纵着马,与他擦肩而过。
第三猪皇到了一字并肩王府门前,摸了摸自己的包袱,走上前去说道:“通报一声,我是来送”
他手上摸了个空,脸色一变,“诶,信呢?”
城外,武无敌手中夹着一张信纸,纸上的字迹隐含紫色的雷光,用词简练至极。
“哈哈,看来他的下一个目标可不只是独孤剑圣啊!”
信纸一甩,随风飘去,飘回并肩王府。
落在王府门口的武昌王爷与第三猪皇之间,那一行字,一个落款,叫他们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武无敌,收信,来战。
方云汉。
不久之前,一共有五封信,分别由五个人从天山带出。
第一邪皇带走的,只是其中一封。
他那位因刀法结交的异邦好友,允称当今天下最强的刀客,以一人之身,能与独霸东瀛、名压诸岛的无神绝宫相提并论。
当落在那五封信之中的时候,居然显得有些不起眼。
如果,按照方云汉落笔的先后顺序来看,刀者的名字,应在第四位。
无名,独孤剑圣,武无敌,皇影,绝无神。
五封战书,惊传万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