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
太阳落在西天边际,炽白的光华渐渐沾上了一抹黄昏的暖色。
凌晨离开的那些贼军,再也没有回来,城中的百姓终于有人出来活动,劫后余生的悲伤与庆幸交杂着。
承平数代的城池,留下了不能磨灭的伤痕,有人伏地痛哭,有人像是这时候突然脱力了一样,呆滞的坐在街道上。
他们不知道那些贼军也已经遭受重创,付出了血的代价,就算是知道了,也绝不可能立刻就因此而欣慰,仇恨与悲伤,本来就不是这种简单的交换。
但是除了这一些过度悲伤的人,也有一部分家中并无亲友亡故,只是惊恐难眠了数日的百姓,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渐渐的,细碎的声音从城中各处传来,主干道上,聚拢了不少人,围观府衙前的数十名火枪兵行动。
城中的阳光被人们的身体遮挡,重重叠叠的影子,投在前面的百姓身上,投在地面上,府衙前好像因此显得更加昏暗。
他们当然不清楚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已经知道这些曾经守卫城池的火枪营士兵,是在做一件约等于为他们报仇的事情。
一尊大炮被推了过来,炮口正对着这座府衙的正门。
有人在调整高度,有人在填充火药,安放引信,也有士卒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有些不安的询问。
“这东西看起来都不太圆的样子,跟以前我们用的炮弹差别也太大了,真的能够发射出去吗?”
“没问题的。”有老成些的士兵说道,“其实也就是近几年才换了这种内置火药的炮弹,以前开炮的时候,都是随便往里面填几个打磨有些圆的石头就行了。”
“只要比炮管小的东西,本质上都能射出去。”
残余的火枪兵之中官阶最高的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纸符,眼中有些忍不住的焦急,催促道:“快点,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有一个老兵拿着火把靠近过来,喊道,“全都准备好了,只要时辰一到,立刻就能开炮。”
他这句话喊出来之后,所有听到的人都静了下来,周围一切的杂音都消失了,好像下一刻就是开炮的时候。
不过众人屏声敛气的等待了好一会儿,那纸符还是没有燃起,申时三刻的约定时间还没有到。
大多数紧绷着精神等待的人,逐渐就有些支撑不住,又开始分心。
拿着纸符的那个士兵,鼻梁上滚过了一滴汗珠。
他注视着黄纸红符,时不时地将纸符在两只手之间换来换去,只用指尖捏着,害怕这张符纸被自己手心里沁出的汗液浸湿了之后,就发挥不了作用。
“着了!”
一声惊叫。
众目睽睽之下,那张纸符无风自燃。
拿着纸符的士兵看见那团火光的时候,不自觉愣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这个时候,他好像从自己不可能听到的、极远的地方,接连听见了四声巨响。
然后,从他身前不远处的地方,又传来了引信被点燃的声音。
火把从引信上移开,一缕青烟升起。
短暂而又好像显得时间被拉长了的等待之后,轰然一声。
嘭!
一个肉眼无法捕捉到的东西,高速飞射出去。
硕大的深红色护罩,原本隐藏在虚空之中,这个时候受到剧烈的冲击,轰然浮现。
在众人眼中,就像是有最上等的深红色绸缎凭空闪出,围绕,漂浮在空气之中,周密一体,浑然无缝,将整个府衙内外隔绝。
不过,现在这个护罩上已经多了一个非常显眼的凹陷处。
刚才从炮管之中轰出去的东西颜色深沉、沧桑的一块不规则石头,此刻就压在这个凹陷位置的最深处。
炮口逸出浓烟。
一群火枪兵的脸色急变。
从炮管里面喷射出去的那块石头,虽然把护罩打到凹陷下去,但毕竟没有破。
火炮的冲击力往往就只是在那么一瞬间,既然这一下子没能击破,便几乎可以说明,他们这一次行动已经失败了。
从皇都来的那些人交托给他们的任务,失败了。
这个据说会关系到五座城池,数十万百姓生计的行动,失败了!
护罩上的深红色光芒,映在所有人的脸上,火枪兵们脸上的表情,在这样的光芒映射之下,开始向迷惘,颓废,失望的状态滑落。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更加明亮、煌煌、朗然。
同为红色,却红得光明正大的毫芒,照亮了整条街道,把所有人脸上的表情,从暗淡的血红,变作一片火红的热烈。
那个陷入了深红护罩中的石头,忽然绽放了一圈别样明艳的红光气浪。
顷刻间,整条长街上的人们都觉得浑身一片灼热。
就好像是从萧瑟秋风、悲凉街景里,忽然一步跨入了热风滚滚、天日灼灼的沙漠之上。
热的他们每一个毛孔都觉得发燥,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后退。
那正是荧惑之石!
曾经被东皇太一设法调节五行,使得其中热力流转平衡,不往外泄露的荧惑之石,被方云汉加了一道剑意在上面,缓慢破坏平衡。
然后,塞到炮管里面,再被火药一激,其中的热能顿时被诱发出来,就像是当初刚从九天之外坠落的状态。
这热力一出,深红色护罩凹陷的地方,顿时被烧出了一片缺口,那块石头越过了护罩,落入府衙之内。
有了这一个缺口之后,深红色护罩的整体性已不复存在,很快就从那个破损的地方开始,飞快的溃散消失。
至此,五座城池之中的法坛全部被破坏,整个汲取地气的仪式都被破解掉。
同一时刻。
西海之上,十几艘大型楼船组成的船队,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中心处,是一座正在缓缓下沉的古老战舰。
这艘战舰的甲板上,断了右臂的高择言,正注视着那尊控制整座战舰的中枢独脚石人。
石人身上一直窜动汇聚着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五座法坛应该都被破掉了。”
高择言向身边的田怀梦叹息一声,道,“待会儿石人伐龙舰彻底潜下去之后,你就通知整个船队,继续向西进发,远离海岸。”
他肩膀处的创口,以及背后翅膀破损的位置,都已经经过处理,不再流血。
而有着神赐之心提供的充沛生机,断臂之后才一个时辰,这个金原公国大都督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不少。
不过,六大强将,数万大军,被对面孤身一人杀的凄风苦雨,险些逃亡无路。
经此一场大败之后,再要高择言展露出那种强烈无比的自信,就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望着东边的海岸,精神有些恍惚似的,继续叮嘱道,“法坛被破之后,那个人,有很大的可能还会追来。”
“海上本来是我们的主场,却也是无所凭依的地方,如果再次被他追上的话,只要花一段时间击破船舱,让这些船全部沉没,恐怕这远离故土的茫茫大海,就将成为金原水师葬身之处。”
田怀梦郑重的点头:“我明白的。”
其实在这一个时辰里面,损失惨重的金原水师,已经带着船队一路向西,远离了海岸数十里之遥。
可是,整个船队的目标太大,只要还处在那个人可追索的视野内,都算不上是安全了。
“好,你去吧。”
等田怀梦飞出这战舰之后,高择言就将仅余的一只手臂按在独脚石人的肩上。
一层保护罩,将战舰甲板笼罩进去,石人伐龙舰,在汹涌起伏的水浪声中,彻底沉入了海面以下。
完全沉入水下之后,海浪的声音反而变得低微了。
整个石人伐龙舰之上,只有用于维持基本操作的几百个士兵,他们也只是沉默的执行高择言的指令。
数百米长的战舰,陷入一片静谧之中,只有持续的下沉下沉下沉
高择言只需要负责调节这艘战舰的动力,随着战舰沉到百米以下,海面以上的光明已经被稀释的差不多了,周遭的环境一片幽暗,只有战舰上保护罩的光芒照亮了一片区域。
他仰着头,透过这半透明的保护罩,看着海中的景色。
无论是东大陆还是西大陆,一般,都会把山与海并称。
但随着近些年航运技术的发展,真正对海洋有所了解的人都会隐约的有这样一种明悟。
就算是把东大陆、西大陆的所有崇山峻岭加起来,其实,也远远不足以与天地之间,所有的海洋体量相媲美。
人的发展,可以横行于陆地,攀援于山峦,少数的强者,可以前往极南、极北的冰天雪地之中,皇朝、帝国的船队,可以漂流于海面之上。
但是,古往今来,东西史册追溯几千载,从没有谁可以探索到深海。
百尺、百丈以下的海洋,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甚至要比久远以来,人类所占据的那个世界,更加广阔,充满瑰奇、梦幻的色彩。
随着这艘战舰潜得越来越深,他们见到了无数难以想象的美景。
如同银色风暴一样的鱼群,存在于瀚海万波之下的高峰、盆地,数之不尽的珊瑚,以及在这些珊瑚、古岩之间生存的奇特生物。
头生独角、浑身缠绕电光的怪蛇,脑袋前面悬挂着一盏灯笼的胖头鱼,能够团成球形的软体虫子,大口吞食着泥沙的老龟,吸附在鲸鱼体表,密密麻麻,遍布背脊,使大鱼无法再上浮的螺壳
体形有一人大小的怪虾,前螯如同螳螂刀臂,瞬间爆发的力量,能使水流从刀臂之上激射出去,击碎十尺之外的岩石
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是这些千奇百怪、叫人大开眼界的海底生物,也没有哪一个敢来招惹石人伐龙舰。
他们唯一需要担忧的,只有深海潜流的冲击。
不过每一次有潜流冲击到战舰的保护罩上,都会掀起大量的气泡战舰内部的废气会被替换出去,而部分水流,又会被保护罩的力量转换成可供呼吸的新鲜空气。
高择言胸口的神赐之心,在潜入深海之后,就一直闪烁着光华,给出方向上的指引。
于是,这整艘战舰就沿着海底的地势,从高到低,潜向更深、更暗无天日的地方。
船上的人已经不知道他们到底潜入了多深的地方,但是却明白,战舰内部储存的地气,已经消耗了一半,如果继续下潜的话,就不能保证他们能安全回到海面上了。
船上的士兵渐渐有些焦躁,高择言却是无动于衷,因为胸口的神赐之心给他传来了一种预感,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就在前方不远处。
半刻之后,高择言胸口的神赐之心,忽然亮了数倍也不止,深红色的光芒,甚至透过了他的衣料,是旁边众人都能清晰看见。
他精神一振,操控着独眼石人,将保护罩的光芒聚集起来,如同一个灯柱,投向前方。
这一股光,照亮了一片黑色的沙地。
存在于深海之下的这一片沙地,广阔难言,光柱扫过,仿佛根本找不到边缘。
石人伐龙舰上,又激出了一股水流,轰向沙地之中。
这一股水流去的巧妙,并不是单纯靠蛮力冲刷过去,而是依循着石人伐龙舰中的某种禁法,感受周遭海水的整体状态,以这一股水流为引,撬动起了大范围的海水波动。
就像是千把块巨石垒起来的一座高塔,只需要用绳子扯走其重要位置上非常微小的一块,就有可能引起整座高塔的崩溃。
这一股水流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几乎是刚刚冲出,就使得四周一道道潜流相撞,掀起湍流狂涛。
极度昏暗的环境下,波及周遭数千米的狂流起伏,甚至使整个石人伐龙舰也为之颤动,有些许不稳的迹象。
万万斤的海底沙尘被扰动,混入海水之中,形成浊流。
当这一片环境终于有些安稳下来的时候,石人舰上,一片光芒再照去。
只见混乱不堪的海底,千百方玉白色如棺的物体,杂乱无章的分布在这片泥沙平原之上。
那,不知道到底是玉还是冰块,但每一个半透明的物体之中,都有朦朦胧胧的人形存在着。
高择言呼吸发紧,抢上前几步站在了甲板的边缘,脸都贴在了透明的保护罩上,视线扫射,念着当初得到的神谕。
“不是说只有六个不,是要从这中间找出六个来吗?”
他揪着自己的胸口衣料,但是神赐之心到了这里之后,好像也不能给出有效、明确的指引了。
倏地,一具特别的玉白棺材闯入他眼中。
所有的“棺材”之中,只有那具“棺材”上,有几道裂痕。
哗!
海底,深流浑浑。
海上,碧波万顷。
船队全速向西,落在最后的一艘船上,有人站在瞭望台的位置,猛然向下面的将官发出急讯。
船队的东南侧,有人踏一艘小船,极速的靠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