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银勾。
肃州城外,万里黄沙繁星点点。
万千早开的花朵,随着风儿掀起浪潮般的涟漪,花海正中,木屋散发出昏黄的光芒,遥遥可见露台、廊柱都挂了红花彩带,窗户也贴了喜字。
天地寂寂无声,两个人影从远处行来,手拉着手,在梦幻般的景色中缓缓前行,断断续续的话语随风时隐时现:
“令儿,我……我是你姨……”
“呃……以后不是了,不过也可以这么叫,姨娘嘛……”
“什么姨娘,那是孩子叫的……对了,按照规矩,谁先进门谁是姐姐,我现在进门,湘儿和萧绮以后都把我叫姐对吧?”
“嗯,应该是的。”
“什么叫应该是的?令儿,你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夫人不成?……不过不许管我,我可提前是和说好,你要是连我的话都不听,我就下去找王妃告状……”
陆红鸾单手提着裙摆,在花丛中缓步穿行,嘴一直东拉西扯的说着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掩饰着心中的紧张和窘迫。
许不令提着灯笼,拉着陆红鸾在花海中行走,不急不缓、不紧不慢,毕竟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散散步了。
从抵达长安开始,两个人便走在了一起,以前是这样,往后也是这样,永远不会分开,所谓婚礼,只是彼此人生路途的一个仪式,很重要,必须得走,但没法在彼此拉满的感情,再多增加一点半点,因为早就满了。
有的爱是平平淡淡温润入水,有的爱是轰轰烈烈跌宕起伏。
对许不令来说,更喜欢前一种,能平平淡淡的牵着手一起白头,谁会想去经历什么‘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家在身边、人在跟前,便已经是世家最大的福气了。
闲话家常间,两个人来到了木屋的露台下。
许不令打开木屋的房门,露出里面宽大的居室,除开木马、秋千等他小时候玩的物件,最显眼的便是一张巨大的床,大到睡十个人都不挤,面铺着大红色的被褥,绣着鸳鸯和喜字。
灯台燃着红烛,摆放礼器的台子,放着两个托盘,里面放着凤冠霞帔,和一套新郎的红色袍子。
许不令来到妆台前,抬了抬手:“陆姨,我给你梳头换衣裳。”
陆红鸾瞧见方圆数里都没有外人,只有她和许不令两个,心里放松了不少。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才踏入木屋,左右扫了几眼:
“令儿……来真的?”
许不令略显无奈,耸了耸肩膀。
“……”
陆红鸾紧紧攥着裙子,犹豫良久,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宝贝疙瘩,慢吞吞的走到妆台跟前坐下,看了看镜子里面的娇美容颜,脸色猛地红了。
许不令拿起木梳,解开盘好的发髻,轻柔梳理。往日没少给陆红鸾梳头,对于这门手艺还是很在行的。
宽大木屋内十分安静,只有木梳穿过青丝时的细微声响,和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的呼吸声。
陆红鸾神色稍显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在长安城时,只有彼此两个人的时候。看着镜子里认真梳头的许不令,她想要和往日一样随便说点闲话家常,可此时此刻,却找不到半点话题。
直到许不令盘好头发,要给她换裙子的时候,她才扭了扭肩膀,小声道:
“哪有新郎官给新娘子穿衣裳的,你去屏风后面换,我自己来。”
许不令抿嘴笑了下,没有拒绝,拿起托盘里的红色长袍,走进了屏风后面。
陆红鸾站起身来,发髻间的珍珠步摇颤颤巍巍,她瞄了眼台的红裙,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
“令儿,我好像还是萧家的媳妇……”
许不令在屏风后面换着袍子,微笑道:“萧绮还是你姑,已经写了信给陆家,解除了婚约。”
陆红鸾稍稍松口气,这才拿起嫁衣,仔细打量几眼:“你想的还挺周全……不许偷看哈。”说着背过身去,解开了腰间系带。
许不令这种时候,自然不会偷看姨换衣裳,做出翩翩君子的模样,站在屏风后面安静等待。
外面窸窸窣窣的声响,许久才停下,继而陆红鸾的声音再度传来:
“好了……出来吧。”
许不令走出屏风,抬眼看去,红烛的灯火下,女子一袭嫁衣,端端正正的坐在绣床之前。腰襟用金丝勾勒出飞凤纹路,紧紧束在腰间,勾勒出珠圆玉润的曼妙曲线,红色绣鞋缩在裙摆下面,手儿依旧叠在腰间,却明显比往日多了几分羞涩和紧张。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还微微低头缩了下。
哪怕盖头遮住了动人脸颊,眼前的场景依旧让人因惊艳而迷醉。
许不令驻足打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正衣冠,缓步前,去拿礼器之间的金秤杆,准备掀盖头。
陆红鸾虽说紧张的脑壳发懵,但婚礼的流程还记得,发觉许不令动作不对,忙的道:
“还没拜堂呢……你是迎亲的新郎官,怎么能直接掀盖头……”
“哦……差点忘了……”
许不令拍拍额头,放下秤杆,来到陆红鸾面前,背对着蹲下身。
陆红鸾盖头下的嘴唇紧抿,小心翼翼的趴在了男子宽厚的脊背,抱住了许不令的脖子。继而身体微微一轻,被背了起来,往木屋外走去。
不是第一次趴在许不令背,这一次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陆红鸾感觉心里藏了好多话,此时却一句都说不出来,生怕说出一个字,就破坏了这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气氛。
沿着万千花朵漫步行走,渐渐来到了鸳鸯湖的边缘。
湖面波光粼粼,皎洁月色下,一座小石坟安静的立在湖边,坟前同样摆了红烛。
许不令脚步慢了几分,直至在墓碑前停下脚步。前世今生早已经模糊,但当前心中刀绞般的感觉是真的,压不住,也从未想过去压。
陆红鸾从许不令的背下来,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安静的站在许不令身侧,沉默许久,才小声念叨一句:
“姐姐,对不起……我……我以后来照顾令儿,当年拜把子烧黄纸的事儿,就算了……我以后改口叫你娘……你想骂就骂我好了……”
许不令表情安静,端端正正的站在墓碑前,柔声道:
“娘不会怪你的,若是泉下有知,高兴还来不及。”
陆红鸾沉默了下,微微颔首:
“不怪我就好……那……拜堂吧。”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
寂静花海之中,男子的嗓音不知为何而颤抖。
平如镜面的鸳鸯湖内繁星点点,湖畔的一点红烛,似乎和星海、大地同时融为了一体,若天地有灵,想来肯定看得到。
极远处,王府大殿的屋脊。
满头白发的蟒袍男子,手中拿着个寻常酒葫芦,里面装的是从长安带过来的断玉烧。
肃王妃走后,他便再未喝过断玉烧,并非远在西凉买不到,而是陪着喝酒的人已经不在了,再好的酒喝起来也索然无味。
不过今晚,显然是得喝几口。
因为那个人不管仙去至何处,今天晚,肯定会看向这遥远的西北蛮荒,看向彼此一点点开辟出来的花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今天都在这里。
许悠拿起酒壶,仰头喝了半坛酒,又抬起手,将清凉酒液洒向了脚下的大地,轻声念叨,随风而起:
“咱们儿子,今天成婚了,新娘子是你最喜欢的小酸萝卜,不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