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知道我的,我爱干净,一天不洗澡就浑身难受,可在那里,洗澡都是一种奢侈。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插队这六年里,我洗澡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
梁希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可让我最难受的是那里的孩子们,村里没有学校,他们每天要翻越好几座山,步行一个多小时去邻村上学,插队的第二年,有个孩子下雨天失足落到山谷里被大水冲走了……。”
傅松能够感受到她的难过,腾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胳膊,安慰道:“都过去了。”
梁希摇头说:“那个孩子我认识,才9岁,比傅蕊还大两岁,可因为营养不良,长得又瘦又矮,跟个小萝卜头儿似的,不过笑起来特可爱,我经常还捏他的鼻子……。后来,我们三个知青就跟大队书记申请在村里开办小学,但村民们都不同意。”
傅松纳闷道:“为什么?这是好事儿啊!”
梁希没好气道:“你是农村的,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一看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货,还不如我呢。”
傅松苦笑道:“对对对,我从小娇生惯养,吃的苦没你梁书记多。”
梁希哼了一声,解释道:“我们知青也要算公分,到了年底跟村民们一起分账。村民们担心我们当了老师后不干活,却还要分钱,所以宁肯让孩子们每天翻山越岭去邻村上小学。后来还是大队书记独断专行了一回,顶着村民的压力同意了。”
傅松有些无语道:“你们知青才几个人?连这点钱都要省?”
梁希说:“都是穷闹的,之前你总是跟我说当年你们傅家有多穷,我就感觉很好笑,你们家再穷至少你还有学上,最后还能考上大学。可是,傅松,你知道我教的那些孩子们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傅松摇摇头,心说我又不是神仙,上哪知道去?
梁希抿了抿嘴唇说:“恢复高考后,我们三个陆续考上了大学,我是第二个。当时我也犹豫过是不是留下来当老师,可我实在……,太想回城了,或者说我真的没有勇气在那里呆一辈子。我觉得对不起孩子们,所以上大学后每个月都会把学校发的补贴寄回去,给家庭条件最差的几个学生。那时候我爸恢复了工作,我吃住都在家里,没有花钱的地方,一直坚持到大学快毕业。”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孩子的信,他在信上说,梁老师,你以后别再往家里寄钱了,我早就不上学了,以前寄的钱全让爸爸妈妈花了。他还告诉我,村里的小学已经没学生了,而且大部分都辍学了。我当时就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要是自己不回城就不会这样了。要是当初我们三个没有私心,不去办什么村小学,他们肯定会继续去邻村上小学。”
傅松听着梁希的哽咽声,心里同样很难受,轻声问:“那后来呢?”
梁希抽了抽鼻子,说:“后来我就当然没再寄钱了,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不知道怎么花钱,所以工作几年后,攒了不少钱,要不我也不会听信了你的话去买房子。你问我有什么理想,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让每一个孩子不会因为贫穷而上不了学。我知道要想实现这个理想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我一点信心都没有,甚至可以说很绝望。”
傅松沉吟了片刻,说:“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吗?”
梁希不解道:“什么问题?”
傅松说:“就是你寄钱回去却被家长挪用,当然了,挪用这个词或许不太合适,但就这个意思。”
梁希直起身子看着傅松,道:“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不通的地方。在我看来,我是在帮助他们,让他们的孩子能上的起学,将来有机会走出大山,但他们却把钱花在了吃穿用度上。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傅松叹气道:“就像你刚才批评我的一样,你也犯了主观错误。这种情况其实在广大农村相当普遍,就说沐城地区吧,相对来说算是比较富裕的了,但辍学、退学的并不少见。为什么?就是你刚才说的,环境使然,都是穷闹的,”
梁希点点头道:“沐城都这样,更何况内陆地区。所以去年国家颁布了义务教育法,打算从法律层面上解决这一问题。不过想法虽然好,但实行起来难度不小,短期内我并不看好。”
傅松赞同道:“是啊,就算孩子不上学,你怎么强制?把家长抓起来?开什么玩笑!或者大喇叭里广播批评,那更是扯淡,吃饭都成问题,面子算个屁!再说了,虽然义务教育是免费的,不收学费、书费,但杂费呢?何况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让收学费,就捣鼓出些别的名头来……。”
梁希诧异道:“不能吧?”
傅松哼了一声道:“千万别高估某些人的良知。”
这不是傅松的臆断,上辈子他在教育系统里干了几十年,这种事情见得太多太多,特别是九十年代,实在太普遍了,九十年代是近五十年来农民最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