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信大学校门口,这里原本是守卫森严的升龙皇城北门,而现在成了义信大学的校门了。
三三两两的学子从校门口脚步轻快的走过,能在这里读书的,那可都是了不得的人,不是学霸绝对过不了义信大学和复兴大学的考试。
这两所大学和在南洋北府的南洋大学一起,就是整个明王之国中最重要的三所新式大学。
其中南洋大学重商科和机械奇巧等学识,主要是为南洋培养外贸、殖民、机械设计方面的人才。
复兴大学实际上是一个半军事大学,下设复兴陆军学院、复兴海军学院、军事化学学院,自然科学学院,明王治下的勋贵和军官之家子弟,才是复兴大学的基本学生来源。
而位于升龙皇城的义信大学,则是一个综合的文史大学,虽然也有数学、化学、格物等系。
但其中的文学院和史学系才是最重要的,儒家门徒,各地的大儒们都在这里求学和任教。
而文学院中的哲学系,则是最著名的,也是明王殿下最关注的。
每年哲学系都会得到大笔的拨款,这些拨款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奖项,那就是儒学复兴奖。
明王曾说,儒学自两宋开始就走上了歪路,他希望能有人将儒学拨乱反正,是以设了这个奖项。
奖项每一年评一次,铜奖可以得到三十金元的奖励,银奖三百金元,金奖一千金元。
钱倒是其次,虽然金奖可以得到整整相当于一万一千两银子的重奖,但更重要的是明王的欣赏,有了明王的欣赏那还不是立马做高官骑骏马?
不过这奖虽然设了两年了,但迄今为止也连银奖也没有人得到过,铜奖倒是颁了三四个。
拿着一本《几何学》和一本《论方法》走过的范贵适摇了摇头,他刚又听见学子们在讨论明王的儒学复兴奖。
这位天南的大儒知道明王想干什么,什么儒学走入了歧途云云都是假象。
这位明王就是想用泰西的某些学说,来补一补儒家自身存在的缺陷,创建出一门新儒学,然后再用新儒家去打击北边的儒学。
以摧破北边旧的儒家学说体系为手段,达到搞乱北朝人心,顺便拣选新人才为他所用的目的。
而儒家学说有什么缺陷?在叶开看来,什么仁与礼的冲突,那都是表象。
儒家学说真正的缺陷是它对于探索世界和认识世界上的缺陷,也就是后世说的,我们从哪来?要到哪去?人为什么会是人?为什么会有日升日落等等这些方面。
对于这些涉及到人类本源的问题,儒家采取的都是一种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我解释不清楚,那我就不去解释它,我怕了你,那我就离你远点,不管你,当你不存在。
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加上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的学术垄断,渐渐的就将中国人探索世界的路给带歪了。
导致后来的儒家学者们,压跟就没有通过自然科学的方法去解释和探索世界的路径。
而这条路基本堵死了,那就只有拼命往人的道德修养上去钻研,只能把先贤的经典不停的揣摩。
这种螺蛳壳里做道场搞法,越搞路子越窄,好好的一门大学问,被生生搞成了一门仅限于哲学的玩意。
所以儒家学说的落后和以此带来的深重灾难,并不是因为它保守。
实际上儒家并不保守,历史上从1840年开始,短短六十七年间,存在于中国几千年的儒家立刻就被打倒在了泥地里,要是保守的话,几千年的权威怎么可能几十年就被打倒?
所以儒家的学说,并不是保守的问题,而是从根子上就有缺陷,但这个缺陷,叶开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得到,他并不能具体的描述出来,也不是很清楚,更没法加以改进。
他也想过把西方的那一套给直接引进过来,但是,特么的现在法国可在闹大革命啊!
处处是批判封建统治,搞什么民权民意之类的,他现在根基未稳就把这些玩意搞进来,还想不想混了?而且西方的东西不经过本土化又怎么可能适应本土呢?
所以叶开就在甄选了一些西方哲学书籍的基础上,设了这么一个儒家复兴奖。
将从两宋以来只能在思想道德上打转的儒学,称之为走了歪路,希望后来者能从西方书籍中得到启发,将儒学补全。
叶开本来是钟意范贵适来试试的,他本来就是天南大儒,说不定能行。
可范贵适多聪明一人啊?这种事情搞得好就好,搞不好可是要身败名裂的!
而且他已经是大儒了,但也只是钻故纸堆的大儒,指望他开创革新,否定自己前半生的钻研,下这种壮士断腕的大决心,那也太看得起他了,所以这叶开这算盘算是暂时落空。
不过范贵适没有接招,但下面一群考进义信大学的儒门学霸们却铆足了劲!
个个都要当大儒,当大官,在叶开的支持下,各种奇葩的论点都被他们给搞出来了。
“看报!看报!侯官林逢吉又有惊世之论,真真斯文扫地,乃狂生也!”
义信大学的校门内不远,这会正是吃午饭的时间,一个脑后拖着辫子,穿着粗布长衫的学子拿着几张纸,边跑边狂呼!
“什么?这斯文败类又在作何狂悖之言?速速拿来我看!”
一个身边围着几个同样拖着辫子的学子,正在高谈阔论中年书生眉毛一挑,怒声喝道。
这些拖着辫子的,都是从北边我大清来的学子,这些年王贞仪的兄长忽悠的学子越来越多了,差不多有三百多号人。
这些人大多是江南名门的疏宗子弟,其中大多数说是读书人,但其实连童生都勉强,只有少部分的才有秀才功名,举人以上更是一个也无。
他们都是听了王贞仪兄长的忽悠,什么交趾宋国新立,宋王渴望天朝才俊来此教化越人,什么到升龙一年食宿全免还可以按月拿俸,一月不少于三两。
还有只要愿意动身还有二十两安家费可拿,到了升龙乃是住皇城,还有美貌安南宫人红袖添香云云。
着实忽悠了不少儒生南下,特别是那些考举人无望,家中又有些贫困的读书人,多数人都把到交趾来当成游学了。
不过这些人一到这来才发现,大部分的条件其实也有,但所谓住皇城,确实是皇城,可是早已被改建成了义信大学。
真正的皇城规模虽然缩小了,但禁卫更加森严,这义信大学所占的几座宫殿,压根就跟皇城只能沾上一点边。
还有美貌的交趾宫人,那也确实有,不过他们都在隔壁的义信女子学院学习。
里面的宫人,都是当初叶开裁撤宫人规模后留下的无家可回,年纪又尚且幼小的。
她们被叶开弄到了这里学习,教会他们一些文学、算学、格物等新派知识后,就准备赐给复兴军中的中下级军官为妻的。
而这些北边来的学子,那就只能隔远看着流口水了,要想红袖添香,除非你为明王立下大功!
而且这些家伙,虽然很多都有些穷困,但读书人的架子可没丢,找个交趾女子红袖添香可以,娶的话,他们就不愿意了。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这交趾的学术气氛有些奇怪,很多在中原看来都是大逆不道的东西,在交趾竟然司空见惯,堂而皇之的存在。
还有交趾人的装束,也对这些拖着辫子的中原学子造成了不小的心里冲击。
人都有爱美之心,你硬要说金钱鼠尾和阴阳头比汉儿的束发更好看,那估计就是有眼疾了。
实际上这些读书人很多都知道,这束发才是汉人真正的装束,两项对比之下,很多人已经开始对着辫子越来越感到不爽了。
当然也有忠心满清的人,当初到交趾来游学,他们是签订了合约的,一般都是两年为期,但去年就有几个人觉得交趾人大逆不道,甚至怀疑真正的宋王还在升龙并没有北上,其中几个学子历尽艰辛,冒死跑到我大清的廉州等地去告发。
呃。。。结果把满清廉州等地的官员给吓了个半死!
你这要他怎么上报?人交趾宋王正在京城庆贺我乾隆生日呢,大家都开开心心和和气气的视为我乾隆的盛德,以至于交趾都自请内附了!
结果你一个小小的县令知州,在这当口上报说交趾人大逆不道,京城的交趾宋王是假的。
呃。。。。!
你这是想死么?真以为戳破了这个,我乾隆会感激你?
或者你把交趾人惹火了,闹出些纠纷怎么办?
甚至事情搞大了朝廷要派大军征讨,你来提供向导军需?你上阵去杀敌?
是以接到告发的满清下龙州知州私下请示了上峰后,随即将这几个‘假扮’上国之人的交趾叛民一顿好打,然后通知交趾官员将其接回,至于回到交趾后,这些人去哪了?没人问也没人知道。
经过两三次这个事件后,从中原南下的儒家学子们老实了,胆子大的在安南混的风生水起,甚至还敢钻研交趾新学。
胆子小的就混日子吧,反正一个月两银元五十铜元按时到手绝无拖欠,生活比在北地过得滋润多了!
而胆子大的中原学子中,就属被他们称为狂生的侯官林逢吉最为大胆
守旧派的领头人,则是这个中年书生苏州潘奕真,两人那是见面就要掐的主。
这边潘奕真拿过不知道从哪来的林逢吉的书稿细细读了起来,结果没读几行,他不由得怒火万丈!
林逢吉在他的文中将从古至今的儒家分了类,春秋战国的叫祖儒,汉唐盛世的叫正儒,宋明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叫伪儒,满清治下的儒家竟然被他称作犬儒!
“这个贼子,狂悖逆上,污言名教,诸君!随我去寻他!”
潘奕真双目喷火,他们苏州潘家乃是江南豪门,举人进士出了一大堆,被人称为贵潘。
特别是潘家长房老三的儿子,十九岁就中了举人,人人都说潘家要出状元了。
他潘奕真虽然二十有八了还是个秀才,但他深以潘家为荣,这林逢吉骂他潘家安身立命的儒学为犬儒,怎么还忍得了?
当下,一群十几个儒生就往校外寻去,离着义信大学不远,有一条专门买吃食的街道,各种地方美食都有,是义信大学的学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现在正是中午,林逢吉说不定正在某处吃午食。
。。。。
“这强汉盛唐为何如此之强?那就是因为当时的儒生强,那时候的儒生,可以要练骑射剑法乃至军阵之术的!
譬如李太白,那就有剑仙之称,当时儒生的标准,乃是出将入相,你要只会八股,就算能入相,又如何能出将?
等到两宋,这儒生就不行了,儒生专习文学,上阵杀敌被视为武人才干的事,所有人以当武人为耻。
这可大大的不妙!大大的偏离了圣人之道!
这天下是我们儒们士大夫的,那些武夫即使是做到高品大官,尚不如一县令威风,他们为何要不顾生死的舍命厮杀?
所以这儒生拿不得刀剑后,契丹人、女真人、蒙人一来,这天下就崩坏了!
当年两宋儒生何止数百万,就算其中十之一二乃是汉唐之真儒,就有数十万之众。
而女真蒙人共有几何人?就是五个杀一个也把他们杀光了,怎么会有二帝被擒拿,理宗头颅为酒器之惨事乎?
想那靖康之耻,帝姬皇妃为女真人胯下之玩物,汴梁数百万生民不是被杀就是为奴,何其凄惨也!”
林逢吉说到此处,竟然嚎哭了起来,他周围围着的三四个拖着辫子的中原儒生和一大票明乡人儒生也都红了眼睛。
其实林逢吉真正想说的是明末,只不过不方便,就以宋代之,这些观念,实际上好些也都是他从叶大王那里批发来的。
嚎哭了几声,林逢吉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等到了本朝,那比之宋明之伪儒还不如,读书人的脊梁都被打断了!
前明时,尚有五人墓碑记之壮举,更有杨升庵在金水桥边大呼‘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这才是气节!
而本朝万马齐喑,著书做传都怕引来杀身之祸,一句清风不识字便要赔上全家性命,犹如犬类苟且偷活,全无气节可言,可不就是犬儒吗?”
一家面馆中,林逢吉正在大声的怒吼着,而潘奕真也找到了他。
从心里来说,潘奕真觉得林逢吉虽然狂悖,但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但那一声声的犬儒,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仿佛有点让他无地自容了!
“你这狂悖的贼子,还敢口出逆言?”
潘奕真大吼一声,端在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土陶碗,就向着林逢吉扔去。
这是一碗别人吃完店小二还没收拾的空碗,被潘奕真一扔,汤汤水水顿时洒了林逢吉一身,碗也砸到了林逢吉肩膀上。
吃了一惊的林逢吉回过头来,看清楚是谁后,他竟然没发怒,而是指着潘奕真看向众人大笑道:“诸位请看,这位就是犬儒之代表!”
“彼其娘之!还敢污言秽语!”潘奕真直觉被气得脑袋嗡的一声,他嚎叫着就朝林逢吉扑了过去。
“吾今日定要痛殴你这狂生!”
“吾也正要痛打你这犬儒!”
怒骂声中,潘奕真高举拳头,一下就锤到了林逢吉的脸颊上,顿时就起了一个大包。
潘奕真得意一笑,正要再骂两句,林逢吉嗷的一声大叫,一耳光就扇到了潘奕真的脸上。
潘奕真之只觉得半边脸一下就烧了起来,他伸长了双手就要去抓林逢吉的脸,哪知道林逢吉早他一步,低头弯腰如同野猪一般的窜了过来,一下抱住潘奕真的双腿,直接就将他掀翻了。
说起来,这林逢吉绝不是盏省油的灯,他们家也是诗礼传家的家族,虽然家族人少,但他族中的几个堂兄堂弟最差的也有举人身份在。
但他,从十一岁就上了考场,考到了二十六,还堪堪只过了个童生。
可偏偏他自觉道德文章比他任何一个哥哥弟弟都好,屡试不中的早就有些偏激。
等到了交趾,只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叶大王的每句话,都仿佛说到他心坎里了一样,而他也早就想痛打天天做出一副诗礼大家做派的潘奕真了。
两人顿时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林逢吉要比潘奕真壮一些,也要年轻一些,当下两人一顿王八拳互殴。
林逢吉看准一个机会,一拳也把潘奕真的眼眶打的乌青,可潘奕真除了最开始打了林逢吉一拳后,剩下的就只有把林逢吉的胳膊和额头抓出了几道红印子,再就没怎么打到人。
又连续吃了几下亏之后,潘奕真嚎叫一声,他突然抱住林逢吉压在他胸口的大腿,狠狠的就是一口!
“哎呀!真乃犬儒!你竟然咬人!哎哟!月溪、真逸快来帮我!疼死我了,你老母的快松口,哎唷!”
潘奕真这一口咬的十分重,还咬住就不松口,只疼的林逢吉惨叫连连,赶紧叫旁边人帮忙。
他这一喊,两边人都涌了过来,开始还只是在拉偏架,不一会就直接斗殴起来了,一时间面馆中打的稀里哗啦的,四处惨叫连连。
至于掌柜的和店小二早就吓坏了,滚带爬的跑去报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