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萨”号武装运输舰已经下掉了风帆,纯靠蒸汽动力溯河而上,因此慢吞吞地直到28日上午才抵达了广州城外的珠江江面上。途中他们在著名的虎门炮台外少许逗留了一会,只可惜此刻上面已经只剩一片荒草了。自从1637年威德尔率领的英国商船队攻陷此地并拆毁大炮后,李成栋这厮竟然一直没有试图恢复虎门这个广州外围海防要地,也算是奇葩一枚了。不过这也许和他缺乏优质的海防大炮有关吧,毕竟就凭明朝那些废物火炮,远远做不到封锁江面,更别提拱卫广州这个花花世界了。
悬挂着双剑苍鹰旗的武装运输舰的到来,使得广州城外的珠江江面上一片鸡飞狗跳,来来往往的渔舟、小船纷纷避让,一些惊慌失措的水手更是激动地跳进了水里,因为他们犹记得当年英国商人——或许称海盗更合适一些——在珠江江面上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因此以为当年的威德尔舰队又二度杀来了。
不过东岸人终究不是“凶残的”亦商亦盗的英国佬,只有10门中小口径火炮的“雅克萨”号也不是威德尔的舰队,他们在珠江江面了下了锚,然后派人携带一封信件上了岸,先是大声表明身份,然后直接提出求见惠国公李成栋的要求。在岸上正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的南海县公人牙役们闻言立刻上前,也不敢过分无礼,而是团团“护卫”着数名东岸使者,往城里而去。
使者一去半个小时没有音讯,邵曙光闲极无聊之下摆了张桌子,开了一瓶河中大曲,与一同乘船而来的田星对饮了起来。一直在邵曙光身边服侍的韩金见没有合适的下酒菜,便自告奋勇去岸上买些回来,邵曙光觉得危险不大,便任由他去了。
韩金随手点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兵,带上手枪、刺刀,然后划着一艘小艇便上了岸。岸上的明人看着这些劲装短发之徒颇为稀奇,在觉得他们不似凶神恶煞之辈后,因为常年开海贸易而风气较为开放的广州市民们倒也不怎么害怕了,因此在韩金拿出银元欲购买吃食时,很快便有人上来接洽。
番禹名士屈大均曾经有言:“天下所有之食货,粤东几尽有之,粤东所有之食货,天下未必有之。”这话虽有夸大之处,但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广东的好吃、会吃、什么都敢吃,这不,韩金没花几个银元便买来了一些鱼、烧腊、点心,此外还顺手买了点“河南茶”(即产于珠江之南的绿茶)储放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邵曙光拿起筷子尝了尝韩金买回来的吃食,觉得还不错,心里便动了在广州寻摸几个厨子充实自己私人厨师队伍的念头。甚至于,他还想起了在本土的好友徐浩——一个喜欢开餐厅的穿二代,已在本土开了家“蓬莱菜馆”,主打山东地方菜——打算向其推荐一些广州厨子,让他再开家粤菜馆,丰富下大东岸的饮食文化。
毕竟,在邵曙光这些含着金汤匙成长起来的穿二代们看来,父辈的俭朴生活简直是不能忍的,东岸急需“文学扶贫”、“娱乐扶贫”、“饮食扶贫”,以适应人民群众——其实主要是权贵和富人阶层啦——对精神文明建设越来越高的要求。
而“扶贫”的来源,自然是大部分东岸百姓曾经的母国大明了,从明国身上吸取部分文化养分——自然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了——既合情也合理,将来将其融合并本地化形成崭新的“东岸文化”也更加方便一些,毕竟你不能指望占人口近一半的明人去欣赏法国戏剧、意大利歌剧,他们更乐意看街头杂耍也不愿去东方县人民大剧院看著名丑角、红遍旧大陆的斯卡拉姆恰的表演。
邵曙光在关注饮食,情报官员出身的田星却在观察广州城的格局。这座在顺治四年增筑过的城池如今规模颇为庞大,南临珠江、北抵越秀山、东西均有城壕隔断,确实是自成一体,较难攻克——当然前提是东岸人在防守,如果是李成栋那些虾兵蟹将的话,东岸人自问不需要一个星期便能破城入内。
只可惜上头是不会同意他们南方战区进占广州的,这不合情理,更不合逻辑。对于这一点,一直对富庶的广州较为垂涎的田星还是略感遗憾的,不过想到以后东岸人可能会控制广州府乃至全广东的对外贸易,他的心情有稍稍好了些起来,转而眼珠乱转,开始人肉测量起了广州城周边的地理,琢磨着在哪里设立商站最合适、最易守难攻、交通也最便利。
下午一点多,等得有些心焦的邵曙光和田星二人,终于盼到了李成栋的使者,且居然还是老熟人,南明新泰侯郝尚久是也!
这个曾经跟刘军门参加过长江之役的军头,身体比起往昔赫然发福不少,看来广州这个养人的地方又把这厮给养废了。不知道当初在江西被操练得还算敢战的新泰侯,如今在登州马队的冲击下能不能顶住一合?
“哈哈,竟是东朝贵客临门!也不事先知会一下,好让我等有个准备。想当年,郝某人我也和贵国刘军门有些许交情,一直盼他来广州小住,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可惜,刘军门竟奉调回朝了,缘铿一面,可惜可惜!唔,听说刘军门回朝入了枢密院,当起了使相,这就难怪匆忙回国了,终是高升了啊,呵呵!”相隔还有二三十米呢,腆着个大肚子的郝尚久便扯着喉咙喊了起来。
邵曙光闻言心里有些腹诽:刘司令若是真接受你的邀请去广州住住,又怎么可能是孤身前去,到时候你等怕不是就要疑神疑鬼了,这又何必呢。不过这个胖子一上来就先含沙射影地说我们不请自来,然后又扯起刘海洋的虎皮做大旗,看起来心里也是虚得很呢,难不成还真怕我们要学当年的英国人上岸抢劫?嗯,他的这个心理倒是挺有意思,如果可能的话,也能稍稍利用一下。
在随从提醒得知郝尚久的身份后,邵曙光、田星二人便上前与其寒暄,然后略略地说了自己这些人的来意。新泰侯听完后心里稍稍送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来找他们麻烦的便好!刚才出门前自己的恩主、惠国公李成栋还拉着自己的手,一脸焦急地担心东岸人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毕竟就在去年他们还拒绝了东岸人包购广东生丝的要求呢;而再往前推几年,他们似乎还拒绝过向东岸人出口“猪仔”,这想来想去,貌似“得罪”东岸人的地方还真不少呢,搞不好人家便是来找茬的,一定要小心对待!不过好在东岸人最终澄清了来意,这让郝尚久松了一口大气,然后赶紧使眼色让一名小厮回去报信,惠国公还等着哪!
而在知道东岸人要对付的是弗朗机海商后,郝尚久自觉这事不算很难办,真要撕破脸来,也就是调个几营人马前往壕镜澳走一通的事情(当然这是他想当然了,事实上澳门葡萄牙人众多,实力不弱)。只不过,这帮弗朗机人交游甚广,不但惠国公一系有很多人与他们有生意往来,在广州城内根深蒂固的很多大户也与他们脱不开关系。若是驱逐了弗朗机人,那可就是动了很多人的钱袋子啦,麻烦可也是相当之不小的,必须小心行事,最好是两厢不得罪!
邵曙光等人很快便在郝尚久的接引下,上了岸朝城内行去。因为他们不愿坐轿,因此一行人骑马前往,街道两边很多明人百姓指指点点,邵曙光、田星等人也不以为意,整了整呢子大衣,昂首挺胸地进了城。
李成栋的居所占地广阔,亭台楼阁、飞檐画壁,极尽奢华之能事,充满了一股暴发户的气息。不过邵曙光等人却看得津津有味,与东岸本土厚重、朴素、实用风格的建筑相比,李成栋的宅邸给他们带来了不一样的新奇感受,甚至他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着,是不是招募一些明国建筑匠人,到东岸本土给自己也建座漂亮的宅子,等自己回去时差不多就能享受了。
同时,邵曙光的心里也暗暗警醒自己,来广州这才多一会,自己就开始注重饮食起居等享受物事来,实在不应该!由此终也可知道,满清鞑子为何入关后开始了快速的堕落(不过比历史上还是慢多了),而李成栋这帮原本还算能战的陕甘锐士如今为何都养成了一帮废物,实在是这花花世界太能消磨人心的意志——这明国的士绅,就享受来说,倒真是无出其右,估计也就奥斯曼帝国那帮骄奢淫逸的苏丹王公们能与之媲美了吧。不过我大东岸律法森严、制度健全、赏罚公平,将士们即便久居这粤东繁华之地,相信也不至于像李成栋手底下那帮兵将们一般废物。
李成栋身材高大、魁梧,原本外表看起来也有股英武之气,不过在广州荣养多年,这股子气是越来越少了,以至于现在几乎成了一个富态的员外,彻底失去了当初反清归明时孤注一掷的豪勇血性。
他的管家在花厅里给众人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多为广府本地特色,此外旁边还有助兴的戏班子,唱得却是陕甘流行的梆子戏,这大约与李成栋及其核心部下们的出身有关——陕甘人,自然喜欢听繁音激楚、酣畅淋漓的秦腔吼了!
梆子戏的演员应该都是广东本地人,后来半途学的西调,以取悦这些广州城的新主人们。今天演的这出戏目名为《韩世忠勤王》,取材自宋靖康年间旧事,邵曙光、田星等人虽然自称大宋苗裔,但对这段历史却也不甚熟悉,再加上秦腔西调的影响,他们就更是听不懂了,不过这却不妨碍他们欣赏这种艺术形式。
在席间作陪的除李成栋本人及两个成年儿子外,还有新泰侯郝尚久、养子李元胤等将领,以及入主广东后收编的一些本地官员。这些人此时在李成栋的示意下,不断上前劝酒、套近乎,虽然双方之间的语言交流有些不通,不过这关系终究是被拉近了不少,气氛一时有些热烈了起来。
而酒过三巡之后,李成栋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听李元胤用不经意的语气说起了壕镜澳的弗朗机人。这位仁兄此时满脸通红,看起来不胜酒力,不过口齿还算清晰,开口便历数起了弗朗机人在香山的斑斑劣迹,从强买强卖到传播洋教,种种不一而足,直说得似乎不除了这帮弗朗机人简直就是天理不容。
坐在他身边的几位官员这时也抚须点头,表示认可,偶尔还会插言一两句,内容不外乎弗朗机水手嫖宿民宅、有伤风化的破事。但这些老奸巨猾的官吏随后便口锋一转,说地方上匪患不靖,大军不可轻出,万望惠国公三思云云。如果东国劲兵愿平了壕镜澳,他们将竭尽全力支应粮草,绝不令大军餐风露宿,衣食无着。
话说到这里,邵曙光等人便也明白了李成栋的选择,即人家在东岸人、弗朗机人之间选择了与东岸交好,抛弃曾经的生意伙伴弗朗机人,为此哪怕不惜得罪一些南明高官或广府地方缙绅也在所不惜,但这,也是有限度的,至少他们不会亲自出兵来干这事——这令东岸这一方有些遗憾,毕竟,如果李成栋能够抽调数千乃至上万人马从陆地上进军,那么控制壕镜澳,然后驱逐乃至逮捕葡萄牙人,就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了,这可比东岸人冒着澳门海防重炮的威胁进行登陆作战要方便得多,成本也低得多。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成栋就是个军阀,军阀向来以保存自己实力、维护自身统治为第一要务,其他对他们来说都是虚的,如今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对东岸表现出了不小的善意了,你还能更多要求什么呢?